八、大野會-《開唐.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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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祭舞從辰時直到未時。直到卻奴出來,肩胛依舊在樹上一動未動。
卻奴悄悄爬到樹上,只見殿中又在舞動起那一場長發,不過整個“享太廟樂章”已近收梢了。
他生怕肩胛察問,可肩胛一句未問。只間或依著那拍節扣著手指,還用一枝小樹枝在桑葉上扎著洞,似在記譜。
卻奴覺得,這種靜默的信任真好。
到他們走出來時,正午已過,天上的太陽明晃晃的,照得身邊的屋宇草木,綠樹黑瓦,清清爽爽的格外真切。
他們繞過祟德坊,走進了一條小巷。
那巷子好長,太陽在一堵墻上堵截出另一堵墻的影子。天氣已漸熱了,巷子里沒什么人,只有些許知了在叫著。
坊間還種著很多樹,桑樹、梓樹、槐樹……卻奴像頭一次看到這個長安,他注意到這個長安原來還有著這樣明媚的陽光。他的手固執地伸向肩胛,要牽著肩胛的手。仿佛只要那只一手牽住了,自己的整個人,就安全了,也相應的、自由了。
肩胛的手很大,卻奴的手握在他手里,感覺到一種干燥的溫暖。
他斜眼瞥見肩胛的下半張臉,只見他的鼻子在唇上方投下一個影子,影子里有微微露出髭須。卻奴忽忍不住渴望自己長大,什么時候才能長成像肩胛這樣的男子呢?那時,再碰到今日云韶宮中與娘相見的場面,他就不會再那么無措了吧?
可他畢竟還小,與娘的一面只是在他心頭薄薄地留了個影子。接下來他忍不住去想起一些快樂的事來:肩胛接下來會對他說什么?又教他些什么呢?這么胡思亂想也自有一種胡思亂想的快樂。
肩胛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秘密的快樂,握著他的手緊了緊。
一只大手包著一只小手,在這樣的交握中,卻奴仿佛聽到了一點信諾與安然。
卻奴猛地覺得自己的手指被肩胛一捻,正不知他在示意什么,肩胛的腳步就停了。
然后卻奴只覺自己一只手握在肩胛手里,整個人都被他提起,雙腳猛地離地約有寸許。
然后感覺肩胛的腳像沒動,人卻已滑行出去。
他側目看時,只見肩胛的肩膀也是平平的,整個人似乎飄著在往前走。他方還以為這是好玩,正要笑,卻見肩胛的表情異常的凝重。
卻奴忍不住向前看去,這是一條長長的巷道,兩邊的墻很高。兩壁幾乎就沒人家開門。這巷子兩邊都是人家的后墻。巷兩邊的墻里生滿了樹,可那樹也擋不住幾乎直懸于頂的太陽。
一道陽光在這巷子里長長地照著。那日光干得發白,白光下,只見到磚、石、和粉砌的墻干爽爽的堅硬。
巷子前方,幾百碼的地方,有一口枯井。
井邊,長著一棵枯干的樹。
那樹像一棵桑樹,沒有一片葉子。
卻奴平白地覺得口渴。
他只覺得這里像是有人,可什么也看不到。他終于感到些不安來,抬頭看向肩胛。
可肩胛不看他。
他盯了肩胛一會兒,才回過眼,猛地不由吸了一口冷氣——只見井邊的枯樹畔,突然多出來一個女子。
那女子低著頭,低垂的頭上露出點點禿斑來,一塊塊裸露的頭皮上生著癬,那癬間又長著一叢叢的發。那發也自茂密,可發間的禿斑像一只只荒涼的眼睛般,就在她的頭頂露出,發出無窮詰問。
那女子忽一抬頭,隨著她的一抬頭,只見她長發怪異地雜垂,披散而落,質如枯草,枯草間夾雜著點點禿斑。
卻奴被她的樣子嚇怕了,連忙低頭。卻聽到那女子干澀的聲音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見肩胛不語。
那女子繼續毫無表情地重復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肩胛猛地吸了一口氣。
卻奴只覺得他這一吸如此深長,像要把這巷中空氣吸干一般。
然后,只覺得身邊肩胛的身影像是長大了起來。卻奴也不是沒見過肩胛出手,從面對羅黑黑,到面對輔家眾子弟,到對戰左游仙,可從來沒見過他這么鄭重其事過。
那女子突然抬眼。
奇異的,只見她一只眼明明如水,一只眼卻空黑如潭。
這樣的陰陽眼長在她的臉上,配上頭頂的禿斑,更叫人驚異。
只聽她冷然一笑:“別跟我擺你們羽門的‘引頸式’,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
“我知道你是當年名傳江湖的‘小骨頭’,也知道你那一把骨頭有多鋒利。”
“但、放下那孩子,你走。”
卻奴這才聽出,那人要的是自己。
他心中有些怕,低下頭,生怕自己會給肩胛他添亂。
——如果他也煩了,不再理自己,那自己……
可他眼盯著地上,只見地上那狹長的巷道里一道窄長的陽光。突然的,那陽光兩邊冒出許多影子。那是一個個人影,只見半身,可影子的身形都極驃悍可怖。它們一個接一個,像一道影浪一樣的漫住了陽光,大野龍蛇般地在這長安城僻巷中升起,一直向后延伸。
卻奴扭頭向后看去,只見地上,夾著巷道兩邊的墻頭,升起一個個穿著白麻衣服的漢子,他們個個粗頭亂服,怕不有好幾十人,像草莽間突然漫出的龍蛇。
肩胛似終于認出,沉聲道:
“長樂王座下,高雞泊諸義士,為何要為難一個孩子?”
“孩子?”
那女子一掠長發,發際間,面孔一現。
“因為他父親在時,殺我弟弟時,他也不過是個孩子。”
肩胛忽有所悟,盯著那女子:
“竇線娘?”
那女子尖利一笑:“不錯,竇線娘。”
“沒想還有人記得我的名字。”
肩胛的聲音里已含著嘆息,“長林豐草長樂王,高雞泊中掀風浪。一朝亂世風云起,大野龍蛇漫天漲——竇建德是你父親吧?”
“竇建德?”
——這個名字卻奴也知道。
其時開唐未久,市井坊里間,無論小民耆老,茶舍酒肆,最喜歡閑話的就是隋末喪亂間,唐還未一統天下時,那漫布天下的大野龍蛇。
而竇建德,于中又算得一個最最了不起的英雄。
關于他的傳說,還有幾句歌謠,那是“南山豆,綠油油;耕也由牛,食也由牛;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傳說中竇建德前身本是南天牛王山下的一頭天牛,因誤食仙豆過多,轉世托生,卻生在了“竇”家。
他是貝州漳南人,家里世代務農。年少時,信重然諾,喜俠節,材力絕人。當時有同鄉人喪親,貧不得葬,竇建德正在驅牛耕田,聞之嘆息,當即解牛送給喪家變賣以用做喪事。
一時間鄉黨異之——所以說竇建德可謂成名于一牛。
他雄偉有力,善使兵器。當時曾有山東知名響馬夜劫其家,鄉里人人閉戶,不敢相助。建德立身戶下,響馬入,即擊殺三人。余者不敢進,請還三人之尸,建德閉門說:“可扔繩系取。”
繩子扔進,他即自縛于腰,讓外面盜賊拽出。一出來就躍起捉刀,復殺數人,一人得退數十響馬,由此名震河北之地。
到得隋末年間,天下板蕩,他起義于高雞泊。敗郭絢,破楊義臣,殺張金秤,自號“長樂王”。
當時另有上谷豪強王須彌自號“漫天王”,手下有魏刀兒,綽號“歷山飛”,剽掠民間,銳不可擋。
這兩王之戰,“長樂王”大破“漫天王”,如何一把金山刀斬卻“歷山飛”,說起來可是最最好聽的一段故事。
竇建德為人性格簡素,寬以待人,不喜女色,與妻子曹可兒貧賤夫妻,卻不離不棄,極為河北百姓喜愛。他破聊城時,得隋宮女千余人,俱放之還家。這一德政到今為人稱道。他為人又極講義氣,秦王李世民討王世充,獨他他提兵往救,可惜兵敗于虎牢關,最后受縛于牛口谷。
當時俗諺說:“豆入牛口,勢不得久。”——竇建德果然就是在牛口谷束手被縛的。所以俗諺說他“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卻奴因為“豆”與“牛”這段趣聞,知道竇建德已好久。這些話他從街坊市井聽來,常羨慕那時人那么悍勇豐沛的生命力。這時重聞這個名字,不由大大的關切起來。
卻聽肩胛輕輕一嘆道:“尸骨上面,不應只長仇恨,更多的該是麥草。”
竇線娘卻把頭發一捋:“我娘當時也是這么說,所以爹爹兵敗后,她解散甲士,只身歸唐,卻得到了什么?”
她的聲音忽轉激憤:“爹爹斬首長安不說,她也未得善終。就是我,心灰意冷之下,遁入尼庵。可為了殺我,隱太子破毀了多少座尼庵!我也想青燈苦佛,以了此生。但……”
她用手捋著頭發:“你看,這頭我是剃度過的。但這些年中夜火燒火燎,這頭發還是忍不住瘋長,就長成了現在的這副模樣。”
她用手輕撫著頭頂的禿斑:
“所以有些事,不能遺忘。”
接著她伸手一揮:“就像高雞泊中,還有如此多男兒子弟,從不甘心遺忘。”
巷子兩邊的墻上,啞然地回應起一片的默然的聲浪。他們的身后,連同的是河北之地,是當年長林豐草間,高雞泊里,揭竿而起的狀烈與輝煌。
——可惜那決然之心不再是為了創建。
那個可以創建可以主宰他們生命熱望的竇建德已經走了。
剩下的,再孤憤勇烈,也不過是一絲殘戀,一點余響。
只聽竇線娘烈聲道:
“所以放下這孩子,你走!”
肩胛搖了搖頭。
竇線娘猛地一咬嘴唇:“你有種,但這里不是爭斗的地方。”
“要想這孩子不被死死糾纏,有沒有膽子跟我去灞陵?到了那兒,不只是我,還有無數人要一洗恩怨。”
“普天下大野龍蛇會做見證,那時,關于這孩子的恩怨,你我也可一做了斷。”
肩胛怔了一刻,才應聲道:“好!”
***
長風知浩蕩,
勁草薄灞陵。
灞陵一帶,俱是荒野。
這里本是漢代皇陵。漢文帝的葬處如今只剩下一個高高的土臺。
那土臺之側,野草漫生,高可及肩。
壯氣蒿萊,金鎖沉埋——于那土臺畔放眼一望,直有天薄云低之感。
肩胛攜著卻奴,才到這里,就見那土臺之側,野草莽然,狐兔潛蹤,狼獾絕跡。
他們兩人是被竇線娘及其手下高雞泊的數十個漢子裹挾而至的。
時已夜深,猛地聽到一串串馬鈴聲響,遠遠的只見數十騎健騎直奔到那土臺之側。來人均是一副響馬打扮。只見那數十騎騎手齊齊勒馬,那些馬兒嘎然止步,有的更是長嘶一聲,人立而起。
其中一人高呼道:“孟海公座下‘響騎’已到,各路好漢,如何不見?”
然后只見草莽之間,一遞遞的就有人站起。他們大多成群結隊,偶爾有一兩個獨行之士單身而至。這批人雖裝扮各異,卻各顯獷野。
只聽得有人哈哈大笑,大笑著的那人豁地一正把胸口衣服撕開。一時的只聽到各種呼哨、隱語、暗號聲迭次響起。這一眾人等,加在一起,怕不好有近千人!
肩胛喃喃道:“柳葉軍的周家,漫天王、王須拔的部下,厲山飛的屬從,永樂王郭子和舊部,新平王邵江海袍澤,西秦霸王薛舉的子弟,幽州總管羅藝的苗裔,萬頃王的余眾……連上瓦崗寨、十條蕩、高雞泊……當年隋末各部豪杰,居然一齊都來全了?”
他望著那一干人馬立在草野,似乎也被他們的興奮點燃:
——“沒想到,傳說中的大野龍蛇會,就在今日!”
卻奴他們這時的站處距那土臺還有一射之距。只聽一人長叫道:“天下已歸唐天子,草莽當屬舊龍蛇!”
“當今天下,朝廷里已坐穩了一個秦王,你我今生,諒已無份。今日特召來各路豪杰與會,就是要商量,如此廣大草莽,你我該當如何分而主之!”
這一句說完,灞陵原上,似乎就被點燃了一把野火。
只聽得下面歡聲不斷。有人笑叫道:“王須拔死了,漫天王一派看來還未絕人。張發陀,憑你這一句,今晚你就當了這主會之人吧。”
四下里一片應和叫好。
肩胛長衫憑風,雙眼中卻透出熾烈的光來。那眼神熠熠閃亮,這樣明亮的肩胛,卻奴還是頭一次看到。只見在他身后,長空之上,銀河橫燦,四野曠遠,草盛風疾。肩胛似回想起了當初赤地千里,生民涂炭;卻金戈鐵馬,無法忘懷的日子。
竇線娘的身子也猛地一挺,像是想起小時見到她父親,在高雞泊上,那萬馬千軍中度過的日子。
這世上一種烽火余光,只要一經燒灼,種進人的根骨,終此一生,只怕就很難熄滅了。
卻見一人,褐裘短衫,這么初夏的天,也不怕熱,還穿著襖,蹬蹬地走到那土臺之上。
那人身量不高,可步履間卻讓人覺得他雖身不滿五尺,卻心雄萬夫。他到得臺上,沖下面一拱手,朗聲道:“諸位英雄,張發陀這廂有禮了。”
竇線娘喃喃道:“地趟一門的張發陀,在他師兄王須拔死后,終于算冒出頭來了。”
只聽張發陀接著道:“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從隋煬帝妄興遼東之役,先有長白山嘯聚的諸好漢……”
他沖斬平堂方向略一致意。
“……后有楊玄感楊公子舉兵而起。接著,瓦崗寨,高雞泊,江南塞北,無數英雄揭竿而起。十八路反王,三十六處煙塵,雖說最后那定國之鼎最終被李姓之人劫去,但天下,終有未甘雌伏的豪杰。哪怕大家伙兒心知肚明,這天下已非可取,但咱們坦蕩漢子,直言一句,有幾人甘心化龍為蟲,偃伏一世?”
“好在四野盡有草莽,你我蟄伏一時,未必不可仍舊快此心意。只是自從李唐開基,那世民小兒,媽媽的,確實也雄材大略。陣前軍中咱斗他不過,不過憑大家伙兒說,咱們這一身工夫,竟他媽的真用來扶犁嗎?”
只聽底下爆出了一聲“好!”
又有人道:“滾他媽的蛋!扶犁?老子一生最不認的就是這個‘犁’字。”
旁邊人笑道:“你那是被你那鄉巴佬爹罵怕了。”
四周只聽一片哄笑。
待嘲雜聲略寂,張發陀又道:“說起來自從東漢以降,豪強大戶,在所多有。兩晉名門,江左望族,隴右大戶,不也是由你我輩所創起?現逢李唐,朝廷盡可他們坐,可咱們也別喪了咱們自己的志氣。”
“只是隋末混戰,各路英雄彼此間盡多恩怨。今日這一會,卻是為大家伙劃定地界,互不干犯而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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