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大明嘉靖年間,成都府下轄的彭縣發生了一樁普通的官場弊案。 說它普通,是因為這案子的規模很小,案情簡單,罪行尋常,講起來實在是乏善可陳。可正因為它太過平常,在大明一千多個州縣里頗具普遍意義。于是這一樁普通小縣的普通小案,儼然成了一個繁盛王朝的青之末。 彭縣緊鄰成都府的北邊,相距四十多里,乃是川西重鎮。有詩人寫過一首《彭州歌》:“彭州昔號小成都,城市繁華錦不如。”評價殊高。 嘉靖二十年(1541年)二月,一個叫陶成的當地人走進彭縣縣衙,高高興興領了吏帖,成為吏房的一位書手。 先簡單介紹一下大明縣衙的構成。 明代縣衙里,最大的自然是知縣,叫作主官。他有兩個副手,一個是縣丞,一個是主簿,這兩位叫作佐貳官。他們仨都是有品級的朝廷命官,縣里的行政長官。在這三人之下,還有一位典史,叫作首領官,但沒有品級,不入流。 再往下,衙門里最重要的行政機構,叫作三班六房:三班是指皂班、壯班、快班,負責儀仗、治安、緝捕之類,有時候還會多一個捕班,和快班合在一起,就是老百姓熟悉的“捕快”;而六房對應的是朝廷六部,分為禮、吏、戶、工、兵、刑六個部門,各有主管業務。除此之外,還有承發房和架閣庫等辦公機構。 在這些機構里辦事的人,統稱為吏,也叫“胥吏”或“吏胥”。“胥”這個字,本意是有才干之人,十有二人,后來引申為基層公務員。 陶成加入的,是分管人事的吏房。他應該受過教育,會識文斷字,在吏房里擔任書手——顧名思義,就是負責各類公文檔案的書寫、抄錄。 聽起來好像是個瑣碎活,可里面的門道實在不少。古代沒有復印機和照相機,公文全靠書手一筆一畫寫就。他大筆一揮,偷偷篡改幾個字,往往能決定一人乃至一戶的命運。 舉個例子。崇禎時廣州府有一個糧道吏職出現空缺,一個叫劉俸的吏員垂涎已久,但是資歷差一點。他遂買通了吏房書手,偷偷修改了自己的申報材料,把最關鍵的一個日期“五月二十八日”涂抹成了“九月二十八日”。幸虧當時的推官心細,查了官府里的原始檔案,發現日期對不上,這才查獲弊案。 書手落筆一字之差,甚至能左右官職的選拔。可以想象,他的尋租空間該有多大。陶成靠著手里的這點權力,沒事收取一些常例賄賂,日子過得不亦樂乎。 四年之后,也就是嘉靖二十四年八月,一個叫陳佐的人也加入彭州縣衙,在戶房擔任算手。 戶房和吏房并稱兩大要害機關。戶房管的是錢糧稅賦之事,日常業務涉及大量繁復計算。陳佐腦子靈活,數學好,對于數字得心應手,很適合這個職位。 和吏房書手一樣,戶房的算手也有能力掌控著別人的命運。他只消在賬簿上做一做手腳,一戶農民便會生不如死。比如萬歷年間的濟南府,曾有一戶劉姓人家,得罪了當地算手。納稅之時,算手硬把他家六畝三等瘠田劃成了一等上田,結果概算下來,要繳納的田稅翻了一倍,一家人只好上吊了事。想避免這事?很簡單,拿銀子來喂飽便是,可見這其中的尋租空間也不小。 書手和算手都是胥吏的一種,他們沒有官身,不算體制內,薪俸也不納入國家財政開支。可是這些人把持著具體政務,又是本地人,比上官更熟悉地方情形和法令文牘,很容易從中做手腳,有時候日子過得比主官還滋潤。 尤其嘉靖年間,對胥吏來說正是個好時候。在這之前,胥吏都是有名額限制的,可到了嘉靖年間,突然掀起了一陣擴編熱潮,胥吏人數陡增。有人曾抱怨說:“衙門吏胥,原有定額。今郡邑吏想如故,胥較前增十倍不止。朝穿青衣而入,暮各持金而回。”可見其盛況。 陶成和陳佐的入職,即得益于這個大背景。 這兩個人為了能放心舞弊,不約而同地拜了縣衙里的屠主簿當靠山,就此相熟。吏房和戶房本來聯系就比較緊密,兩個人很快勾結到了一起,沆瀣一氣,其所作所為,用后來官府判決的話說就是:“各結攬寫法,討錢使用。” 怎么個討錢使用呢? 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八月,彭縣決定僉派一批老百姓來三班服役,指派吏房和戶房執行。陶、陳兩人一聽,哈哈,錢來也。 這里要先說明一下,大明的縣衙體制很有意思,大致可以分成三類:官、吏、役。 彭縣的知縣、縣丞和屠主簿這樣的人,在朝廷吏部掛著號,算是官員編制;像是典史以及六房的正副主官,無品級,算是吏員編制;至于像陶成、陳佐這樣的書、算手,連編制都沒有,差不多算是聘任的合同工——當然,胥吏往往世代相繼,比合同工可穩定多了——無論如何,他們仍舊屬于“吏”這一層級。 再往下,到了具體的執行團隊,則只能稱為“役”。 這個“役”,指的是徭役,更準確點說,是力役。說白了,就是給政府出力氣白干活。一縣的日常雜事,比如馬夫、門子、庫夫、禁子、防夫、纖夫、傘夫、吹手之類,都屬于役。這些役職并沒有常設員工,都是從當地老百姓里挑選出來的,維持機構運轉。很多公共事務,比如修繕營造、解糧征糧之類,官府也會僉派老百姓來應役。 甚至連負有治安職能的三班,都不是專職。比如皂班,主要負責迎來送往、站堂呵道。青天大老爺在公堂上一拍驚堂木,他們拿著水火棍喊“威武”;青天大老爺出巡,他們負責在前頭舉著“肅靜”“回避”大牌子的儀仗。看著威風體面,其實這些皂隸也屬于“力役”,可能今天站完堂,明天把皂服一脫就回家種地去了。為啥叫他們衙役而不是叫衙吏,原因即在于此。 在一個衙門里,幾個“官”在金字塔尖負責決策,幾十個“吏”在金字塔中間負責調度規劃,幾百個甚至上千個“役”在金字塔底吭哧吭哧干活。 事實上,縣衙的大部分工作,都是靠這種僉派百姓來完成的。原因很簡單,便宜啊。來充力役的老百姓是不拿工資的,還得自負伙食。徭役之害,大半來源于此。正如李樂批判的那樣:“居官者利其白役無工食,宴然差遣之,竟不知食民膏髓,為可痛惜,一大害也。” 當然,朝廷也深知這事對百姓負擔重,雖然不能免除,但多少會做到公平一點。在具體的僉派規則上,要充分考慮百姓家庭情況,依次輪值,人口錢糧少的,去服一些相對輕松的徭役;人口錢糧多的,去服一些比較重的徭役,以示均平。 可惜,這只是理論上的設計,實踐中有的是辦法可以突破。 咱們回到嘉靖二十五年這一次僉派。 彭縣三班這一輪的役期已滿,很多衙役要返回家里,必須僉派一些新人來填補。這個動作,涉及戶房和吏房兩個部門:戶房負責查詢戶籍輪值表,確定應役人選;吏房負責登記造冊。這份工作,便交由陶成和陳佐兩人來完成。 他們倆接到任務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合適的索賄人選。 可巧在僉派名單里,有一個叫劉選的平民。他被安排的役職是快手。這個快手,可不是做主播,而是在快班服役之人。快手的日常工作有兩大塊:一是遞送官府公文,二是緝捕治安。常年要奔走于十里八鄉,很是辛苦。 劉選不大樂意去做快手,可拒服徭役是很大的罪過,他只好找到陶成、陳佐二人,商量看有沒有啥法子。陶、陳二人居中協調,很快就拿出一個辦法。 他們找到一個叫劉本敖的閑漢,劉選每個月出三斗米、三錢白銀,讓劉本敖替他應這個差事。反正審核的人是陳佐和陶成,只消在劉選戶籍上勾一個應役,然后在三班名簿上補一個劉本敖,人數不缺就行了,沒人會認真核對名單。 這個操作,在貪腐業內有個專業術語,叫作“買閑”。 劉選花了錢,但免得辛苦,自然心滿意足。劉本敖也很高興。快手雖然是個卑賤的職位,可若有本事,也能賺錢。劉本敖這種人,常年混跡衙門,熟悉各種門道。普通百姓避之不及的差役,對他來說,反而是好事。 比如衙門發現某戶人家牽涉官司,發下牌票——一張紙,上用墨字寫明事由與限定日期,朱字簽押,蓋有官印,作為差役執法的憑。劉本敖拿著這張牌票,便可以上門訛詐。《幾亭全書》里對這種情況描述得特別生動:“差人持糧票下鄉……黑夜排闈,就床擒索,舉家驚惶,設酒送飲;及去,衣服雞犬一空。假如欠銀五兩,此番所費二三兩。手頭愈空,錢糧愈難完辦。” 還有更絕的。劉本敖還可以勾結陶、陳這樣的胥吏,開出一張不蓋官印的白頭牌票,下鄉隨意找人訛詐。反正老百姓不懂法,很容易就被唬住。《官箴書集成》里如此記錄:“每一快手一二十兩,賄買戶書寫就。……蓋快手借票催糧,原非為催糧計,不過借印票在手,無端索害鄉人。農民多不識字,又多良善之人,彼即有完票在家,快手欲無端害之,幾十里外向誰分訴。……一張票,乃一快手幾年生活也。” 一張票能榨出幾年逍遙日子,可見區區一個快手,只要勾搭上胥吏,就能打開一片天地。 不消說,劉選、劉本敖事后還得拿出一點錢糧,孝敬陶、陳兩位。 很快,一個叫王廷用的人也找上門來。他一直在皂班當差,這次應役期滿,可以回家了。可王廷用不愿意走,因為皂隸的油水不少。比如打官司時內外遞個東西、傳個消息,打板子時輕重斟酌幾下,也頗有幾分銀子可收,比種地輕省多了。 于是王廷用求到了陶、陳二人。在他們一番運作之下,王廷用成功買閑,頂替了另外一位叫嚴思安的徭役,繼續待在衙門。嚴思安還得每月給王廷用提供三斗米、三錢銀的工食。 王廷用覺得這兩位太厲害了,便把自己的同族親戚王廷美介紹過去。王廷美受過教育,能識文斷字,他不想在役職里混日子,打算弄個胥吏干干。 這事陶、陳能辦成嗎?也能。 縣衙里的胥吏,來源大多靠僉充,即從地方上選拔而來。只要你身家清白,年紀沒過三十,而且通過了業務考核,就有機會充任。不過吏職少,申請的人多,因此朝廷立下個規矩,叫“行柱定參”。 簡單來說。你取得了僉充資格,并不會馬上授職,而是作為“候缺吏”寫入“公格眼簿”,排上隊。什么時候吏職出缺了,按照公格眼簿的先后順序,依次參充,這叫行柱。 行柱排序的門道很多,有超參行柱、陛納行柱、農民行柱、截參行柱、東征行柱等等,算法各不相同,彼此之間還有優先級。但是,越復雜的規則,越容易被經手胥吏玩出花樣來,什么戀參、壓參、超參、指參、爭參,讓人眼花繚亂。 陶、陳為王廷美準備的花樣,叫“越次爭參”,就是通過涂抹、篡改公格眼簿,把他的候選排名挪到最前頭,一有吏缺,立刻便能授職。 于是,王廷美就這樣被運作進了戶房,成為陳佐的同事。 可巧在這一次僉派結束之后,屠主簿病逝,新來了一位主簿叫王仲杰。陶、陳、王三人趕去巴結,很快成為其心腹。有這么一尊神上頭鎮著,他們行事便更加肆無忌憚了。 我們看到,這么一番操作下來,陶成、陳佐兩人上結主簿,橫勾六房,下聯快手、皂隸,儼然在彭縣衙門里形成了一個上下貫通官、吏、役,橫跨諸多部門的小利益集團。 這個利益集團形成之后,都干了什么事呢?史無明載,不過后來官府在審判這個集團時,批語里用了四個字——生事害人。字里行間,可以想象是怎樣一番尋租的熱鬧勝景。 轉眼之間,到了嘉靖二十八年十月,又到了繳納糧稅的時節。 這是官府最重要的工作之一,一到這會兒,諸縣上下都會忙得不可開交。老百姓們除了苦著臉納完糧稅之外,還得提防另外一種麻煩,叫“解戶”。 要知道,糧食不會自己走路。各村各鄉上繳的糧食,還得集中起來,運到指定的倉儲地點入庫,才算完。大宗糧食的運輸調動,是一樁耗費浩大的工程。好在官府聰明得很,把解送糧食劃為徭役的一種。也就是說,可以僉派老百姓來做這件工作,而且是白干。 這些負責運糧的老百姓,被稱為“解戶”。 彭縣在嘉靖二十八年十月的總征收額,是六千六百石整,一共僉派了六十二個解戶。每一個解戶負責解送的糧食數量與地點,都不一樣。 篇幅所限,咱們只介紹涉案人員的情況:杜山一戶,解送本倉祿米二十五石;張馮剛、龔本舟、易本真、江淮四戶,共運廣豐倉火米四百三十石六斗。其他五十七戶也各有任務,不過與這個故事沒關系。 根據流程,解戶要準備一份標準尺寸的空白文簿——連這個都要自己出錢——帶去衙門。吏房會先與戶籍比對,驗明身份,在空白文簿上寫下解戶名字,證明到役;然后戶房會根據事先的計劃,在文簿上填好解戶負責的解額以及運送地點,蓋上官印。 這份文簿,即解戶在解糧過程中的通行證、介紹信和回執。 彭縣吏房與戶房負責填寫文簿的,不用說,又是陶成與陳佐兩個人。如此好的勒索良機,他們兩個是絕不肯放過的,遂公然向六十二個解戶索賄。 解戶們對此痛恨不已,卻根本無計可施。因為陶成和陳佐身在兩房,職秉親書,想要整人,光是明面上的手段,就能把你玩得欲仙欲死。 比如說,你拒絕賄賂,陶成會查看你的家產,把你家快病死的老黃牛算作成年畜力一頭,把你家兩個半大小子算成丁壯兩口。天哪,這么富裕的一家,必須多承擔點責任才行。他大筆一畫,把原來你負責解送的五十石漲到了一百石。 這還不算完。你帶著文簿到了陳佐那里,陳佐在上頭寫了四個地名,讓你去提糧食運入縣庫。你一看,好嘛,三界、慶興、磁峰和龍門山,這四個鄉分別位于彭州東邊、北邊、西邊和西南,差不多可以圍彭州跑一圈。而且其中三處都位于山區,推起小車運起糧食,感覺極度酸爽。 你就算上告,也只能去主簿王仲杰那兒告。他會支持誰不言而喻。你如果連主簿都不服,還想上告知縣,那更得想清楚了——嘉靖二十九年,彭縣知縣和縣丞職位一直空缺未補,由主簿代理縣政…… 好在陶、陳二人不算太貪心,每一個解戶只索賄七成色銀八分。六十二個解戶,一共湊了四兩九錢六分,交兩人平分。 兩人收完賄賂,便開始給這六十二個解戶安排運輸計劃。由于大家都出了銀子,陶、陳也不必特別偏袒誰,盡量公平地進行調配。說來諷刺,這本該是小吏分內之事,卻要在集體行賄之后才能實現。陶、陳兩人不用多做任何事,只是盡責地完成了本職工作,就能憑空造出一片尋租空間來。 計劃分配完畢,六十二個解戶領取文簿,各自散去忙活不提。 在杜山負責的區域,有一個叫方曉的農戶,需要繳納二斗七升糧食。他嫌有點多,便求到了王廷用那兒去。王廷用雖然只是一個小皂隸,可他跟陶、陳二人關系不錯,深諳尋租之妙。王廷用先從方曉那里收取三升糧食,落進自己口袋,然后帶著一斗七升糧食去上納,強迫杜山按二斗七升足額收取,還順手訛了對方五分銀子。 杜山為此十分憤恨,要知道,解額如果不足,是要解戶自家往里填。王廷用這么一截一收,等于自己要平白多負擔兩斗大米。若是陶、陳二人也就算了,你一個皂隸怎么也敢湊過來訛詐? 可他只是一介平頭百姓,皂隸也是沒法惹的。不提別的,王廷用若是說動劉本敖,拿著空白牌票到家里來不走,幾天吃喝用度就足以讓杜山破產。 皂隸已經算是衙門生態鏈的最底層,權力小到可憐,可即便如此,仍能從兩頭榨取些許好處。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