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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刻覺得自己在歷劫。

    進(jìn)入紅俏坊之前,為了慎重起見，他對紅俏坊的各大妓館做了簡單的調(diào)查，最終選擇了樊八家作為突破點,原因有二，其一，樊八家是紅俏坊規(guī)格最高，達(dá)官貴族最喜光顧的，妓人收入高,對胭脂水粉的要求就高，若是那種神奇的唇脂膏的確存在過,那么樊八家的妓人肯定買過。其二，之前調(diào)查單遠(yuǎn)明的案子之時，曾與樊八娘有過一面之緣,也算是熟門熟路。俗話說的好，熟人好辦事……

    可來到樊八家的那一刻,方刻才發(fā)現(xiàn)，情況大大出乎自己的預(yù)料之外。

    樊八家門前人山人海,填街塞巷,外面等候的恩客排出街巷老遠(yuǎn)，繞了好幾個圈，瞧穿著打扮,有東都本地的，有外地的，有文人墨客,有佩著武器的江湖人，還有大食人、扶桑人、波斯人、新羅人、高麗人，皆是一臉興致勃勃。

    方刻就納了悶了,姜東易在樊八家被抓，隔天就在大理寺獄死于非命，還是個殺人兇手，無論怎么看，這樊八家都算得上兇宅了，為何生意沒有半點影響，反而愈發(fā)興旺？

    排隊等候的時候，他才算聽出幾分端倪，這些人居然還真是慕“名”而來。

    有的說太原猛虎殺了人還要拼死來吃一場紅袖添香宴，想必此宴定是美味無比，全國各地老饕們都想來嘗個鮮，還有半吊子墨客賦酸詩一首，稱“東都第一絕，紅袖添香宴，滿滿吃一頓，做鬼也風(fēng)流”。簡直狗屁不通。

    有的說揚(yáng)都第一紈绔花家四郎在此處擒兇拿賊，大大挫了太原姜氏的銳氣，使得揚(yáng)都花氏的名號更上一層樓，說明此處乃是福地洞天，尤其是那些做買賣的海外商人，說無論如何要來瞻仰一番，順便沾沾貴氣，“富貴”的“貴”。簡直啼笑皆非。

    那些江湖人，說千凈之主林隨安在此地大勝金羽衛(wèi)之地，奠定了千凈之主的江湖地位，還說林隨安出道不過半年，便能有如此殊榮，定有武曲星天降神威保佑，樊八家染了神仙的威武，在刀口討生活的這些江湖人只要來拜一拜，便也能漲了運(yùn)氣，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簡直荒唐至極。

    方刻整整排了一個半時辰，總算是進(jìn)了樊八家的大門。

    通向正堂的回廊里擠滿了人，這些人也不著急，好似熱鍋里米糕黏黏糊糊向前蠕|動，熱烈討論著樊八家的建筑布局、花草品類、月亮、云彩、風(fēng)雅、彌漫在四周的水霧，樹上的野貓，總之什么無聊就聊什么。好容易入了大堂，放眼一看，滿滿都是人腦袋，樂工聲嘶力竭的吹拉彈唱都蓋不住喧鬧的人聲，幸好樊八家地方不小，好幾進(jìn)院子，總算有了分流，舞姬們不跳舞了，忙著引路，妓人們也不陪酒了，忙著給客人介紹，這塊地板是金羽衛(wèi)姜塵撲街的地方，案上的酒盞是花家四郎砸姜東易用過的同款，房梁上的刀痕是千凈之主砍的。紅袖添香宴的菜單重新寫了，大紅的紙，斗大的金字，高高掛起來，供來來往往的客人鑒賞，還寫了預(yù)定席面的折扣和訂金。

    最離譜的是園子里居然真砌了一處武曲星的的小祭壇，位置在正堂前的小水潭里，方刻記得原來是一處荷花池，如今荷花也拔了，池子重新修過，擺著貢品和香爐，兩側(cè)掛著“武曲鎮(zhèn)宅，戰(zhàn)無不勝”的對聯(lián)，衣著干練的江湖人紛紛湊在四周，扔銅錢許愿。池底厚厚的銅錢映著月光，晃花人眼。

    方刻轉(zhuǎn)了一大圈，想找個幾個妓人或者舞姬問問香脂膏的來歷，可她們卻好似看不到他一般，攔了七八次，都被無視了。方刻擠了一身汗，累得夠嗆，想了想，選了個位置坐下來，打算以逸待勞，點上酒菜，定有人來招待，抓住機(jī)會再問，定有線索。

    可也不知道是他坐的地方太偏還是怎么回事，坐了快兩個時辰，旁邊的客人酒菜換了三撥，硬是沒人來問問他是否需要點菜，是否需要娘子陪酒。沒人留意到他。

    方刻干巴巴地坐著，手指摩挲著身側(cè)的大木箱，幾次欲言又止，幾次努力招呼，最終都只能作罷。

    他的周圍仿佛隔著一層奇特的罩子，將他身體、他的臉、聲音都藏在了里面，從小到大，他總是最不起眼的那個，無論做什么、學(xué)什么、說什么，別人都看不到、聽不到。

    他就是一團(tuán)可有可無的影子，永遠(yuǎn)都照不到光的影子。

    天色越來越暗，方刻坐不住了，林隨安和花一棠那邊不知進(jìn)展的如何，已經(jīng)浪費(fèi)了快四個時辰，不能再拖了。

    方刻掏出袖子里的荷包，這是花一棠給他的，滿滿一荷包的金葉子，相信只要拿出這個，定有人來招呼他。但是——但是！

    他的手在發(fā)抖，他的手根本不聽使喚，他打不開荷包，他做不到！

    來的路上他偷偷數(shù)過，荷包里的金葉子一共三十片，一片一兩金，可換六貫錢，一貫錢一千文，一只雞三十三文，也就是說一片金葉子值一百八十一只雞，兩天吃一只雞，這一片金葉子就夠他吃一年的雞。

    方刻深吸一口氣，打開大木箱，找出一把小剪刀在袖口上擦了擦，勾著脊背，將荷包藏在木案下，把荷包拉開一個小口，抽出半片金葉子，用手指比量著，剪下一小塊葉子尖兒，大約半個指肚大小，估摸能換五百文，還是有點多，又用手指將葉子尖兒抹了抹，想著再剪一半，豈料就在此時，周圍突然喧鬧了起來。

    所有人異常興奮，個個伸長了腦袋往回廊方向望去，蝴蝶似的在客人間游走的妓人和舞姬們一股腦涌向了回廊盡頭，外國商人緊隨其后，江湖人舍棄了武曲星，突然，大門方向亮起一團(tuán)明光，數(shù)十盞宮燈排成一條火龍游了進(jìn)來，所有人不約而同退避兩側(cè)，讓開了一條路，火龍的龍頭是一個身姿筆直的小娘子，在萬眾矚目之中，穿行回廊，踏過水霧，繞過武曲星祭壇，攜著一身入夜的寒氣，撩袍坐在了方刻的對面。

    方刻呆了，那層長久以來將他和外界隔絕的罩子“啪”一聲碎了，熱烈的目光火辣辣射了進(jìn)來，嘈雜的聲音和驚呼涌了進(jìn)來，無數(shù)的光落了下來。

    一片明亮中，他看到了林隨安無奈的臉。

    “方兄，你倒是找了個好地方躲清閑，可讓我們好找啊。”

    方刻：“你……怎么找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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