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小二上酒-《雪中悍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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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那此役尚未結束,北涼寇江淮、謝西陲、曹嵬、郁鸞刀和昔年北莽冬捺缽王京崇,五位當世名將就聯手攻破了北莽南朝的中樞西京。
說那薊州將軍楊虎臣、河州將軍蔡柏與薊州副將韓芳三人,三支騎軍毅然合攏,與幽州僅剩騎軍一起由河州邊境北入草原,與流州鐵騎左右夾擊,將那從拒北城撤退的北莽蠻子大軍,來一個漂亮至極的甕中捉鱉。
說那一戰過后,重冢柳芽茯苓三座軍鎮,皆已城破人戰死。說那錦鷓鴣周康三次親身上陣,最終死于沙場,副帥李彥接過虎符,右騎軍最終只剩不足八千騎而已。懷陽關內的數萬北涼邊軍,戰至最后,竟是不足兩千人,城內城外皆是尸體。入冬之后,鮮血結冰,遙遙望去,懷陽關宛如一座赤紅關隘。北涼王親率一萬大雪龍騎軍,直接繞過潰敗的北莽主力大軍,長途奔襲,火馳援懷陽關,只見那北涼都護褚祿山坐在尸骨累累的城墻走馬道之上,手持涼刀拄地。
說書先生停下言語,低頭慢飲一口烈酒,閉上眼睛,有幾分微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酒樓的街道上,烈日炎炎,有條黃狗趴在地上,它耷拉著腦袋,吐著舌頭。
太平犬。
樓內老人高高拿起那塊驚堂木,就在眾人都做好了準備聽聞那一聲拍案聲響,不料老人只是輕輕放下,大笑道:“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這方天地,群雄逐鹿,硝煙四起,處處大戰如火如荼,我輩百姓恰逢亂世,何其不幸!我輩百姓能遙聞那邊境大捷,連連報給我中原,又是何其幸運?!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
老人倒了滿滿一碗酒,舉起后朗聲道:“諸位看官聽客,可否與老夫我共飲一大碗?!喝了這一大碗太平酒!”
一樓之內,無數聲音大笑著豪邁響起話語,“且共飲!”“喝便喝,怕了你這老兒?!”
老人哈哈大笑,使勁抹了抹嘴角,重重拍下酒碗,“說過了沙場,容我老調重彈,回頭再說一說那沙場上的江湖……女子!”
“有位天下第一卻不知姓名的刺客姑娘,手刃了北莽寶瓶州持節令!”
“咱們的武林盟主,大雪坪徽山紫衣差一點,只差一點,便在百萬大軍叢中取了北莽太子的級!”
“有位目盲女琴師,世間指玄第三人!”
“那位逐鹿山教主,白衣洛陽,在第二次拒北城守城中,最后關頭,她一人便守住了正座東墻!”
“某位朱袍女子,在北莽大軍之中瀟灑穿梭,如入無人之境!”
“吳家劍冢的女子劍侍,背負一柄名劍素王,次次身先士卒,被北涼王笑稱為當是我涼州白馬女校尉!”
老人歡暢大笑,高聲問道:“誰說我中原女子,只會躲在閨閣涂胭脂?誰說女子命賤不如草?”
酒樓內女子并不少,零零散散怎么都有二三十人,聽到這里,竟是比男兒還豪氣了,幾乎人人都舉杯舉碗痛飲,甚至還有幾位氣概非凡的女子,直接拎起酒壺就喝!
滿堂喝彩。
趴在二樓的酒樓掌柜也忍不住拍掌叫好,大聲道:“今日女俠喝酒,一律不收錢!”
如此一來,更是大聲叫好。
有個魁梧漢子仰起腦袋望向二樓,捏著嗓子尖聲問道:“掌柜的,那我今兒先當回娘們,中不中?”
酒樓掌柜愣了愣,爽快笑道:“就沖你這份不要臉的本事,像我兄弟!放開了喝,不收你銀子,我就當請你喝了!”
他趕緊大聲道:“其他人就甭想了??!我這拖家帶口的,可不容易!”
這個男人身邊蹲著的他兒子猛然起身,一手按住木劍的劍柄,急急忙忙大聲道:“對!我爹總說我以后出門行走江湖的盤纏,都在酒錢里頭呢!可不能人人都白喝酒!”
笑聲不斷。
說書先生找機會給掌柜圓場,馬上轉移話題,一拍驚堂木,故意問道:“可有人聽說一句話?天不生你李淳罡,劍道萬古如長夜!”
酒樓內果然重新被吸引視線,事實上這句話在江湖上的確有所傳聞,但流傳不算太廣,畢竟新的江湖,是祥符十四魁我獨占三魁的軒轅青鋒領銜的那座嶄新江湖,十大宗門也好,四方圣人十大散人也罷,加上每年都有層出不窮的仙子公子,而且之前數年一直戰亂不斷,對于這句有關春秋老劍神的名言,尤其是這座小鎮附近的酒客,實在是有些生疏,若非這位酒樓說書先生多次順帶提及過,恐怕早已無人知曉內幕,畢竟李淳罡王繡在內的春秋四大高手,隔著好幾個輩分的那一代老江湖,真的很遙遠了。
說書先生笑問道:“這位劍道老神仙曾經萬里借劍給過新劍神鄧太阿,那么老夫就要忍不住問了,若是天不生你鄧太阿!咱們這人間又當如何?”
這個問題有點高,有點遠,所有讓人有點懵。
事實上有關這位桃花劍神在拒北城關外戰場,到底做了什么驚世駭俗的舉措,中原江湖這邊一直沒有怎么聽說,仿佛那趟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關外宗師大戰,身為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鄧太阿,表現反而最是籍籍無名。
就在所有人都被吊起胃口的時候,老人笑瞇瞇緩緩拿起驚堂木,只是不等老人拍案,就有人笑罵道:“狗日的劉老夫子有存心坑人不是?稍等!別他娘的來啥‘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老子今天就要聽到答案,只要你現在肯說,我郭春鷹就買你們酒樓最貴的酒,十壇!”
“豪氣!”
“真英雄!”
“兒孫滿堂,必須的!”
“咱要是個娘們,早就給郭好漢暖被窩了!”
身材高大的郭春鷹站在原地,雙臂環胸,看似豪氣干云,其實正在心里偷著樂呢,琢磨著只有十壇是不是喊少了?
他是當地出了名的游俠兒,的確仗劍走過江湖,見識過好一些大俠仙子,當然了,都是遠遠看見過而已,屬于他一眼就能認出他們,他們瞪大眼睛也不認識他郭春鷹。
郭春鷹最值得自負的一件事,那就是早個四五年,去過劍州的徽山大雪坪,回來之后,逢人便說那座缺月樓是如何高聳入云,那位徽山紫衣是如何一夜觀雪悟長生,好似他當時就蹲在那位女子盟主身后,真相則是郭春鷹徽山是去過了,但是跟絕大多數江湖人如出一轍,都是止步于牯牛大崗以下,那座名動天下的缺月樓,倒是還真能夠遠眺而得。
就在此時,酒樓掌柜的大聲道:“十五壇,郭英雄,有沒有這份英雄氣概啊?!”
郭春鷹好不容易壓下翹起的嘴角,故意冷笑道:“十五壇算什么?二十壇!你們酒樓隨便挑個二十桌客人,每桌一壇!”
原本蹲在階梯上的一個店伙計立即高聲道:“得嘞!二十壇上好的江南花雕!”
劉老夫子頓時有些犯愁,當下襠下都很是憂郁啊,他哪里知道沒了桃花劍神鄧太阿人間會咋樣,在老人看來,還不是該咋樣就咋樣?還能咋樣嘛?!他的初衷是隨便拋出一個有嚼頭的包袱,等到酒客散去,大可以跟掌柜的討教答案,要知道他每日的說書內容,可都是事先酒樓掌柜給出的詳細脈絡,他不過是在細處雕琢潤色而已。就在年邁說書先生偷偷望向二樓,希望掌柜能夠幫他從坑里刨出來的關鍵時刻,酒樓外頭的青石板街道上,傳來一陣急促如夏日暴雨的清脆馬蹄聲。
聽著像是在酒樓外停馬了?
這馬匹,在他們這山清水秀卻也見識短的地方,那可絕對是稀罕物,小鎮方圓百里,恐怕就只有那座半荒廢的小驛站才瞧得見,而且那三兩匹也瞧著老劣干瘦。之外連鎮上縣衙都沒有,只有前些年大仗最緊張的時候,聽說鄰居那座大縣城外頭才有一股騎軍經過,十數騎而已,是很后面才知道那是昔年燕敕王麾下的斥候偵騎,瞧見過那十數騎的家伙,據說與人說話的時候,嗓門都要大幾分,腰桿子直得比山上竹子還直。很快就有店伙計小跑出酒樓,頓時瞪大眼睛,滿臉匪夷所思,還真有那種騎得上馬的豪客來咱們酒樓喝酒啦?
店伙計數了數,剛好一只手,總計五騎。
那五人翻身落馬后,也沒拴馬的意思,就直奔他們酒樓大門走來。
然后店伙計咽了咽口水,說不出話來了。
不敢說。
因為那撥客人,個個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啊。
居中一人,一襲青衫而已,脖子上騎著一個漂亮女孩。
他笑臉燦爛,抬頭望著那塊“兄弟樓”的金字匾額,自言自語道:“這字……可真難看,小地瓜,比你爹差遠了,對不對?”
小女孩把尖尖的下巴擱在男人的腦袋上,緩緩道:“兄!弟!樓!唉,這酒樓的名字可真不好聽?!?
男人笑道:“好聽得很!所以字寫得這么鬼畫符,我就忍了!”
男人左邊,是一位腰佩雙刀的白衣女子……男人?總之雌雄莫辨,俊美非凡。
男人右邊,是一位背負紫色長匣的女人。店小二沒啥世面,只是覺得自己雖說沒見過江湖上的女俠仙子,可眼前這兩位,肯定比所有江湖仙子女俠加在一起,還要好看!
男人身后,跟著一位臉色微微冰冷的青衣女子,總算沒有長得那么漂亮到嚇人,可這也是相對而言。
酒樓伙計鼓起膽氣,顫聲問道:“幾位客官,這是來咱們兄弟樓喝酒?”
男人微笑問道:“難道不賣酒,只能吃飯喝茶?”
酒樓伙計尷尬道:“不會不會?!?
男人揮手笑道:“不用管我們,小哥你忙你的。”
酒樓伙計如釋重負,又很是失落,再顧不得什么,低頭小跑回酒樓。
這一行人跨入酒樓門檻后,酒樓大堂很快就寂靜一片。
為青衫男子環顧四周,然后抬起頭,望著那個呆若木雞的酒樓掌柜,嘴角翹起,高聲喊道:“姓溫的店小二!”
這一行人的出現,本身就是最大的奇怪光景,所以當這個英俊風流的男人喊話略顯古怪,就沒有人計較了。
不但是一樓大堂三十張酒桌客人,就連二樓十數張酒桌客人也都紛紛起身,站在欄桿俯視這撥瞎子也看得出的……貴客。
原本一直懶洋洋趴在圍欄上的酒樓掌柜,不知何時已經挺直腰桿,不知為何眼眶有些泛紅,聽到樓下大門口那個男人的喊話后,嗓音沙啞道:“在。”
男人身邊的那對孩子,都仰起腦袋,有奇怪為什么他們爹會這么“不好客”了。
那人又大笑問道:“有無美酒?”
二樓的酒樓掌柜深呼吸一口氣,“有!”
那人接著問道:“有無好肉?”
二樓,那個已經離開江湖很久的瘸腿男人,扯開嗓子回答:“有!”
那人略作停頓,問道:“有無木劍?”
曾經狗刨走過江湖,也曾經在京城贏得過溫不勝這個偌大名號的男人,咧嘴笑道:“沒了!”
樓下男人哦了一聲,高聲道:“那有無……兄弟?!”
早已不是什么木劍游俠兒的酒樓掌柜,這個落魄離開那座江湖、然后在家鄉娶妻生子的溫華,抬起那條還沒有折斷的胳膊,擋在自己眼前,好像是不希望所有客人看到他的模樣,用帶著壓抑的哭腔,笑道:“還有。一直有的!”
小女孩擔憂喊道:“爹?”
男人胡亂一抹,放下胳膊后,開心笑道:“沒事沒事,爹是高興的……你們那個小年叔叔,來咱們家了……走走走,跟爹一起下樓!”
他牽起女兒的手,兒子則輕輕扯住他另外那只袖管,三人一起快步下樓。
酒樓門口,被男人昵稱為小地瓜的小女孩,幫她爹輕輕伸手抹去他臉上的“酒水”,嘆氣道:“爹,真不是我說你啊,雖然你說過大丈夫的這玩意兒,不是那啥眼淚,得稱為‘酒水’才對,可你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也太丟臉了吧?”
男人默不作聲,只是望向那個帶著倆孩子朝他們走來的家伙,一瘸一拐。
雖然早就知道,可是當他真的看到這一幕后,他低下頭,輕輕呼出一口氣。
等到那家伙走近后,他抬起頭,笑問道:“姓溫的,腿瘸了?咋整的?大街上調戲良家,給拾掇的?”
“小事,都不算事兒!”
“嘖嘖,你不是說有兄弟嗎?也不管你,我看那家伙真不咋的?!?
“可是我的兄弟,當過天下第一,用過我的劍招,打得拓拔菩薩抱頭鼠竄!你有這樣的兄弟嗎?姓徐的,全天下你能給我找出一個來?半個都算你本事!”
“這倒是真沒法子找得到了……可見我運氣不如你,我的兄弟不如你的兄弟嘛?!?
“呦,姓徐的,臉皮跟當年沒啥兩樣啊?!?
“可是你不一樣了?!?
在姓徐的說出這句話后,溫華欲言又止,最終只是翻了個白眼,把兩個躲在自己身后的孩子先后輕輕拽在身前,又先后拍了拍兩顆小腦袋,“兒子,叫溫良,女兒,叫溫秀,小名團團圓圓,喜慶得很!團團,圓圓,喊徐叔叔,不喊也沒關系?!?
兩個孩子明顯都有些好奇和害怕,還真……不喊了。
好像這就有些尷尬了啊。
溫華撓撓頭,這給鬧的。
徐鳳年伸出手指,指了指坐在自己脖子上的閨女,“我女兒,徐念涼,綽號小地瓜,喜歡瘋玩,所以曬得有些黑。對了,小地瓜,喊溫大俠?!?
皮膚微黑的小地瓜比起當初的那塊小黑炭,其實已經白了許多,她快在自己爹耳邊竊竊私語,疑惑問道:“爹,不是應該喊溫叔叔嗎?怎么要我喊溫大俠???”
徐鳳年小聲解釋道:“那家伙最好面子,喊溫大俠比喊溫叔叔更管用,等下咱們能不能白吃白喝,就靠閨女你了?!?
全部聽在耳朵里的溫華嘀嘀咕咕罵了一句娘,不再理睬這個姓徐的王八蛋,抬起頭,笑道:“小地瓜?長得真俊,肯定隨你娘親,得虧全部像你娘,要是隨你爹一點半點的,以后可就真要懸乎了。”
小地瓜沒聽她爹的,笑著喊道:“溫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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