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年輕讀書人笑意依然,也不再與常山郡王繼續言語爭鋒。 冷眼旁觀的吳重軒笑了笑,對這位戰功顯著卻生不逢時的老郡王生出幾分惺惺相惜。 晉蘭亭有些隱藏極好的幸災樂禍。 先前的國子監狂士孫寅,如今的翰林院雛鳳宋恪禮,十段棋圣范長后,還有這位橫空出世的白衣寒士陸詡,禮部侍郎都視為未來官場上的心腹大患。 而齊陽龍,桓溫,還有陳望三人,不約而同都皺了皺眉頭,尤其是今年再度成為啟奏迎秋官的陳少保,隱約間有些罕見的怒容。 在這期間,只有一人真正膽戰心驚,那就是原青州將軍洪靈樞。 當初青州士族陸氏慘遭橫禍,只有一名少年在自戳雙目后,因為注定仕途斷絕,得以僥幸生還,之后據說在永子巷賭棋以及擔任青樓琴師,憑借這兩種賤業為生,哪怕之后不知為何此人墳頭冒青煙,成為老靖安王趙衡的王府文案,繼而成為新靖安王趙珣的首席謀士,但是那樁陸氏慘案始終沒有翻案,某些憂心忡忡的當局者幾次試探靖安王府,都沒有得到答案。以前洪靈樞對此也沒有怎么上心,一來他和洪家不曾參與到那樁慘案中去,如果真有的話,早就斬草除根了,連一個瞎子少年也不會留下。二來當時他是手握兵權多年的青州將軍,小小陸氏本就是個螻蟻一般的低微士族,如果當時陸詡想要對幾個仇家發難,其實無異于跟整個習慣了抱團取暖的青黨叫板,靖安王府兩代藩王都沒有幫助他陸家沉冤昭雪,多半是有此顧慮,一個無根浮萍的年輕幕僚,與整個青黨,孰輕孰重,高下立判。 可是當洪靈樞在這宮廷軍機重地看到那個年輕瞎子,尤其是那句尋常旁人未必在意的“已經與司禮監通過氣,不曾逾越宮禁”,如今在京為官的洪靈樞如何能夠不遐想連篇? 這個瞎子突然成為一大幫太安城最拔尖勛貴子弟的先生,若是心懷怨恨,對整個青黨都不曾釋懷,以至于遷怒于他這個離陽平字頭將軍的洪靈樞,也許很難掀起太大風浪,但終究絕對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洪靈樞沒有進京,始終待在天高皇帝遠的青州一畝三分地,繼續當他的正三品將軍,那么洪靈樞也許會有遠慮隱憂,卻斷然不會像現在這樣有迫在眉睫的驚懼。 洪靈樞內心深處有些唏噓,歸根結底,還是青黨在永徽祥符之交的廟堂上太缺少話語聲,更是他洪靈樞比不上溫太乙在京城根深蒂固,換成是與陸家慘案牽連更深一些的吏部老侍郎溫太乙,哪怕他與這個年輕瞎子面對面,相信肯定不會如此忐忑不安。 這一刻,洪靈樞無比渴望那個比自身平字頭銜更高一頭的征字。 離陽征字四方大將軍,楊慎杏,閻震春,馬祿瑯,楊隗。其中楊慎杏在廣陵道戰敗后已經失去頭銜,被朝廷丟到北涼道當那個滑稽可笑的副節度使,閻震春更是戰死在廣陵道沙場,死后倒是獲得一個高規格的美謚,倒也算恩澤門庭子孫,最受朝廷信任器重的馬祿瑯也已病逝,楊隗畢竟年事已高,最多五年之內就會退出離陽軍界,而征平鎮三字武將都是實權本官,并非虛銜,所以這一退,不存在站茅坑不拉屎的情況,就得立即換人頂替上,比如當今兵部尚書吳重軒,正是頂替閻震春獲得征南大將軍的身份。 洪靈樞的入京和溫太乙的離京途中,在青黨三駕馬車的領袖陸費墀死后,兩位愈發成為一根繩上螞蚱的青黨大佬,雖未碰面,但是有過密信來往,熟悉京城內幕的溫太乙為洪靈樞有過一番推誠置腹的講解形勢,在溫太乙當時看來,除去地位超然的大柱國顧劍棠不說,洪靈樞的未來對手,是盧升象,唐鐵霜,許拱,馬忠賢,忠烈之后的薊州副將韓芳,父親正是楊慎杏的楊虎臣,氣運驚人的宋笠,老丈人是顧劍棠的袁庭山,人數多也不多,少也不少。 如今宋笠袁庭山已經自毀前程,與趙炳陳芝豹兩位造反藩王沆瀣一氣,不用理會。 兵部左侍郎唐鐵霜是福禍相依,成也顧大柱國,敗也顧大柱國,在兵部衙門看似風頭一時無兩,連尚書吳重軒都要避其鋒芒,但是在溫太乙眼中,反倒不如許拱更有威脅,這位出身江南道的龍驤將軍,后勁不容小覷,作為江南士子在盧白頡失勢后迅速推舉出來的官場代言人,許拱不管當下仕途如何坎坷,都難以阻擋其上升之勢,至于既有祖蔭又確有領軍才華的馬忠賢,只要離開家族根基所在的京畿之地,溫太乙雖然在密信中并未多說一字,但洪靈樞心無比知肚明,青黨所在的靖安道,必然會是這位副節度使的官場泥濘之地,不會明目張膽地讓其隕落,事實上青黨也沒有那份實力和氣魄,但要說讓馬忠賢的爬升阻上一阻,緩個三四年,不難。而韓芳楊虎臣兩位年輕后輩,比起做了將近二十年一州將軍、如今又有平字在握的洪靈樞,劣勢明顯,只要這兩個后起之秀沒有大功,洪靈樞又沒有大過,相信洪靈樞會比他們更早一步登頂。 溫太乙原本最不看好盧升象,一場聲勢浩大軍功無數的西楚復國,到頭來身為南征主帥的盧升象,只獲得一個類似文臣上柱國的虛銜驃毅將軍,在京城官場淪為天大笑柄,現在回頭再看,盧升象的迅猛崛起和長盛不衰,已經無法遮擋,洪靈樞可以與唐鐵霜許拱暗中較勁,卻絕不會試圖跟盧升象掰手腕。 溫太乙在密信結尾坦言,沙場對敵,你死我活,真正到了一定高度的廟堂風景,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你上我下,絕不是什么和光同塵皆大歡喜。 溫太乙還有些話沒有寫于信上,而是讓那名生于溫家的捎信心腹面對面向洪靈樞轉述。 勿與陳望交惡,與嚴池集交好,切記小心陸詡。 陸詡在京城官場明面身份僅是勤勉房總師傅之一,此時他向前幾步,做出“舉目四望”狀,笑問道:“聽聞洪將軍也在今日小朝會之列,我陸詡恰好正是青州人氏,可否一敘?” 京城公卿當然不知那件陳年舊事的陸氏慘案,只當做是同鄉之誼的正常敘舊,何況青州系官員在太安城聯系緊密早就朝野皆知,可能宅子分別在城東城西的兩名青州官吏,也必定每旬都會聚頭寒暄一次,這在官場其它大小派系看來,都是匪夷所思的怪事。別州的京城會館往往平時門庭冷落,唯獨青州那四座會館幾乎日日高朋滿座,且無論身份,高官士子商賈游俠,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怡然自得,從不介意官場與士林的風評好壞,也從在乎被譏諷為趨利之徒。所以當陸詡公認提出要與洪靈樞“敘舊”,那些京城權貴沒有誰感到奇怪。 唯有洪靈樞沒來由感到一股遍體發涼的心悸。 這樁“偶然”會晤,一旦傳到青州,溫太乙那只疑心最重的老狐貍,當真還能繼續勤勤懇懇為自己不遺余力地幫襯鋪路? 只是陸詡的言笑晏晏,又容不得洪靈樞當場撕破臉皮拒絕邀請。 洪靈樞只能硬著頭皮與陸詡并肩而行,逐漸與其他人拉開距離,洪靈樞隨后發現兩人身后遠處,悄然站著一位衣蟒腰玉的中年太監,距離適當,既能看見陸詡,又聽不到兩人言談,僅從衣著判斷,這名宮內宦官身份就不低,而與洪靈樞視線交匯的瞬間,顯然是由于陸詡的緣故,中年太監對洪靈樞微微一笑,透著些許善意,這讓洪靈樞更為震驚,本朝有幾人,能夠讓一名蟒服太監如此謹慎對待? 難怪溫太乙對陸詡如此忌憚,不惜動用大量青州人脈來暗中阻擊馬忠賢的仕途,也要換取他洪靈樞死死盯住陸詡作為交易。 無法看見這天地萬物的陸詡腳步緩慢,一步步輕輕踩在那條青石小徑上,每次觸及道路邊緣地帶,就會立即適時調整方向,以此來保持前路無礙。 洪靈樞看到這一幕,百感交集。 這么一個年紀輕輕的瞎子,能夠有今日成就,時也運也? 陸詡不說話,洪靈樞也不愿主動開口。 他與溫太乙兩位,作為屹立離陽廟堂二十多年的青黨執牛耳者,對此人忌憚不假,可要說太過畏懼,也不至于。 這位勤勉房總師傅之一的白衣寒士終于淡然說道:“我陸詡身處今日境地,青黨功不可沒。” 洪靈樞默然不語。 陸詡突然停下腳步,轉頭面對同樣飛黃騰達的平南將軍洪靈樞,“當年恩怨,溫侍郎雖未禍首,卻也難辭其咎,我自會與他算計一番,洪將軍與溫侍郎是世交老友,不妨一字不差轉述與他。” 洪靈樞氣勢絲毫不墜,反問道:“既然如今陸先生與溫太乙同朝為官,陸先生更是貴為我朝功勛子弟傳道授業的勤勉房總師傅,難道要竊用國器以報私怨?” 陸詡啞然失笑,然后正色道:“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 洪靈樞一愣,頓時不知如何作答。 陸詡自嘲道:“何況我也不是什么君子,否則那些年又如何會茍延殘喘,以至于我陸氏醇厚家風,全因我一人而斯文掃地?” 洪靈樞冷笑道:“陸先生的意思,洪某人一定幫忙轉述,若無其他事情,那就告辭了!” 陸詡搖了搖頭,輕聲笑道:“如果只是讓洪將軍幫忙轉述幾句無關痛癢的憤懣言語,我何必冒著結黨營私嫌疑的不小風險,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與你相見?” 洪靈樞聞言后哭笑不得,你陸詡那些話可半點都算不得“不痛不癢”啊,說不定溫老狐貍聽到后難免要寢食難安了。 陸詡緩緩說道:“我與洪將軍既無舊怨死結,又屬青州同鄉,加上如今朝廷扶植青黨是大勢所趨,我陸詡自當順勢而為。且不論廟堂文臣,只說本朝武將,江南士子有兵部右侍郎許拱,遼東豪閥原本搖擺不定,不知在唐鐵霜和盧升象之間如何取舍,結果今日之后,盧升象已經不是他們能夠居高臨下押注之人了,就只能選擇兵部左侍郎唐鐵霜。” 洪靈樞下意識點了點頭。 陸詡繼續說道:“想必洪將軍早有耳聞,江南道真正的士林領袖,是姑幕許氏的老家主,上柱國庾劍康,此人不但在江南道官場一言九鼎,在太安城也極有淵源,便是坦坦翁這般足以左右廟堂走向的大佬,也與之關系不淺,而唐鐵霜如今有意無意與蔡楠董工黃等人疏遠,究其根本,還是想要與顧劍棠拉開距離,據我所知,常山郡王趙陽與老將軍楊隗皆對唐鐵霜刮目相看,而且近期燕國公淮陽侯也對唐鐵霜也頗為親近,征字四將,已經有兵部尚書吳重軒,又有已是囊中物的盧升象,再加上許拱唐鐵霜兩人……” 這就已經是四人瓜分四個席位了。 于是說到這里,陸詡哈哈一笑,放低聲音,“敢問洪將軍,覺得擁有一品武夫體魄的吳重軒是再能活個二十年,難不難?” 言下之意,便是只能苦等征南大將軍吳重軒老死病死才能順勢上位的洪將軍,如果沒有意外,最少也得乖乖熬上二十年。 洪靈樞臉色陰沉。 陸詡不輕不重說了句題外話:“靖安道的經略使,又不是什么太安城的吏部尚書。” 洪靈樞也笑了,“可是陸先生,也只是地位清貴的勤勉房總師傅……之一啊。” 陸詡嗯了一聲,再沒有下文。 洪靈樞只看到這個年輕讀書人閉著眼睛,笑容醉人。 年輕人的最后一句話,嗓音極低,卻無異于在洪靈樞耳中天雷滾動。 “某封總計六百八十二字的密信,我陸詡現在能夠倒背如流,那位替老侍郎捎信的心腹嘛……”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