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京城越來越居不易了，不光是外地生意人如此感慨，就是那些京官都要愁得揪斷幾根胡子，本朝太安城前二十年每畝地皮不過六百兩紋銀，如今仍是貴銀賤銅，已經(jīng)上漲到瞠目結(jié)舌的每畝兩千五百兩，難怪門下省左仆射孫希濟有尺地寸土與金同價的說法。一棟小院，即便在京城最邊緣，也要價到將近千兩，進(jìn)京會考的士子們都叫苦不迭，好在有因時而生趨于興盛的同鄉(xiāng)會館，才讓大多數(shù)囊中羞澀的讀書人沒有走投無路，再者有寺觀可供租住，一般讀書人也支付得起租金，才沒有怨聲載道，只有那些個空有清譽沒有金銀的大文豪大，一輩子都沒錢在京城買下住所，會經(jīng)常聊以自嘲寫上幾首詩，既能抒發(fā)胸臆，又能博取寒士的共鳴，一舉兩得。一些出過大小黃門或是翰林的會館，往往掛出進(jìn)士吉地日租千文的招牌，這些個風(fēng)水寶地，倒也供不應(yīng)求。

    京城會館大小共計六百家，大多數(shù)毗鄰而落，位于太安城東南，每逢科舉，熱鬧非凡，人不風(fēng)流枉少年，這一大片會館區(qū)食色盡有，酒樓和青樓一樣多如牛毛，本來赴考士子還擔(dān)心人地生疏，那一口鄉(xiāng)音被京城當(dāng)?shù)厝送贄壈籽?，進(jìn)了太安城，住進(jìn)會館，才發(fā)現(xiàn)周遭都是故鄉(xiāng)人，沒錢的也開心，身世家境稍好，兜里有錢的，更是恨不得一擲千金盡歡娛，當(dāng)真以為這些子弟是錢多人傻？自然不是，有資格進(jìn)京趕考的同鄉(xiāng)讀書人，大多是寒窗苦讀，只差沒有捅破最后一層窗紙，一旦跳過龍門，總會記起寒酸時候別人才幾文錢一只的大餅，或是幾兩銀子的一頓飽飯，他日飛黃騰達(dá)，只要力所能及，豈會不樂于扶襯一把當(dāng)年有恩惠于己的同鄉(xiāng)？所以這塊被譽為魚龍片兒的會館區(qū)，幾乎所有店面的生意比起其它市井，顯得格外好，而且許多已經(jīng)在京城為官掌權(quán)的外地人也喜歡隔三岔五來這邊呼朋喊友一同相聚，給同鄉(xiāng)后生們打氣鼓勁或者面授機宜。

    這幅場景，不過是離陽王朝四黨相爭的一個小縮影，可惜隨著死黨之一的青黨逐漸凋零，往年財大氣粗的青州士子就成了無根的孤魂游鬼，在魚龍片兒這一帶說話聲音越來越小。

    白獅樓本來不叫這個名，叫天香樓，那會兒生意平平，這一年來財源廣進(jìn)，算是賺了個十足飽，歸功于去年青樓魁首李白獅寄寓了附近的一家大勾欄，這名大美人不需多說，是胭脂評上唯一的jì女，對京城男人來說，光憑這一點就足矣。李白獅被譽為聲色雙甲，名聲極好，當(dāng)朝幾位正紅的名流清官都曾被她資助，她又是東越官宦出身，本身家世又極具渲染力，不光是白獅樓，附近很多酒樓都沾了大光，人滿為患，都是慕名前來的富裕公子哥。白獅樓也有幾樣拿手菜肴，做得辛辣無比，對于口味偏重的食客而言，無疑是一處花錢不多就能大飽口福的好地方，今日里來了一撥客人，人數(shù)不多，才三人，但身家不同往日的酒樓老板仍是給足面子，親自下廚伺候著，沒其它理由，帶路的那位趙公子會做人，跟掌柜的相識多年，經(jīng)常一起打屁聊天，對胃口。姓魯?shù)恼乒褚稽c都不魯鈍，不光是下廚，連端菜都自己上，除了有跟趙公子多年積攢下來的香火情，還有就是趙公子身邊兩位朋友都瞧著不像俗人，其中一位嘛，女扮男裝，手法稚嫩，哪里逃得過魯掌柜的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是了不得的大家閨秀，敢情是趙兄弟給達(dá)官顯貴的女兒給看上眼了？嘿，這倒是好事，以后要是能喝上幾杯喜酒，見識見識京城里的大人物，就更好。至于另外一位面白無須的男子，魯掌柜可就不敢多瞧一眼了，穿了一身說不上手工如何精致的陌生緞子，以往見過的有錢人裝束，一經(jīng)對比，好似都成了土財主的小氣派。

    趙公子在單獨隔出的雅室落座后，對那個掩飾拙劣的女子笑問道：“我的隋大公子，這地兒如何？”

    她冷哼道：“寒酸至極！”

    趙公子對于這個答案不感到奇怪，笑瞇瞇說道：“做出來的菜式也不好看，就一個特點，辣。不過你不總說自己能吃辣嗎，到時候有本事別喝一口水?！?

    她白眼道：“我渴了喝水不行啊，趙楷，你能拿我怎么樣？”

    被稱作趙楷的青年靠著椅背，伸出大拇指，“隋珠公主真性情，佩服佩服?！?

    女子柳眉倒豎，一拍桌子，怒道：“姓趙的，喊我隋公子！”

    趙楷無奈道：“得得，誰讓你是我妹子。隋大公子就隋大公子。”

    女子不知是賭氣還是真心，十分傷人說道：“反正我不當(dāng)你是我哥，你怎么認(rèn)為是你的事。”

    趙楷一臉憂傷，女子雪上加霜，一臉譏笑道：“還跟我裝！”

    趙楷不以為意，哈哈大笑，反而很開心。

    本是三人中最為像官家大人的男子則束手站立，畢恭畢敬?？粗鴥蓚€年輕男女斗嘴，面無表情。

    趙楷轉(zhuǎn)頭笑道：“大師父，來坐著，這里又不是規(guī)矩森嚴(yán)的宮里頭，咱們啊，怎么舒坦怎么來?！?

    兩縷白發(fā)下垂胸口附近的男子搖頭道：“咱家不用跪著就很舒坦?！?

    此咱諧音雜，向來是本朝宦官自稱，還得是那些有些地位權(quán)勢的太監(jiān)才有這份資格和膽量。不過既然年輕男人是趙楷，當(dāng)今天子的私生子，而女子則是皇帝陛下寵溺無比的隋珠公主，那這名被趙楷敬稱大師父的宦官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王朝宦官第一人，韓貂寺。這個稱不上男人的老太監(jiān)，綽號人貓，如果不是他做皇宮大內(nèi)的定海神針，次次阻撓，西楚曹長卿恐怕早就摘去皇帝的腦袋了。能將上一代江湖翹楚的四大宗師之一符將紅甲，給活生生穿甲剝皮，韓貂寺的指玄境界，也太玄乎了。這么一號滿朝臣子都要畏懼的該死閹人，每次魯掌柜敲門上菜后，都要說一聲告罪，然后先嘗過一口，這才讓兩位小主子下筷。

    才吃過了兩道菜，隋珠公主突然放下筷子，悶氣道：“這么吃菜跟在宮里有什么兩樣，趙楷，我們?nèi)窍绿魪垷狒[桌子！”

    趙楷笑道：“聽你的。大師父，今兒隋大公子說話最管用，我們都聽她的，行不？”

    韓貂寺破天荒嘴角扯了扯，輕輕點頭。人貓并非取笑隋珠公主的孩子心性，而是感激小主人刻意安排讓自己同桌而坐的恩賜。這世上，你對他好卻不惦念好的人，韓貂寺見識過太多太多。當(dāng)韓貂寺還只是一個普通太監(jiān)時，跟隨大主人微服出行，遇見了那名身份卑微的女子，她也這般誠心邀他一同入座吃飯，哪怕知道了他的閹人身份，也一如既往，那些頓粗菜淡飯，韓貂寺會記住一輩子。

    人若敬我韓生宣一寸，我便敬他一百丈。人若欺我韓生宣一時，我便欺他一世。不知多少被這只人貓滿族虐殺的文官武將，臨死之前都要慶幸沒有來世可以再遭罪。

    既然是魚龍片兒，白獅樓當(dāng)然魚龍混雜，有士子書生，也有豪紳富賈，更有一些寄身青樓當(dāng)打手的潑皮無賴，魯掌柜對于換桌一事也無異議，有錢人還不是怎么開心怎么行事。

    酒樓生意好，又是吃飯的點，掌柜的好不容易騰出一張空桌，讓伙計麻利兒收拾干凈，趙楷三人坐下，就聽到隔壁桌一位袒露胸口的漢子一腳踏在長凳上，扣著牙縫罵道：“他媽的，前幾日來我們定風(fēng)波piáo女人的小白臉，兜里沒銀子裝大爺，就拿幾首狗屁不通的文章來忽悠，詩不像詩，詞不像詞，聽著呱噪，老子當(dāng)場就要拿棍棒收拾這個皮癢嘴欠的小王八蛋。”

    同桌是幾個手頭不算太寬裕的外鄉(xiāng)士子，在那家名叫定風(fēng)波的青樓廝混久了，為首牽頭負(fù)責(zé)掏piáo資的讀書人苦于錢囊越來越癟，姐姐妹妹們的價錢又高居不下，想著長久以往也不是個事，就尋思著能否跟眼前這個護(hù)院頭目攏好關(guān)系，不說奢望價目降低，進(jìn)院子后上床前，好歹也能去掉一些沒必要的賞錢，jì院勾欄，門道繁多，面子這玩意兒想要撐起來，十分耗錢，在丫鬟奴伶身上的額外開銷，一點一滴累加起來，碎銀子的數(shù)目也很嚇人。

    一位面容古板不像伶俐人的士子猶豫了一下，不開竅說道：“聽說過這人，是吟誦了三首詞，這會兒魚龍片兒都知曉了，都算不錯，其中‘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東風(fēng)春意，先上小桃枝’幾句，可算佳句。”

    護(hù)院壯漢臉色大變，毫不留情情面呸了一下，起身就要走，牽頭的士子精于世故，好說歹說才給拉回座位，亡羊補牢道：“詞寫得再好，也只是小道，上陰學(xué)宮詩雄徐渭熊也說詞不過是‘詩余’，當(dāng)代文壇詞家，大多僅是在前輩詩人的故紙堆里撿漏，稱不上真才實學(xué)，更別提自立門戶。要我來看，什么肝膽冰雪，要是真冰雪了，會去青樓瞎嚷嚷？這不還是落了下乘的噱頭，論品性，遠(yuǎn)遠(yuǎn)不如洪教頭這般耿直豪爽！”

    壯漢這話愛聽，撕咬了一口肥膩辛辣的雞腿，眼角余光瞥見附近桌上一個公子哥模樣的年輕人在那邊樂呵，瞪眼道：“你小子笑個卵？！”

    趙楷一臉實誠說道：“壯士說得在理，那些沽名釣譽的讀書人，就該打上一頓?！?

    漢子見他神情不似作偽，不像在反諷，這才笑道：“你小子挺上道，哪天去定風(fēng)波，報上我洪三龍的名號，姑娘們的價錢保管公道！”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