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好鳥-《雪中悍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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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青湖瓶子巷一帶,湖畔每棵柳樹上都掛有大紅燈籠,夜晚游湖也如白晝,方便一些癖好野鴛鴦戲水的嫖客,可見瓶子巷招徠生意,用心到了何種喪心病狂的境界。不過今夜流連瓶子巷的男子似乎沒有這種畸形嗜好的,嘉青湖一片寧靜祥和,澹臺箜篌帶著來到一座懸有水天相接四字匾額的水榭附近,她大大咧咧學那武人莽夫大刀金馬坐下,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可以比武技擊了。
她當然不看好那名裝腔作勢的佩刀男子,自家奴才斤兩很足,別看三品以上還有二品與四重境界的一品,可三品武夫行走江湖,不說橫行霸道,卻也罕逢敵手,畢竟二品一品都有頂尖高手該有的矜持,一來沒機會也不輕易露面,再者不屑出手。魔頭謝靈便是這種青壯漢子看稚童撒潑的心態,從來都不樂意插手,與武道修為毫無裨益,境界越高,越考驗滴水穿石的耐心毅力,一刻都不容懈怠,尤其是步入一品,那便是天門大開,好似一幅千里江山圖長卷舒展,無人不沉醉其中,畫卷以外的角色,就成了土雞瓦狗,畫卷以外的場景,就顯得粗鄙不堪。本以為三兩下便解決事情的慕容箜篌瞧見扈從正兒八經一撩袍子系在腰間,一腳踏出,一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她便下意識身體前傾,心中有些詫異,難不成真被自己抓到一只大魚了?否則平日里這名城牧府中十分傲氣的親衛,怎么如此當回事情。
在外家拳一途登堂入室的親衛不急于出手,沉聲道:“家祖楊虎卿,師從中原雄意拳第十二代宗師傅秋劍,歸鄉自創龍相拳,雖被世人視作橫練外家拳,實則內外兼修。家父曾在軍陣殺敵,有所改良,故而短打直進尤其擅長,出手無情,絕不拘泥于世俗看法,若有無理手,公子莫要奇怪。”
徐鳳年微笑點頭,與他如出一轍,踏一腳伸一手,以禮相待。
性子急躁的澹臺箜篌翻了個白眼,這個楊殿卿,實在是婆婆媽媽,幾招完畢就好打完收工的事情,非要如此鄭重其事,本公子可是與二哥約好了要去安陽那兒聽琴的,她不得不出聲喊道:“喂喂喂,你們兩個有完沒完,還聊上了,敢情是他鄉遇故知啊,給本公子趕緊利索的!輸就是輸,贏就是贏,哪來這么多客套!”
城牧府扈從楊殿卿率先出手,直線發拳,下盤穩健扎實,地面被雙腳帶起陣陣塵土,周身如擰繩,可見孕育著驚人的爆發力,澹臺箜篌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全力而為,瞪大眼睛,神采奕奕,就說嘛,姓楊的還是有些真本事的,以往教訓那幫不長眼的青皮混子根本就是殺雞用牛刀。只見那名佩刀青年左手按住樸拙短刀的刀鞘,以右手單臂迎敵,楊殿卿顯然也對這名年輕自負的過江龍蛇心生不滿,拳勢緊湊,緊繃而瞬發,擰裹鉆翻,身形與腳步渾然一體,一發而至,一寸搶先氣,勢如虹。
徐鳳年右手在楊殿臣當胸擰拳上輕輕一拍,身體向后滑出兩步,既給了他一拳氣散再聚攏的機會,也給了自己騰挪空間,楊殿臣一拳落空,果然如他所說,家傳拳法不拘一格,朝這名年輕公子便是一記歹毒的腳踏中門鉆褲襠。徐鳳年屈膝抬腿,一個幅度恰到好處的側擺,輕輕掃掉凌厲攻勢,楊殿臣幾乎可以稱作是“順勢”就身擰如弓,騰空而起,鞭腿迅猛彈出,看得澹臺箜篌拍手一聲喝彩。徐鳳年依舊是一只右手,掌心擋住鞭腿,身體后撤一步,無形中卸去勁道,卻不松手,黏住以后,身體一轉,幾乎是以肩扛的姿勢,掄了一個大圈,將楊殿臣給摔了出去,楊殿臣飄然落地,腳下生根,沒有任何落敗跡象。
唯恐天下不亂的澹臺箜篌叫了一聲好,在她看來,這場技擊,談不上勝負分明,只不過是那名佩刀年輕人手法古怪,以守為攻,僥幸沒有一潰千里而已,她更欣賞楊殿臣這種暢快淋漓的快打猛打,看著就讓人賞心悅目。
楊殿臣有苦自知,幾招過后,別看自己攻勢如潮,其實每一次都是按著這名年輕人的意圖而攻出,對方若是真要下狠手,自己能否撐下十招都得看造化。他正要咬牙使出龍相拳的殺招,耳邊傳來一個無異于天籟的溫醇嗓音,“別打了別打了,花前月下的,兩位都是高手,應該英雄惺惺相惜才對,搏命廝殺多煞風景。箜篌,再胡鬧,二哥可就不陪你聽琴了。”
徐鳳年與楊殿臣相視會心一笑,一起收手,后者心懷感激地一抱拳,以楊殿臣的城牧府清客身份,也算是給足了這位佩刀青年臉面。徐鳳年再清楚不過這些習武人的諸多習俗,既有靠山又有家世的楊殿臣能做到這一步,殊為不易,也就一絲不茍的抱拳回禮。這就完了?好不容易有熱鬧可看的澹臺箜篌顯然十分不滿,瞪大眸子,憤憤望向那名提鳥籠的白袍紈绔子弟,喊道:“二哥!你怎么回事,胳膊肘往外拐,還不許我找樂子了?!你到底是不是我二哥?我其實是爹娘撿來的,所以你一點都不心疼我,對不對?”
白袍公子面帶微笑站在湖畔,提著紫竹編織而成的鳥籠,養了一只名貴龍舌雀,他約莫二十五六,面如冠玉,極為玉樹臨風,這副能教小娘子尖叫的好皮囊,比起世子殿下真容可能要差上一些,不過比較當下帶了面皮的徐鳳年,可就要出彩許多。他對妹妹的蠻橫無理,實在是頭疼,氣笑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就饒過我吧!你就當我是撿來的成不成?”
澹臺箜篌嘴上不饒人,但面對這名親人,明顯語氣中帶了許多邀寵的親昵俏皮,并無半點生冷,小跑出了水榭,到二哥身前,叉腰嘟嘴委屈道:“放屁,你與大哥都孿生兄弟,你若是撿來的,爹娘豈不是就我一個親生女兒?”
是飛狐城頭號浪蕩子卻無惡名流傳的澹臺長安,眼中溫煦笑意,摸了摸妹妹的腦袋,苦笑道:“你呀你,這話要是被你大哥聽到,看不狠狠收拾你。也就是我比那書呆子更寵你,才不與你生氣。來,說說看家里誰最心疼你,說對了,二哥給你驚喜。”
澹臺箜篌雙眸笑成月牙兒,挽著二哥的胳膊,嘻嘻笑道:“肯定是二哥呀,沒跑的。”
英俊公子哥開懷大笑,點了一下她的額頭,“明明知道你這沒良心的妮子,到了書呆子那邊就要墻頭草轉變口風,不過聽著還是讓二哥舒心,院子那邊我讓下人給你準備了梅花粥,梅花花蕊可都是臘春時分二哥一朵一朵親手摘下的,好幾次從樹上結結實實摔下來,都沒敢告訴你。”
澹臺箜篌抱著二哥,雀躍道:“就知道二哥對我好啦,以后不嫁人,給你做媳婦!”
澹臺長安彈指敲了一下口無遮攔的妹妹,佯怒道:“不嫁人可以,但是給二哥做媳婦,成何體統!”
讓妹妹幫忙拿著鳥籠,還不忘告誡眼珠子悄悄轉動的她若是膽敢私自放了龍舌雀就喝不到梅花粥,見她一臉泄氣,澹臺長安這才笑望向徐鳳年,作揖后真誠致歉道:“澹臺長安替頑劣妹妹給這位公子說聲對不住,她性子其實很好,就是調皮了一些,總是長不大,公子不要往心里去。聽聞公子要見魏滿秀,如若不介意長安多此一舉的引薦,這就和公子一同前往繡球閣。”
徐鳳年微笑搖頭道:“當不得澹臺公子如此興師動眾,明日還會再來廣寒樓,就不勞煩了。”
澹臺箜篌撇嘴道:“真是不知好歹。”
見澹臺長安轉頭瞪眼,她吐了吐舌頭,伸出手指去逗弄那只學舌比上品鸚鵡還要惟妙惟肖的龍舌雀,她一說三公子武功蓋世,雀兒便跟著學舌,嗓音果然與真人一模一樣,孩子心性的澹臺箜篌笑得不行。
徐鳳年輕聲笑道:“好鳥。”
耳尖的澹臺長安竟然靦腆地朝自己褲襠瞧了瞧,一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慨唏噓,“公子慧眼啊!走走走,不嫌棄的話,就與我痛痛快快喝上幾杯。”
容不得徐鳳年拒絕,澹臺長安就快步走上前,拉著他的手臂,走向安陽小姐的獨棟小院,殷勤熱絡道:“說來公子可能不信,長安一見你就覺著親近。”
見到徐鳳年眼神古怪,澹臺長安哈哈笑道:“放心,我沒有斷袖之癖,雖說不至于無女不歡,卻也恨不得自己是夜御十女的真爺們,不過前些時候與一個世交子弟打賭,在風波樓那邊女人肚皮上賭傷了身子,這段時間見著漂亮女人就跟見著洪水猛獸一般,不過暫時對男人仍是沒有興趣,公子放一百個心。”
徐鳳年直截了當道:“不算放心。”
澹臺長安不怒發笑,而且笑聲爽朗,沒有半點陰沉氣息,這名以玩世不恭著稱的大紈绔,似乎天生有種水到渠成的親切感,“跟實誠人打交道,就是輕松,那我也就順水推舟把話說在前頭,省得公子你多費心思揣摩,是長安看對眼的人,只要不是存了壞心,否則便是打我幾拳罵我幾句,都是好事,我可能當下有些膏粱子弟的臭臉色,事后也一定會后悔得不行,公子若真與澹臺長安成了知己,可要多多包涵。”
徐鳳年跟著走入人走茶涼便再換一輪熱茶的幽靜小院,直白道:“二公子的知己,是不是太不值錢了,見了誰就逮著做朋友?”
始終拉住徐鳳年不放的澹臺長安轉頭一臉受傷表情。
澹臺箜篌一拍額頭,有這樣的無良二哥,真是丟人現眼。不過她倒是沒覺得世族出身的二哥跟一個窮酸白丁來往,甚至是稱兄道弟有何任何不妥。何況這位佩刀的外地人,長得也不算歪瓜裂棗,武功嘛,年紀輕輕就能與楊殿臣打平,也就是落在二哥手里會被拉去喝酒聊天說廢話,如果被惜才如命的大哥看到,還不得請回城牧府邸當菩薩供奉起來。
安陽小姐如先前徐鳳年在二樓窗口所見,是一位體態豐腴肌膚白皙的美人,身披錦繡,襯托得如同公侯門第里養尊處優的貴婦,這般雍容氣態的女子,是很能惹起權貴男子愛憐*的,男孩窮養出志氣,女子富養出氣質,是很實在的道理。離陽王朝最上品的名妓,一種是春秋亡國的嬪妃婕妤,只不過二十年過后,已然成為絕唱,不可遇也不可求了,第二種是獲罪被貶的官家女子,第三種才是自幼進入青樓被悉心栽培的清伶,慢慢成長為花魁。眼前這位捧琴的廣寒樓頭牌,根據李六所說,便是橘子州一個敗亡大家族走出的千金。
落座后,身為廣寒樓的大當家,澹臺長安對待安陽小姐仍是沒有任何居高臨下,笑瞇瞇道:“安陽姐姐,能否來一曲高山流水?我與身邊這位不知姓不知名的公子,十分投緣。”
安陽小姐抿嘴一笑,顯然熟諳這名澹臺二公子的脾性,也不如何多余寒暄,只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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