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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坐黿觀劍(中)-《雪中悍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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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看到王初冬吹得腮幫鼓脹通紅,仍不罷休,模樣可愛,他站在湖畔石崖上,清風(fēng)拂面,有飄忽登仙的感覺,他本就穿了一件寬博長袖的白袍,發(fā)髻別有一枚紫檀簪,按刀而立,更顯玉樹臨風(fēng),王初冬小心翼翼偷看了幾眼,總覺得看不夠。

    這姑娘大抵是要情竇初開了。她生于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豪富家族,從小被眾星捧月,而且高人讖語皆說小丫頭榮貴至極,治家嚴(yán)苛的王林泉唯獨對這個女兒百依百順,其余兄長姐姐也都疼愛有加,如此萬千寵愛于一身,王初冬才無憂無慮寫出了《春神茶》,當(dāng)時年僅六歲,十四歲時寫出了讓無數(shù)大家閨秀侯門千金潸然淚下的《東廂頭場雪》,士子推崇這本凄美小說是“東廂頭場雪天下奪魁”,尤其是結(jié)尾處借女子說出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僅此一語勝過千本書。

    雖說被江南大儒大肆抨擊不合禮教誤人子弟,也有人懷疑這本奪魁的情愛小說是王林泉請人捉刀代筆,但那位足不出春神湖的十歲六姑娘,始終是那般特立獨行,總是貪睡又貪玩,蹴鞠秋千累了,心情好便寫幾百字《東廂》后記,一字千金,傳言只要王初雪動筆,不管寫出幾個字,都要快馬加鞭送往皇宮大內(nèi),交到幾位癡迷《東廂》的娘娘手中,更有秘聞?wù)f這位王東廂寫死了說出那句傳世名言的佳人后,宮里一位娘娘含淚寫信于她,求王東廂筆下留情,莫要如此絕情,可小王東廂并未心軟,堅決一字不改。

    《東廂》末尾出版時正是喜慶的春節(jié),以至于青州那一年小姐夫人們無一有笑顏,被許多幾十年寒窗苦讀圣賢書卻不得名聲的眼紅士子稱作文壇百年難遇的一樁咄咄怪事。一位精于閨閣艷詞的文人甚至不惜以王東廂半個子孫自居,對《東廂》一書推崇至極,說此書道盡了男女情事,再不給后人留半點余地。那詞人半百的年歲,竟然對一名不到十八的女子如此卑躬屈膝,自然詆譽參半,不過這么一鬧,他本來平平的名氣借著王東廂的東風(fēng)的確是越來越大。

    也就是徐鳳年對這個不了解,要不然以他重金買詩的脾姓,哪里還會如此小覷身邊這個誤以為只是天真爛漫的小丫頭,要知道身邊站著的可是一位當(dāng)世女文豪啊,說不定世子殿下就要腆著臉求幾首好詩了,既然相熟,也能要個友情價嘛。

    徐鳳年見王初雪總算是沒氣力再吹口哨了,在那里輕拍腮幫,似乎還要再接再厲,徐鳳年忍不住玩笑道:“你朋友住在水里?”

    王初冬點了點頭,正色道:“我出生那天它從湖底醒了,爬到我家門口,爹說它是我的長命物,等我長大以后,清明左右,我就找它玩。”

    徐鳳年好奇道:“龜鱉?或是蛟龍不成?”

    王初冬臉紅道:“蛟龍哪里會爬到我家,它是只駝了塊無字碑的大黿,長得像只大烏龜,很笨的,高人說它是大禹治水時的鎮(zhèn)海神獸,小時候我坐在它背上游春神湖,它一高興就潛入水底,差點淹死我,后來爹就不許我偷偷出來找它了。”

    徐鳳年震驚道:“王初雪,可以啊,看不出來你還是天賦異稟。我以前在武當(dāng)山上認(rèn)識個騎青牛的道士,你更厲害,都騎上大黿了。”

    王初冬笑起來會露出一對小虎牙,明顯很得意,卻假裝謙虛道:“一般一般啦。”

    水浪驀然嘩啦作響,湖面上浮現(xiàn)一坨龐然大物,龜甲闊達(dá)兩丈,負(fù)大碑。

    《說文解字》中記載甲蟲惟黿最大,黿諧音元,元者大也。徐鳳年因為雪白矛隼的關(guān)系,當(dāng)年仔細(xì)讀過《神州景物略》以及《天祿識余》,后者《龍種篇》便有黿的詳細(xì)文字著述,黿嗜睡,尤以魁黿為最,不逢亂世盛世不出水。目前加上眼前斬波劈浪的魁黿,徐鳳年自己就有一頭六鳳年,一對幼夔,至于聽說過的神物,排在首位的則是劍仙呂祖留在武當(dāng)山上的丹頂鶴,龍虎山齊玄幀座下聽經(jīng)十?dāng)?shù)年的黑虎。

    徐鳳年摟住王初雪纖細(xì)蠻腰,飄下石崖,來到黿背上,小丫頭蕩秋千能蕩到三樓高,旁觀者無不悚然動容,自然不怕,徐鳳年站在黿背上,覺得荒唐,定睛一看,石碑果真無字。這只黿類的老祖宗過于巨大,簡直如同一葉扁舟,徐鳳年估計十幾個壯漢站在上邊都沒關(guān)系。《天祿識余》隱諱提及乘坐負(fù)碑魁黿可以找到海上仙山,歷朝各代皇燕京不遺余力在大江大湖中找尋它的蹤跡,十萬宦官首領(lǐng)韓貂寺出海買檀,未必就沒有尋訪仙山神人的意圖。

    王初雪蹲在黿背前端,親昵拍了拍大黿腦袋,說道:“大黑,咱們?nèi)ズ耐妫浀脛e被人看到。”

    大黿緩緩游湖,安穩(wěn)如泰山。

    徐鳳年輕聲道:“初雪,你能招來駝碑大黿,不應(yīng)該讓外人知道,否則會惹來橫禍。”

    正在敲打大黿腦袋的王初雪轉(zhuǎn)頭道:“你也不是外人吶。”

    徐鳳年笑道:“我們才第一天認(rèn)識,還不是外人?真懷疑你怎么到今天還沒被人拐走。”

    王初雪做了個鬼臉,“我知道你是世子殿下徐鳳年,能讓我爹下跪的,除了天地祖宗,就只有大柱國,最后一個就是你嘛,我可不笨。”

    徐鳳年釋然,有人無事獻殷勤總歸不心安,自己再皮囊出眾,多半不至于讓一位妙齡少女一見鐘情,若是王林泉十幾年旁敲側(cè)擊的緣故,就說得通了,要知道以徐鳳年的姓子,與王初雪坐黿離岸,將寧峨眉等人撇開,是下了不小決心的。徐鳳年頭疼道:“那你白天在渡口穿得那個樣子,是想證實那個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是否真的貪戀婦人豐腴?”

    王初雪也不掩飾,嘿嘿笑著點頭道:“還好,你的眼神只是有些怪,不像許多來姥山游玩的紈绔草包。那些襦裙薄衫錦綾內(nèi)衣,都是跟我大姐借的,本來還以為我穿上挺好看的,唉。”

    徐鳳年彎腰揉了揉小妮子腦袋,安慰道:“難看是難看,不過等你再大些,去穿就好看了。”

    正蹲著的王初雪苦臉道:“會長不高的。”

    徐鳳年哈哈大笑,后撤兩步,靠坐著石碑,后背一陣濕涼,將繡冬春雷擱在膝上,遙望湖中夜景,八百里春神湖,如今看似祥和安寧,無法想象當(dāng)年卻處處是硝煙,檣櫓熊熊燃燒,有幾人是羽扇綸巾雄姿英發(fā),有幾人是灰頭土臉喪家之犬,湖上乘船可至鬼城襄樊,三萬六千五十周天大醮,又為誰而立?廟堂從來只聽成王笑,不見敗寇哭。像身邊姑娘的爹,王林泉,若非手持聚寶盆,有誰會花心思去順藤摸瓜出王林泉當(dāng)年為徐驍牽馬的事跡,說來有趣,北涼軍中扛纛人少有好下場,為人屠牽馬者卻大多權(quán)貴彪炳。

    徐鳳年正遐想聯(lián)翩,王初雪跟大黿打鬧盡興了,就面朝世子殿下坐著發(fā)呆,她與他,相對而坐,他膝上有雙刀,才二八年紀(jì)的她手中筆刀寫出了《東廂頭雪》,身在北涼從未聽說過東廂與小王東廂的徐鳳年自然不知書中身世凄涼的女子原型是眼前丫頭。

    徐鳳年突然問道:“王初雪,你既然跟大黿是朋友,那今天晚飯沒見你對在吃烏雞燉甲魚的時候嘴下含蓄啊,我看桌上就你吃得最歡快。”

    王初雪故作迷茫啊了一聲,眼睛側(cè)望向一旁,紅著臉不敢正視徐鳳年,嬌憨無比。

    一般來說,甲鱉大則老小則腥,冬季最佳,春秋兩季次之,最下是夏鱉,被老饕們貶為蚊子瘦鱉,可春神湖的鱉卻是特例,愈老愈成精,兩百年老鱉的鱉裙更是至味。王初雪這貪嘴妮子當(dāng)時可是一點不含糊,動筷如飛,王林泉幾次眼神示意,都得不到回應(yīng),徐鳳年看得好笑,本來對她的裝束十分反感,一頓飯下來,反而好感增加許多,女子率姓天真才美,再漂亮的女子,若嬌柔做作起來,在徐鳳年看來簡直就是死罪。

    王初雪似乎有心要轉(zhuǎn)移話題,不惜拿出殺手锏,小聲說道:“大黑背著的碑石其實有許多古體小篆,只是我看不太懂,查了許多古書,才勉強認(rèn)得幾句,似乎是在說東海再東有仙山,有人學(xué)得這般術(shù),便是長生不死人。還有算是甚命,問什么卜,背負(fù)天書,神欽鬼伏。其余的,我就兩眼一抹黑啦。”

    徐鳳年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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