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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是誰-《劍來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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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為何,顧璨臨時改變了主意,帶著婢女靈驗和國師黃烈原路折返,回到那座門臉極小的道觀。

    顧璨走到門口,        伸手拿起銅門環,輕叩三下,長久沒有回應。

    顧靈驗懶得再等,她徑直走到自家公子身邊,攥拳敲門,砰砰作響。

    古稱煉丹的崇陽觀內,好像終于聽到門外動靜,        吱呀打開大門,        走出兩個干瘦的少年道童,一高一矮,如出一轍的面黃肌瘦。

    確實是座冷廟子,飯菜有油水就怪了。

    顧璨與那兩位站在門檻內的道童打了個稽首,再笑道:“叨擾兩位仙童清修了,想要進入貴觀討杯水喝,不知是否可行。”

    那高個道童霎時漲紅了臉,嚅嚅喏喏不知如何作答,身旁那個本來板著臉的矮小道童,只差沒有將逐客令三字可在額頭的,聞言也隨之笑逐顏開,“我叫宋巨川,        這是我的師弟鐘山。我們師兄弟尚未授箓,        暫無道號。平時只是幫著師父打打下手,給京城那些排著隊登門的富貴人家,煉幾爐子延年益壽的靈丹。”

    將這幾位貴客引入觀內,宋巨川故意壓低嗓音說道:“國師大人與我們師父互稱道友,        時常咱們道觀飲酒論道的。”

    走在隊伍最后邊的黃烈呵呵一笑,        我怎么不知道,        自己來過此地。更不知道崇陽觀的丹藥,原來在京城這么受歡迎啊。

    顧靈驗斜眼望向天邊,只將那份異象看了個籠統,一道粹然金光轉瞬即逝,她依稀猜出是有高人解形托象、蟬蛻尸解了。

    雖說比不得那些正統的舉形飛升,卻也屬于脫胎換骨的上乘尸解。顧靈驗自認這點眼力還是有的,在蠻荒天下,就常有大修士按部就班上升不得,天無絕人之路,就退而求其次,選取一處陰地,建造陵墓或是地宮,行那上古傳下的墓主或祠主升仙之路,精心布局,講求一個形解銷化,或死而復生,成就鬼仙之體,或是給轉世之身贏得一個羽化升上玄的機會。

    剛剛逛了一趟欽天監的她,        有了個決斷,        看來以后是要與公子虛心請教,認真學上一學望氣術了。

    顧靈驗以心聲問道:“公子,有結果了?”

    顧璨點點頭。

    顧靈驗忍不住追問道:“可是馬苦玄技不如人,敵不過陳山主,被斬了一副肉身和折損畢生道行,就是可惜最終仍然被馬苦玄用出保命的術法,僥幸逃脫了?還是更有甚者,馬苦玄早就算到有今天,所以早有謀劃,一開始就想要利用陳山主的劍術幫自己兵解,好借機脫劫而走,希冀著下輩子重頭再來?”

    顧璨頭也不抬,“只要是他深思熟慮、反復思量過的事情,再決定出手了,就一定不會有什么意外。何況望氣和尸解一道,你是門外漢,只能看個熱鬧。”

    顧靈驗萬分好奇問道:“敢問公子,馬苦玄到底是什么下場?”

    那可是數座天下候補十人之一!難道就這么涼啦?馬苦玄要是換成蠻荒修士,肯定可以躋身天干之列,大道前程一片光明。

    其實她也知道自己揣度的第二種可能是……不可能的。馬苦玄脾氣如何,光靠那些事跡就可以確定了。馬苦玄是這規矩重重的浩然天下,少有讓她一聽傳聞就心生親近的人物。

    顧璨說道:“我也不清楚真相,回頭你自己問他。”

    顧靈驗哀嘆一聲,眼神幽怨道:“我哪敢啊,見著隱官大人,都要牙齒打顫哩。”

    在外邊看道觀小門,容易誤會,估量規模不大,進了道觀才知別有洞天,占地極為可觀,一進又一進,穿廊過道,曲折回廊。

    那個名叫宋巨川的少年道童是個話癆,一邊帶路領著這撥客人走在道觀內,一邊絮絮叨叨,“咱們師父,是本觀方丈,出身好學問高,青壯年紀,本是朝中客,后來心灰意冷了,不愿在官場同流合污,便老作山中人。”

    “他老人家喜歡入山采靈芝,早就斷了炊火,平日里只需服用黃精茯苓,粗衣糲食,黃齏是菜圃自種的白菘腌制而成的,道觀內還有一種自釀酒水,雖是土燒,總歸別處是有錢也買不著的。我們師父是真正的老神仙,年逾百歲而有壯容。雖天寒地凍的大雪時節,他老人家都不肯服棉絮的,站那混元樁,或是打坐之時,都會渾身冒白氣呢。”

    高個道童聽得額頭冒冷汗,宋師兄也太能掰扯了。只是一想到自家道觀的香火冷落,鐘山便又佩服和感激宋師兄的用心良苦了。

    顧璨微笑道:“我只聽說道家真人吐納煉氣之時,耳鼻兩竅會冒出青、白等不同顏色的煙霧,多寡按道力而論,道家典籍命名為‘鶴息’。”

    那宋巨川以拳擊掌,“是了,記得師父與我介紹過,那幾股裊裊煙霧,就叫鶴息!”

    顧璨沉默片刻,笑道:“鶴息一語,是我瞎編的。”

    宋巨川頓時啞然,一臉錯愕。

    行了,香火錢沒了。

    道觀還要賠上一壺茶水?

    師父不大氣,還記仇啊。

    古柏森森,蔭庇水塘,花落如墮鳥,游魚啄而食之。

    塘邊有兩只貓,一毛色純白而尾獨黃,市井俗稱金索掛銀瓶,它蹲坐作望水欲捉魚狀,一黃身白肚白足者,名金被銀床,正在撲蝶嬉戲。

    宋巨川咧嘴笑道:“野貓,經常去灶房偷吃的。”

    木訥鐘山肚里有話,它們也偷不著什么吃的。

    比起宋師兄,鐘山口拙最笨,學什么都慢,師父總說他是不開竅的榆木疙瘩,他若能修習道法,世間就沒誰不可以修仙了。

    觀內松下有一老道,鬢發雪白,腳踩一雙草履,肩扛鋤頭,手挽竹籃,竹籃里邊有幾塊沾著泥土的茯苓。

    咦了一聲,抬頭看了眼天幕,老道士掐指一算,搖搖頭,如今這天機世道,總之是教人愈發看不明白了。

    老道緩行,瞧見那一行人,難免心生疑惑,自家道觀一般都關門的,竟然有主動敲開門的香客?

    上桿子送錢來了?真有這等美事?就怕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啊。

    兩位道童行禮道:“弟子拜見靖師。”

    老道臉色如常,點頭致意,將鋤頭和竹籃交給兩位弟子,準備親自待客了。

    老道當下已經騰出手來,打了個稽首,灑然笑道:“貧道程逢玄,兩位弟子都習慣稱呼貧道為靖師,貧道籍貫在那盱眙府,道場都梁山,散修漂泊,前些年從別洲游歷至此停步。沒什么正經道號,自封的,當不得真,就跟那文壇士林的私謚無二,不提也罷,免得貽笑大方。”

    顧璨問道:“可是那盱眙水府附近的都梁山?”

    程逢玄點頭稱是,大為意外,嘖嘖稱奇道:“公子真是博聞強識,世人只有聽說那盱眙水府而不知都梁山,若是再多知曉些前塵舊事,無非是清楚那煉掉半座銅陵山和半數盱眙蝦兵的杜秀才,哪里會知道什么都梁山。”

    黃烈疑惑道:“杜秀才?”

    程逢玄笑了笑,不予解釋。

    顧璨介紹道:“中土神洲歷史上有位姓杜的五松先生,綽號杜秀才,是與徐夫人齊名的煉師。”

    盱眙府,府縣治所都設在山上,舉眉大視為盱,瞪眼直視是眙,寓意高瞻遠矚,就有了這個膾炙人口的古名。

    一路行來,沿途景致俱是不俗,建筑古色,花木古色,黃烈忍不住贊一句好風水。

    以前是自己燈下黑了,竟不知眼皮底子就有這么一塊風水寶地。

    老道士領著他們來到一處名為“蘧廬”的茅屋,離著古松不遠。

    顧璨看了眼字跡婉媚的匾額。

    程逢玄指了指那棵古松,“此松是這處道觀的創業祖師手植,好多年了,下有茯苓,快成人形。”

    顧靈驗看了眼古松地下的景象,偷偷掩嘴嬌笑,果然是有什么樣的師父就有什么樣的弟子,都能吹牛,不打草稿的那種。

    顧璨笑道:“仙長高風。”

    言外之意,是敢這么對外人公開言說此事。

    顧靈驗以心聲單獨詢問黃烈,“瞧得出茯苓成精的異樣土氣嗎?”

    黃烈照實說道:“我看不出什么。”

    老道人伸手一指,笑言一句莫作怪,驚嚇了貴客。

    只見道士手指處,雙貓悉變為蝴蝶,繽紛飛散。

    顧靈驗故作驚訝狀,花容失色哎呀一聲,便往顧璨肩頭靠去。

    顧璨只是伸手抵住她的額頭,輕輕推開,微笑道:“如何?我就說天壤間正多異人,江湖中往往蟄居真人豪俠,你偏不信,還說我疑神疑鬼。”

    顧靈驗配合著自家公子一起演戲,好似后知后覺,怯生生望向那位老道。

    洞府境?觀海境?

    來到那座蘧廬門口,顧璨突然停步笑道:“我這個人比較不務正業,喜歡看雜書,看了些偏門學問,現學現用,見貴地神寶藏用,朱紫騰沸,兩氣交纏有龍盤虎踞氣象。這才敲門拜訪,誤打誤撞,不曾想還真遇到了我們俗子百年難遇的世外高人,在此守著茯苓成精,小子斗膽求教靖師,是為了服用升仙?”

    程逢玄驀然變了一副面孔,再無半點仙風道骨,雙指并攏作戟,指向那位富家公子哥模樣的儒衫青年,老道士瞠目厲色道:“貧道早就看出你們仨心懷叵測,攜婢帶仆,去何處晃蕩不好,偏膽敢來此造次,泥鰍追著鴨子攆,找死呢!”

    顧璨笑道:“靖師不必假裝兇神惡煞,嚇唬我們這些肉眼凡胎。市井俗子以七尺為性命,山中道人以性命為七尺。相信以靖師的心境和修為,修煉的又是內丹,先以茯苓成精之事,聳人聽聞,再施展幻術,化貓為蝶,是希望我們知難而退?還是相中了我身邊婢女的資質,覺得她有幾兩重的修道根骨?”

    老道士撫須點頭,目露贊賞神色,“公子風雅好氣度。”

    顧璨淡然道:“釣者之恭。”

    老道士啞然失笑。在此煉氣數十載,還是頭一遭碰到這么個實誠人。

    顧璨說道:“靖師是如何斷定我們不是歹人的?”

    程逢玄捻須笑道:“貧道略懂幾分陰陽讖緯、占星望氣的皮毛,行走江湖的傍身之技,不敢說登堂入室,距離爐火純青的地步,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顧璨猶豫了一下,緩緩道:“我曾在某人的讀書筆記上看到兩句話,與此有關。”

    老道士哦了一聲,笑道:“愿聞其詳。”

    顧璨緩緩道:“今人講天文,只去躔度上推問演算,我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就是三教祖師共推的天文。”

    “今人論地理,都在疆域上考察勘驗,我說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便是三教祖師同證的地理。”

    “靖師以為然?”

    老道聞言訝異再恍然,滿臉百感交集,道:“我輩修道之士,若真能將天地兩象實體到自身上來,區區陰陽五行讖緯小術,何足道哉。”

    “聰明人永遠騙不過傻子。傻子永遠會將謊言當真。”

    “公子為何有此說?”

    “有感而發,隨便說說。”

    “對了,公子所謂的某人是何人?能否幫貧道引薦一番?”

    “不能。”

    “……”

    “敢問仙長道號。”

    “自取道號回祿。”

    ————

    在那折腰山之巔,一棵參天古木的高枝上,有三人,或站或立或蹲。

    不遠處就是供奉宋瘠金身所在的山神娘娘廟。

    站著的,是馬苦玄的婢女數典,站著的,是大弟子忘祖,是馬苦玄給他改的名字,說是可以名字道號合二為一,省事。

    其實他們幾個心知肚明,不單單是與數典組成個成語,更是因為與真龍“王朱”有些諧音。

    馬苦玄的修行,是絕對與“勤勉”二字不沾邊的,但是卻對嫡傳忘祖十分厚愛,無論是傳授雷法還是指點武學,稱得上是傾囊相授,丟給這個開山弟子的道書、拳譜,恐怕沒有五十本也有四十本了。如今忘祖的境界,是“兩金”,金丹境和金身境。資質可謂卓絕,不過因為師父是馬苦玄,就顯得很一般,不太夠看了。

    還有個蹲著的少年,腰挎一把柴刀,名叫高明。他跟馬苦玄,師父不像師父,徒弟不像徒弟,喜歡喊馬苦玄一聲“老馬”。

    甚至當面詢問馬苦玄,他能不能轉投落魄山,理由有兩點,一是覺得出息更大,二是不用挨白眼,走到哪里都不受待見。

    柴刀少年皺眉問道:“怎么回事?老馬輸了?”

    忘祖默不作聲。明擺著的事情,根本不用浪費口水。

    高明收回視線,說道:“師兄,是追也追不上?那咱們還怎么尋找師父的轉世?”

    看方向,是奔著中土神洲那邊去了,這還讓他們幾個怎么找,若是往北邊走還好,不外乎是北俱蘆洲,往南走,至多有可能是本洲或是桐葉洲,至少還有一絲渺茫希望,如今這一西去,天大地大的,不是大海撈針是什么。

    忘祖臉色悲傷,沉聲道:“除非是仙人,才有可能勉強追上那道金光。何況師父說過,只要這場架打輸了,就不用找他了,注定徒勞。”

    高明繼續說道:“師父還說了,只要他一死,你就可以恢復身份和真名了,是叫蘇清深吧,真是個好名字。師父讓我再轉告你一句話,你反正都不用想著如何處心積慮報仇了,以后走在路上,瞧見了那個姓陳的,記得與他磕幾個響頭,就當是謝過他幫你報仇的恩德了。”

    女子默不作聲,眼神復雜,臉色蒼白。

    馬苦玄留給陳平安了三個謎題。

    只是讓陳平安小心小心再小心。

    謎底分別在這三人身上。

    馬苦玄既讓他們各自保密,又告訴他們,如果哪天想要去落魄山投奔陳平安,或是某天被陳平安找到他們了,就可以說出這個謎底,至于是當敲門磚,還是保命符,無所謂他們的選擇,都隨意。

    謎底是三個人名,這三人跟馬苦玄一樣,都是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比如高明知道的那個人,叫盧正醇。

    好像是個福祿街盧氏子弟,如今在清風城許氏混飯吃。

    在那玉宣國的京師城隍廟內,來了兩位“外鄉人”,分明是縮地山河跨洲而來,卻能夠不驚動本地城隍爺。

    如果一定要打個比方,來形容這兩位蒞臨此地的場景,大概就是戲文上的皇帝老爺帶著尚書大人,一起微服私訪,進了地方上的縣衙吧。

    一個面目黢黑的矮小漢子,一個面如冠玉的美髯男子。

    前者身高還不如裴錢,身穿黑衣,腰纏一條白玉帶,漢子雙手扶住腰帶。

    可惜他身邊那位氣態雍容的美髯公,要比他至少高出一個腦袋。

    裴錢雖然驚訝,仍是自然而然笑容燦爛,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拱手道:“裴錢見過周城隍,范將軍。”

    那矮小漢子點點頭,“范將軍是職責所在,需要白晝巡游各洲城隍,我屬于閑來無事,跟著他隨便逛逛。”

    美髯男子微笑道:“小書呆子,又見面了。”

    裴錢咧嘴一笑。

    記得師父的先生,曾經當面稱贊眼前這位高居人間城隍第一尊的周城隍。

    “就沒見過身材這么矮小、一身氣勢卻這么高大的人物,巍巍乎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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