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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魄山山主以誠待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是心里話。”

    “那就無妨，夜問良知，日曬心言。一個人走路，總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嚇到。”

    一同走在街上，道祖隨口問道：“最近在鉆研什么學(xué)問？”

    對于道祖而言，好像什么都可以知道，想知道就知道，那么不想知道就不用知道，大概也算一種自由了。

    陳平安答道：“看了些道門法牒和符圖箓文，來之前，本來打算要去趟欽天監(jiān)，借幾本書。”

    禮圣在京城提醒過一事，證道契機(jī)所在，就在文字。

    “這就開始為游歷青冥天下做打算了？”

    “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

    陳平安擔(dān)心一個不小心，在青冥天下那邊剛露頭，就被白玉京二掌教一巴掌拍死。

    只是當(dāng)著道祖的面，總不好說他那嫡傳弟子的是非。

    “看書可有心得？”

    “《丹書真跡》上說過，箓文是由道氣演衍而成的文字，所以打算多挑些夔龍紋、饕餮紋和云篆紋去看。”

    道祖嗯了一聲，“讀之使人神觀飛越。”

    陳平安疑惑不解，不是看？而是讀？符箓圖案怎么個讀？

    道祖轉(zhuǎn)頭笑道：“方才在藥鋪里邊，你知道了自己是那個一，當(dāng)下能夠不憂懼，還可以解釋為你自身道心穩(wěn)固，再加上陸沉道法的饋贈，只是為何半點后怕都沒有，你就不擔(dān)心是粹然神性使然。還有你別忘了，如今武學(xué)之路，本就是神道舊途。”

    陳平安眼神明亮，看著街上遠(yuǎn)方，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心之所想，直接大道顯化，街上竟然下起了一場小雨，行走其中，“那就腳踏實地，走去試試看。”

    道祖笑了笑。

    跟陳清都那個死犟死犟的家伙還挺像，難怪輩分懸殊卻投緣。

    很劍修啊。

    陳平安轉(zhuǎn)頭回望一眼藥鋪。

    之后兩人一起走向泥瓶巷，道祖將一些白玉京都不會記載的老黃歷娓娓道來。

    “有人曾經(jīng)為了尋找自己的本來面目，沿著那條光陰長河逆流而上，追本溯源，結(jié)果無果。”

    “有人孜孜不倦，嘗試著尋找天地間完全相同的兩朵花。半天。一座天下的光陰長河足足停滯了半天。一身道法，終于支撐不住，就此崩散天地間。此人最終笑言，朝聞道夕死可矣。”

    “又有人仗劍遠(yuǎn)游，開天辟地，追尋一個答案，人外有人為何人，天外有天是何天。你猜猜看，是怎么個開天辟地？”

    陳平安立即想起了師兄崔瀺在劍氣長城的那次相逢，一巴掌拍在胳膊上，便答道：“以顛倒芥子須彌之術(shù)，往人身小天地走，內(nèi)求自證？”

    道祖卻沒有給出答案，已經(jīng)轉(zhuǎn)移話題，“教外別傳，不立文字。言語不也是文字，故而有人就此散道，試圖打破文字藩籬，設(shè)定千年為期，混沌一片，神識之海，杳杳冥冥。”

    “有人偏要探究一事，遠(yuǎn)古神靈之前，又有什么存在，造就了神靈。”

    “于是就又有人產(chǎn)生疑惑，那光陰長河，到底是一條來無蹤去無跡的直線，還是一個循環(huán)不息的圓相，或是由無數(shù)個不可切割的點組成？會不會是遠(yuǎn)古神靈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有靈眾生，最終又交由人族在將來造就了神靈？”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是難免好奇，這位道祖，曾經(jīng)是否成功去過邊界處，又看到了什么，所謂的道，到底是何物？

    道祖笑道：“你差點就被陸沉代師收徒，成為我的關(guān)門弟子。陸沉顯然比你所想更遠(yuǎn)，去了白玉京，籠中雀，關(guān)起門來，就更名副其實。”

    陳平安愣了愣。

    “不過白玉京那邊，好像還是我說了更作數(shù)。哪怕是當(dāng)著至圣先師的面，我還是要說一句，你要是當(dāng)了我的關(guān)門弟子，哪里需要如此勞心勞力，只管在白玉京心齋獨坐，修行大道，當(dāng)那四掌教，至少萬年無憂……聽聽，你們這位至圣先師真是半點不讓人意外，又蹦出個三字經(jīng)。”

    陳平安對那入耳三字，假裝沒聽見。

    不曾想學(xué)究天人的至圣先師，還是一位性情中人……

    道祖好像在與至圣先師對話，笑道：“老夫子卷袖子給誰看，如果我沒有記錯，早年那把佩劍，可是都被某位得意學(xué)生帶去了蠻荒天下。”

    陳平安心神微動。

    最早的文廟七十二賢，其中有兩位，讓陳平安最為好奇，因為陪祀圣賢學(xué)問高，作為至圣先師的嫡傳弟子，并不稀奇，但是一個是出了名的能掙錢，另外一個，則不是一般的能打架。只是這兩位在后來的文廟歷史上，好像都早早退居幕后了，不知所蹤，既沒有在浩然天下開創(chuàng)文脈，也未追隨禮圣去往天外，只是哪怕十分好奇，陳平安在先生那邊，還是沒有問及內(nèi)幕。

    道祖笑著與陳平安解釋道：“群兇四起，必有壓勝。文廟還是有些后手的。”

    道祖突然問道：“要不要見一見？”

    陳平安正要婉拒此事，只是剎那之間，就像已經(jīng)見過了一幅遠(yuǎn)在天邊的山水畫卷。

    蠻荒天下，一處靈氣稀薄近乎無的偏遠(yuǎn)之處，有毗鄰茅屋兩座，有個身材高大的魁梧漢子，大髯，右衽。漢子一身濃郁的山野氣息，正在持柴刀砍柴。

    還有一位瘦高的青年男子，滿身書卷氣，雙手負(fù)后，正在看著茅屋上那只被取名為貍奴的貓，它剛剛從一棵樹上躍下，銜蟬而走。只不過這只貓是故友早年留下的，他只是幫忙照看而已。

    砍柴的漢子問道：“怎么說？”

    青年點頭道：“舊詩稿已經(jīng)整理得差不多了，此外準(zhǔn)備了三千首破陣子。可以出門了。”

    漢子笑道：“三千首，這么多？那水準(zhǔn)肯定參差不齊了，虧得是在蠻夷之地，沒幾個識貨的，不然你都沒臉自報名號吧，丟臉丟到蠻荒天下，你算獨一份。”

    青年笑道：“獨一份？有阿良墊底，我怕什么。”

    魁梧漢子啞然失笑，放下柴刀，拍了拍手，去茅屋后邊的一處衣冠冢，找出殘缺鐵劍一把，高冠一頂，斷繩一截，儒衫一件。

    漢子伸手撣去古冠塵土，戴在頭上，不忘重新結(jié)纓。

    身穿儒衫，腰懸長劍，漢子依舊大髯，氣勢卻判若兩人。

    浩然天下曾有古語豪言一句，君子死，冠不免。

    青年走入茅屋之內(nèi)，從墻壁上摘下一把長劍，桌上有一盞油燈。浩然天下曾有人醉里挑燈看劍。

    當(dāng)這位年輕書生手持長劍，好似天下鋒芒，三尺聚攏。

    小鎮(zhèn)這邊，雙方路過那處老槐樹遺址，道祖緩緩道：“猜猜看，那只槐木劍匣，老大劍仙是否已經(jīng)還給你了？”

    陳平安搖頭道：“猜不著。”

    道祖一笑置之，“以后有機(jī)會知道的。”

    陳平安問道：“老觀主是不是就在附近？”

    道祖點頭道：“正在你家山門口喝茶嗑瓜子，去落魄山之前，在小鎮(zhèn)這邊，被景清道友拍了牛角，還說你家山頭青草茂盛，放開吃管夠。”

    陳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個大爺。

    走到小巷口子那邊，道祖停下腳步，看著眼前這條小巷，微笑道：“我那個首徒，唯一一個親自收取的弟子，曾有一則寓言，是說那杞人憂天，陸沉卻說杞人憂天，才是大智慧，所以陸沉一直害怕某個說法，所謂萬古悠悠，是被夢見的人在夢中醒了，然后在那一刻就會天地歸一。白玉京還有位修道之人，想法很有意思，怕他的師祖，就像是一只嗡嗡作響的蚊子，即便脫離了天道束縛，然后被發(fā)現(xiàn)了，就只是被一巴掌的事情。白玉京又有一人，恰恰相反，覺得無數(shù)座‘天地’的一位位所謂超脫大道者，就只是我們胳膊上多出的一顆紅點，彈指就破，這一點，你師兄崔瀺早就想到了。大致上，還是陸沉的那個想法，相對最無解，以后你如果到了白玉京做客，可以找他細(xì)聊。”

    道祖說道：“就走到這里好了。”

    陳平安作揖。

    道祖笑著還了一個道門稽首。

    下一刻，陳平安就回到了大驪京城，想了想，還是去往欽天監(jiān)。

    大驪欽天監(jiān)一處屋內(nèi)，有人焚香，仙霧裊裊。

    一位只是借住欽天監(jiān)的外人，年輕面相，姓袁，這些年在太史局幫了不少忙，因為精通經(jīng)緯、月相，精研綴術(shù)和密率，為欽天監(jiān)完善了蒙氣差和躔衰法。

    正是此人，身前擺放了一只小香爐，手持香箸，在焚伽楠香。

    只是欽天監(jiān)的監(jiān)正和監(jiān)副，這會兒正面面相覷，方才兩位老修士還很閑情逸致，調(diào)侃幾句類似官身常欠讀書債、焚香閑看蘇子詞的言語。

    之前陳平安在京城那處客棧的出手，隨后寧姚的出劍，動靜都很大，但是都不如方才那一刻的異象來得驚世駭俗。

    監(jiān)副小聲問道：“監(jiān)正大人，這位隱官，難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飛升境劍修？”

    監(jiān)正攤開手心，看著那枚崩裂的古老龜殼，喟然長嘆道：“你這個猜測，似乎還是低了。”

    監(jiān)副驀然以掌拍膝蓋，“打死不信！絕不合理！”

    哪怕陳平安是一位飛升境劍修，監(jiān)副都不信。

    四十歲出頭的玉璞境劍修，就已經(jīng)足夠駭人眼目，至于那個寧姚……說她做啥子。

    監(jiān)正嘆了口氣，“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情況就是當(dāng)下這么個情況了，蛟龍盤踞于小塘，隨便一個搖頭擺尾，對于大驪京城來說，就是攔無可攔的驚濤駭浪。壓之以力，是癡人做夢。曉之以理？呵呵，文圣一脈嫡傳……”

    監(jiān)副試探性說道：“那就只剩下動之以情了？”

    監(jiān)正心神震動不已，陳平安還真來了！

    不過老修士依舊神色自若，故作恍然點頭道：“我必須立即去與陛下匯報此事，就有勞監(jiān)副大人代為待客了。才記起，監(jiān)副大人早年為山崖書院，是說過不少良心言語的，曉之以情，最最合適。別的不說，陳平安還是個念舊的人，監(jiān)副大人你去與他曉之以情，對癥下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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