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一章 泥瓶巷-《劍來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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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靈均哪敢去拍那位的肩膀,當(dāng)然是打死都不去的,只差沒有在泥瓶巷里邊撒潑打滾了,老夫子只得作罷,讓青衣小童帶自己走出小鎮(zhèn),只是既不去神仙墳,也不去文武廟,只是繞路走去那條龍須河,要去那座石拱橋看看,最后再順便看眼那座類似行亭的小廟遺址處。
陳靈均試探性問道:“至圣先師,先前那位個兒高高的道門老神仙,境界跟著很高很高?”
老夫子點點頭,“很高,若是境界不高,道祖也不會傳授道法給他了。而且這位道友,在早年歲月里,于我們?nèi)俗逵写蠖鳚桑识Y圣制定與地支契合的十二屬相里邊,排名很高。就是道友的那個牛脾氣……算了,背后說是非,不厚道。”
陳靈均憂心忡忡,“可是聽口氣,好像跟我家老爺有點過節(jié)?”
咋個辦,自己肯定打不過那位老道人,至圣先師又說自己跟道祖打架會犯怵,所以怎么看,自己這邊都不占便宜啊。
廢話,自己與至圣先師當(dāng)然是一個陣營的,做人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什么叫混江湖,就是兩幫人斗毆,打群架,哪怕人數(shù)懸殊,己方人少,注定打不過,都要陪著朋友站著挨打不跑。
先前老道人提及了藕花福地,聽口氣,自家老爺在那邊還吃過虧,丟過面子。
關(guān)于更名為蓮藕福地的那處福地,陳靈均只知道裴錢和曹晴朗,還有老廚子、種夫子幾個,都來自這塊人杰地靈的風(fēng)水寶地,只是一個個都不不喜歡多說半句家鄉(xiāng)事,陳靈均也懶得多問,所以始終誤以為一個昔年下等品秩的藕花福地,連修道之人都沒幾個,更無地仙,能折騰出啥風(fēng)浪。
哪里想到會跑出一位被道祖稱呼為道友的家伙,真是不可貌相啊,虧得自己處處好心,與人為善,多嘴提了一茬自家山中多青草的事情,不然這筆糊涂賬,自己這小胳膊小腿的,扛不下來。
老夫子搖搖頭,“其實不然,當(dāng)年在藕花福地,這位道友對你家老爺?shù)臑槿颂幨溃€是頗為認(rèn)可的,尤其一句肺腑之言的道長道長,寬慰人心得恰到好處。”
陳靈均如釋重負,挺起胸膛,哈哈笑道:“我家老爺,長輩緣一向很好。至于我,有樣學(xué)樣,還湊合。”
老夫子微笑道:“長輩緣這種東西,我就不太行。當(dāng)年帶著弟子們游學(xué)人間,遇到了一位漁夫,就沒能乘船過河,回頭來看,那會兒還是氣盛,不為大道所喜。”
陳靈均壯著膽子說道:“我老爺那會兒帶著寶瓶他們?nèi)ゴ笏逵螌W(xué),一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是我家老爺與樵夫敲門借宿,還是比較順?biāo)斓摹!?
老夫子問道:“景清,你跟著陳平安修道多年,山上藏書不少,就沒讀過陸掌教的漁夫篇,不曉得分庭抗禮一說的來源,曾經(jīng)罵我一句‘夫子猶有倨傲之容’?”
陳靈均神色尷尬道:“書都給我家老爺讀完了,我在落魄山只曉得每天勤勉修行,就暫時沒顧上。”
老夫子笑呵呵道:“還是要多讀書,好歹跟人聊天的時候能接上話。”
陳靈均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道:“以后我肯定看書修行兩不誤。”
回頭每次下山逛蕩,還要經(jīng)常去槐黃縣文廟那邊給至圣先師敬香,磕頭!
陳靈均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能不能問問佛祖的佛法咋樣?”
言下之意,是想問你老人家打不打得過佛祖。
老夫子撫須笑道:“能夠撮大千世界為一粒微塵,又能拈一朵花演化山河世界,你說佛法如何?”
陳靈均嘆了口氣,一個沒管住手,就下意識拍了拍老夫子的袖子,沒事,反正打架這種事情,傷和氣,少打為妙。
老夫子對此不以為意,隨口問道:“在這邊待久了,有不喜歡的人嗎?”
陳靈均悻悻然收回手,干脆學(xué)自家老爺雙手籠袖,免得再有類似失禮的舉動,想了想,也沒啥真心討厭的人,只是至圣先師問了,自己總得給個答案,就挑出一個相對不順眼的家伙,“杏花巷的馬苦玄,做事情不講究,比我家老爺差了十萬八千里。”
老夫子自然是知道真武山馬苦玄的,卻沒有說這個年輕人的好與壞,只是笑著與陳靈均泄露天機,給出一樁陳年往事的內(nèi)幕:“蠻荒天下那邊,驅(qū)使傀儡搬動十萬大山的那個老瞎子,曾經(jīng)對我們幾個很失望,就掏出一雙眼珠子,分別丟在了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說要親眼看著我們一個個變成與曾經(jīng)神靈無異的那種存在。這兩顆眼珠子,一顆被老觀主帶去了藕花福地,給了那個燒火道童,剩下的,就在馬苦玄身邊待著,楊老頭早年在馬苦玄身上押注,不算小。”
老夫子感慨道:“老瞎子那會兒,只說相貌,確實是頂好的,陳清都比他差遠了,不過兩個都是實心眼,一根筋,臭脾氣。”
話趕話的,陳靈均就想起一事,“其實討厭的人,還是有的,就是沒啥可說的,一個蠻不講理的婦道人家,我一個大老爺們,又不能拿她如何,就是那個冤枉裴錢打死白鵝的婦人,非要裴錢賠錢給她,裴錢最后還是掏錢了,那會兒裴錢其實挺傷心的,只是當(dāng)時老爺在外游歷,不在家里,就只能憋著了。其實當(dāng)年裴錢剛?cè)W(xué)塾讀書,上課放學(xué)路上鬧歸鬧,確實喜歡攆白鵝,可是每次都會讓小米粒兜里揣著些米糠玉米,鬧完之后,裴錢就會大手一揮,小米粒立即丟出一把在巷弄里,算是賞給那些她所謂的手下敗將。”
老夫子點點頭,“是要傷心。”
在最早那個百家爭鳴的輝煌時代,墨家曾是浩然天下的顯學(xué),此外還有在后世淪為籍籍無名的楊朱學(xué)派,兩家之言曾經(jīng)充盈天下,以至于有了“不歸于楊即歸墨”的說法。然后出現(xiàn)了一個后世不太留心的重要轉(zhuǎn)折點,就是亞圣請禮圣從天外返回中土文廟,商議一事,最終文廟的表現(xiàn),就是打壓了楊朱學(xué)派,沒有讓整個世道循著這一派學(xué)問向前走,再之后,才是亞圣的崛起,陪祀文廟,再之后,是文圣,提出了人性本惡。
諸子百家的老祖師里邊,其實有不少都對此非議極大,認(rèn)為是禮圣擔(dān)心自己的大道,“禮儀規(guī)矩”,與楊朱學(xué)派推崇的“個體自由”,起了不可磨合的沖突,他們覺得世道的秩序,與個體的自由,兩者之間,確實存在著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所以不少人認(rèn)定,禮圣是出于私心,才答應(yīng)了亞圣的提議。
一向不太喜歡喝酒的禮圣,那次難得主動找至圣先師喝酒,只是喝酒之時,禮圣卻也沒說什么,喝悶酒而已。
老夫子當(dāng)然知道其中緣由,不是推崇“人人為己,天經(jīng)地義”的楊朱學(xué)派不好,若是不好,也不會成為天下顯學(xué),論生死,極敞亮透徹,談貴己,更是獨樹一幟,極其新穎,“勿為物累,勿傷外物”的宗旨,也是極好的,也不是這一派學(xué)問與道家離得近,只是這一脈學(xué)問,終有一天,如江河傾瀉人間,鋪散開來,成為世道,會讓行走在這條道路上的所有世人,是所有人,都變得越來越極端,這里邊就又涉及到了更為隱蔽的人心和神性之爭。
老夫子問道:“景清,你家老爺怎么看待楊朱學(xué)派?”
陳靈均想了想,老老實實答道:“我家老爺沒提及過,但是聽大白鵝說過,那是一種混沌的精致,不咋的,一撮人治學(xué)此道,無傷大雅,還能裨益世道,如果人人如此,皆是曇花。”
如果不是崔東山胡說八道,陳靈均都沒聽過什么楊朱學(xué)派。
陳靈均一直覺得大白鵝就是個醉鬼,不喝酒都會說酒話的那種人。
兩人沿著龍須河行走,這一路,至圣先師對自個兒可謂知無不言,陳靈均走路就有點飄,“至圣先師,你老人家今兒跟我聊了這么多,一定是覺得我是可造之材,對吧?”
老夫子笑呵呵道:“這是什么道理?”
陳靈均滿臉誠摯神色,道:“你老人家那么忙,都愿意跟我聊一路,”
老夫子答非所問:“每一個昨天的自己,才是我們今天最大的靠山。”
“景清,為什么喜歡喝酒?”
“啊?喜歡喝酒還需要理由?”
“也對。”
“至圣先師,我能不能問你老人家個問題?”
“當(dāng)然可以。”
“酒桌上最怕哪種人?”
“是那種喝酒上臉的家伙。”
哦豁,果然難不住至圣先師!這句話一下子就說到自己心坎上了。
陳靈均繼續(xù)試探性問道:“最煩哪句話?”
“是說著勸酒傷人品,我干了你隨意。”
哦豁哦豁,至圣先師的學(xué)問確實了不起啊,陳靈均由衷佩服,咧嘴笑道:“沒想到你老人家還是個過來人。”
“景清,那么我問你,你覺得怎么才算窮?”
“光有錢,沒學(xué)問?”
老夫子看了眼身邊開始晃蕩袖子的青衣小童。
陳靈均立即重新雙手籠袖,改口道:“為富不仁、窮兇極惡之輩?”
老夫子笑道:“就說點你的心里話。”
陳靈均松了口氣,瞎琢磨累死個人,“那就是兜里沒錢,窮得娶不起媳婦,打光棍,找人賒賬買酒,都沒人樂意肯借錢,窮得死要面子,而且這點面子,還得躲躲藏藏,好像見不得光,然后啪嘰一下,最后僅剩的這點面子,在某天也給人隨便一腳踩了個稀巴爛,只能等到人散了,旁人看完了熱鬧,才敢自己找機會從地上撿起來。”
“就這些?”
“只敢懷疑世道,不敢懷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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