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若無閑事掛心頭-《劍來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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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曦撂下一句:“我是你祖宗。”
曹峻驀然大笑,“就這么說定!好人有好報,老祖宗一定長命萬歲!”
火紅狐貍站在牌樓上,使勁拍著爪子慶賀,但是嘴上可說著涼風嗖嗖的風涼話,“哇,父慈子孝似的畫面,老祖宗出手闊綽,做子孫的孝順,真溫馨,不行不行,我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曹曦冷哼一聲,懶得理睬那只嘴賤的狐貍,轉身摔袖,大步離去。
當老人走出衙署,天陰沉沉的,還真是要下雨了。
他回到泥瓶巷祖宅,淅瀝瀝的一場春雨,不期而至,越下越大。
曹曦獨處,坐在小小的大堂,沒有匾額,好不容易冒出的香火小人,也早已給人吃掉。
就是一棟孤零零的破落宅子了。
曹曦突然起身,去灶房碗柜拿出一只大白碗,走到天井對應的水池邊,就蹲在邊沿上,雙腳踩在小水池里頭鋪著的鵝卵石上,用白碗承接雨水。
裝了小半碗雨水后,曹曦喝了口,就立即灑進水池,埋怨道:“讀書人只會瞎扯淡,這故鄉水,哪里有酒好喝。”
曹曦嘆了口氣,怔怔出神。
最后老人端著水碗,回首望去,好似有一位老態婦人在屋內勞作,像是她停下了動作,懷抱掃帚,安安靜靜站在那邊,笑望向自己的兒子。子欲養而親不待,做娘親的,沒能享著半點福,可只要兒子出息了,便是沒關系的。
早已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老人,已經不知道幾個一百年,沒有這么傷感了,淚眼朦朧,輕聲呢喃:“娘親呦,我的傻娘親呦。”
————
披云山南麓,林鹿書院已經破土動工,仿佛每天都在一棟棟高樓驟起,大驪對于這座書院的重視,宋氏皇帝完全等同于北岳正神廟的建造,僅是圣旨就下了兩道,分別給州府和郡守府。
化名為程水東的黃庭國老蛟,一襲合身青衫,完全就是夫子醇儒的氣質模樣。
連同大驪皇帝和國師崔瀺極在內,知道老蛟身份的人物,屈指可數。所以哪怕程水東的著作流傳頗廣,在寶瓶洲以北地帶享譽盛名,但是讓一位黃庭國的小小侍郎,擔任林鹿書院的副山長,仍是在大驪朝野惹來頗多非議,廟堂上是覺得程水東在儒家學統內并無赫赫頭銜,分量太輕,無法服眾,武臣更是大為不滿,一個黃庭國的糟老頭子,能活命就不錯了,竟然還要當大驪讀書種子們的先生?
老蛟與魏檗并肩而立,一起望著熱火朝天、塵土飛揚的書院地址,這還是他們兩位第一次私下見面。
老蛟唏噓道:“你魏檗次次死灰復燃,出人意料。”
先是貴為神水國的北岳正神,然后被大驪打破金身,沉入水底,之后好不容易被人幫著拼湊出殘破金身,勉強維持香火不斷,不曾想禍從天降,突然又給兩位下棋仙人摘掉金身,淪為最底層的土地公,比起一般的河婆河伯還要不如,但是到頭來,竟然是他一舉升為披云山的北岳正神。
估計大驪原有的山岳正神,想要跟魏檗拼命的心思都不缺。
老蛟早年遠游各地,與魏檗其實是老相識了。
天上下起了小雨,塵土被壓回大地。
老蛟和魏檗當然不用擔心雨水淋在身上。
魏檗伸出一只手掌,輕輕搖晃,身前的雨幕隨之晃蕩起來,微笑道:“要不然世人都羨神仙好?何況還是神在前,仙在后嘛。”
老蛟輕聲問道:“大驪皇帝真要南下龍泉郡?”
魏檗沒有藏藏掖掖,嬉笑道:“對啊,近期是要走一趟,到時候你這條老蛟覲見真龍天子,一定很好玩。你的見面禮,準備得如何了?”
老蛟笑道:“準備好了,不值一提。”
魏檗伸手指向小鎮那邊,問道:“打不打得起來,如果打起來,你會不會出手?”
老蛟猶豫片刻,不愿把這位未來山岳大神當傻子,“上了賊船,還能如何?”
魏檗有些頭疼,“可別打壞我的披云山就好。”
老蛟大笑道:“這么快就把這兒當家了?”
魏檗嘿嘿笑著,“我這個人,喜新不厭舊。”
老蛟伸手點了點身旁的白衣神人,“不厭舊到了你這個地步,世間罕見。”
魏檗爽朗大笑,“那肯定是你見識還不夠多。”
聞弦知雅意,老蛟立即收斂笑意,提醒道:“有些事,別人可做,我們不可說。”
魏檗點點頭,記起一事,“我得去趟落魄山,不陪你淋雨了。”
————
龍須河上,雨點噼里啪啦使勁砸在河面上。
石拱橋下,一位青絲茂如水草的婦人,懸停在河底上邊,嗚嗚咽咽,她想起了自家孫子,再聯想到自己一半金身毀棄的凄慘境遇,就愈發傷心,在自家門口都這般難混,更何況是孫子遠在真武山,在那么多神仙精怪之中修行?
她之前還每天開開心心巡視龍須河,想著自己靠著狐假虎威狗仗人勢,以及不要臉皮的嚇唬人,好不容易攢下那么多值錢的和不那么值錢的寶貝,想著總有一天都會全盤交給孫子,讓他不至于在修行路上為了錢而煩惱,可如今承受著巨大痛苦,在河水源頭那里自毀金身,讓這位尚無神廟香火的河神婦人,真真切切曉得了天道難測、修行艱辛的道理,她最近每天就躲在這座石拱橋下以淚洗面。
然后婦人猛地停下哽咽,忍著心中驚駭,迅速游曳去了靠近岸邊的地方,乖乖給一位上司讓出河道。
婦人當然認得那位鐵符江正神,名叫楊花,極有可能是東寶瓶洲最年輕的高品秩江神,她長達一丈的金色長發,臉上覆有面甲,懷抱一柄長劍,脾氣極差,死在她手上的過路精怪,茫茫多。
龍須河是鐵符江的上游水段,當然隸屬于鐵符江水域,所以楊花巡視河道,是題中應有之義,只是楊花升任江神之后,從不登上那條江河地界的瀑布,今天是頭一遭。生前名為馬蘭花的婦人河神,哪怕成了神祇,依然還是那副縮頭縮腦的市井德行,低頭怯生生說了句客套話,再抬起頭,楊花早已迅猛遠去上游的十數里外。
婦人心中憤憤,覺得這個年輕婆姨太不會做人了,即便是自己的頂頭上官,可一聲招呼都不打,也太不講究了些。
于是婦人就又開始自怨自艾,覺得是自己給人欺負了。
最后婦人就害怕自己的孫子,在外邊也給人這般不當回事,婦人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擦拭淚花,然后如鯉魚擺尾,快速游向自己的老巢,去瞅幾眼家當寶貝們,想著它們未來都會是孫子的豐厚聘禮,她才能高興幾分,才會覺得這份死了還要遭罪的苦難日子,好歹還有個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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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站外邊,停著一輛裝有算卦攤子的獨輪車,年輕道人攤子都沒攤開,就開始給一位信命的驛丁看手相算命了,落在別的驛站胥吏眼中,那就是一個胡說
八道一個小雞啄米,可笑至極。最后年輕道人沒收人銅錢,其實那個驛丁也沒想著要花錢,好在道人很識趣,只討要了一碗熱水,站在車旁咕咚咕咚大口喝水,很是痛快。
年輕道人抹了一把嘴,笑臉燦爛地跟驛站揮手告別,繼續推車前行。
驛站那邊,有人使勁揉了揉眼睛,咦?怎的算命騙子身后,憑空多出了一位道姑裝束的女子?
貌美道姑柔聲問道:“小師叔,你說你算命和下棋都不算最厲害,那誰最厲害?”
名叫陸沉的道人笑道:“你真正的小師叔,貧道的師兄,一個將來下棋比貧道好,會下贏白帝城那個魔頭,一個算命比貧道好,會讓……唉,不說這個,傷感情。總之這‘一個加一個還是一個,再加一個更是一個’的師兄,從來就比貧道厲害。”
道姑正是被陸沉從神誥宗拐騙而來的賀小涼,那個讓風雪廟魏晉喝了一壺壺斷腸酒的絕情女子。
她其實之前也曾以玉女的身份,和金童一起代表寶瓶洲道統來此,取回祖師爺留在驪珠洞天的那件壓勝法寶。走的時候,他們沒能成功帶走馬苦玄,她反而多出一塊漂亮的蛇膽石,沒辦法,她的福緣之深厚,一洲矚目,像是隨便走在哪里,好東西都喜歡主動往她身上湊,擋都擋不住。
道姑猶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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