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劍來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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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按照文圣老爺的說法,若是按照順序來說,其實很多顧粲的心結,起源就來自于那些看似加在一起還不足一兩重的冷嘲熱諷。
青衣小童看著屋內忙碌的粉裙女童,以及凝氣精神的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言語咽回了肚子,只是好像有些積郁難消,在門檻上逛蕩來逛蕩去的步伐就急促一些,最后他實在是覺得不吐不快,雙腳釘在門檻,矮小身體如秋千一般大幅度晃動起來,一下子倒向廟內,一下子后仰廟外,對陳平安說道:“那陋巷少年忒不知好歹了,一兩句玩笑話都經受不起,死了算數!屁大本事沒有,心氣比天高,活該那少年一輩子受苦遭災!”
陳平安依舊席地而坐,閉目練習劍爐,不聞不問不言不語。
青衣小童沉默片刻,嗓音低沉,一雙泛
起冰冷水霧的深邃眼眸,死死凝視著陳平安,盡量用玩笑的語氣說道:“老爺,咱們出來混江湖,要幫親不幫理,才能吃得香混得開啊。更何況我可不怎么著他們兄妹,老爺這么大一份恩情,同樣是兄妹,妹妹就是個明事理的,至于那少年之所以把憤懣擺在臉上,一方面是覺得我調戲了他妹妹,我害他丟了顏面,其實更多還是骨子里的自卑作祟,因為他在心底知道自己就是個廢物,哪怕不是身處亂世,一樣護不住他妹妹,這種人如果將來還這么死犟,不愿半點低頭,以后只會吃虧更大的,所以老爺啊,我這是為他們兄妹二人好。”
陳平安睜開眼睛,在心中認真思量過后,點了點頭,然后緩緩道:“你說得沒有錯,但是對錯分先后,你不能用一個后邊的對,來否認前邊的對。錯誤更是如此。”
青衣小童雙拳緊握在袖中,眉眼低斂,似乎是生怕自己的神意泄露,被陳平安透過“水井”看出自己心湖的興風作浪,這條在御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得道水妖,只覺得內心怒火燃燒,恨不得一拳打死了那位無趣的“自家老爺”,再一口吃掉那條火蟒來進補修行,成為自己大道登天的墊腳石。
青衣小童轉過身去,跳下門檻,嘿嘿笑道:“少爺,那我去道歉了啊。”
笑聲已經傳入武圣廟,但是背對祠廟的青衣小童,則是滿臉暴戾殺氣。
在青衣小童遠去之后,粉裙女童怯生生道:“老爺,他真的很生氣,如果在御江的話,依照他的性格,指不定就要水漫兩岸了,按照郡縣地方志的記載,這幾百年里,出現過好多次洪水泛濫的‘天災’,御江水神非但不會壓制,反而會推波助瀾。”
陳平安摸了摸她的腦袋,“既然不愿意聽,以后不跟他講道理就是了。”
陳平安說不再講道理,那就是真的不再跟那青衣小童講這些無聊道理了。
本以為一路相伴而行,關系親昵了,陳平安才愿意稍微說一些,既然他不愛聽,那么陳平安絕對不會自找沒趣,重新返回原點就是了,之后青衣小童只要不做超出陳平安底細的事情,一切聽之任之,就像今天這點小事,如果在剛剛認識之初,陳平安肯定會冷眼旁觀,哪里還會說這些心里話,陳平安跟崔東山走了那么遠的路,又講了多少?
粉裙女童一臉天真爛漫,“老爺那你可以跟我講,我愛聽這些。”
陳平安會心一笑,“有說得不對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訴我。”
她在這一刻驀然靈犀一動,脫口而出道:“老爺的順序一說,茅舍頓開,說得對極了!”
她很快有些臉紅,趕緊聲明道:“老爺,我不是學他,不是拍馬屁!”
陳平安看著火候,米飯就要煮熟了,粉裙女童氣鼓鼓道:“老爺,咱們不給他留,讓他餓著,老爺一心為他好,還要發(fā)火生氣!如果不是真身拘押于那方硯臺之中,他今天真的會對老爺出手,剛才我都快嚇死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這可不行,飯還是要留的。”
粉裙女童燦爛笑道:“我聽老爺的。”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那青衣小童當然不是去跟螻蟻道歉的,忍著不一巴掌將兄妹拍成肉泥,就已經是他宰相肚里能撐船了。
青衣小童雙手負后,遠離武圣廟,腳尖一點,躍上一座屋脊,矮小身影化作一道淺淡青煙,往城外飛掠而去,最后一次迅猛拔高,沖入云霄,在天空劃出一個極其巨大的弧度,落在一座深山后,恢復真身的水蛇轟然砸在地面,震動之大,就連縣城都能夠感受到清晰的顫動。
水蛇一路扭擺龐大身軀,過境之處,樹木崩碎,山石翻滾,之后沿著一條溪澗逆流而上,水花四濺,最后來到一座宛如一枝獨秀的灰白山崖,身軀圍繞山崖,盤旋而上,當頭顱來到山崖之巔后,尾巴猶然搭在山崖底部。
山崖上本就不多的樹木全部攪爛,滾滾而落。
一身暴戾氣焰的水蛇,身軀不斷加重力道,最后竟是將整座山崖都給擠壓得崩斷了。
他這才在遮天蔽日的塵土中恢復真身,緩緩下山而去,健步如飛,快若奔雷。
青衣小童并不知道他的一切所作所為,全部落在了兩人眼中,在百里之外的一處山頭,儒衫老人臨風而立,手里托著一方老蛟酣眠、呼聲如累的硯臺,正是黃庭國的老侍郎,或者說是上古蜀國碩果僅存的蛟龍之屬。
老蛟先得了文圣的掌心金字后,又跟大驪國師達成了一樁秘密盟約,將那位少年皮囊的崔瀺送到大隋境內后,老人就開始返身在黃庭國境內,悄悄捕捉一切蛟龍孽種,全部拘在硯臺內,他當真是以大神通刮地三尺,入水千丈,除去崔瀺親手抓獲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如今硯臺內,又多出了十余條小物,游曳其中。
此刻老人身邊站著一位背脊隆起的駝背老嫗,真身正是一條成長于山野的赤練蛇,得到一樁修行機緣后,又辛苦修行五百年,才有今日光景,剛剛躋身七境修為,這次被老人找到了藏身之處,直接鑿開大山百丈深,揪出了老嫗真身,她這才不得不寄人籬下,但是臣服于大名鼎鼎的儒衫老人,老嫗只是覺得不夠逍遙快活,并不會覺得委屈窩囊。
老人淡然問道:“覺得如何?”
老嫗恭謹答道:“啟稟老祖,這條水蛇,到底還是頑劣心性,不過他的根骨血脈,便是我也有些羨慕。”
老人點頭道:“出身尚可,只可惜資質愚鈍,心性不定,不堪大用,白白揮霍了一場隱秘的蛻皮機緣。”
老嫗錯愕,不知老人為何如此講。
之前縣城那座荒廢武圣廟內的首尾,兩人位于高空云端,老蛟以一手掬水觀天地的術法,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青衣小童膽敢對陳平安出手,哪怕只是挑釁,就會瞬間暴斃,老蛟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事實上,老蛟對于青衣小童先天有些厭惡,跟性情無關,純粹是血脈上的沖突,世間眾多的蛟龍遺脈孽種之中,青衣小童這一脈,往往修行迅猛,頗為得天獨厚,但是又最被真正的蛟龍所排斥,就像中等世族里冒出頭一個私生子,偏偏撈了個不高不低的舉人身份,大出息沒有,卻礙眼得很。
老嫗道行低,眼界窄,可沒看出任何明堂。
至于水蛇的那點暴躁脾氣,老嫗更不會覺得有大錯了,她之所以背脊隆起,就在于初次開竅之后,尚且力弱,曾經被山野捕蛇人抓獲,搏斗過程中給那人砸傷了元氣根本,這才使得她哪怕化為人形,便是天生的駝背姿態(tài),之后她找到那位捕蛇人的后裔子孫,一場遲到兩百多年的血腥報復,郡城一位中等門戶之家,一夜之間就全部暴斃,不管婦孺老幼,都沒能逃過一劫,徹底斷絕了香火。
老嫗事后猶然覺得不解氣,只恨那捕蛇人不是修行中人,否則非要讓他品嘗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所以水蛇能夠從頭到尾都隱忍不發(fā),面對那個婆婆媽媽的窮酸少年,青衣小童當時沒有一個字的惡語相向,一直深入荒山野嶺,才開始釋放陰鷙殺機,在老嫗眼中,已經算是修心養(yǎng)性的功夫相當不俗了。
老人搖搖頭,“你比那條小水蛇差了根骨,比起條小蟒更差了悟性和慧心,差得太遠了。”
老嫗倉皇失色。
唯恐老人一個不開心,就將自己打殺了。
畢竟這一路相伴,不是沒有不開眼的同類,不愿接受約束,無一例外全部給老人出手擊斃,死后所有精元魂魄,根本無所遁形,全部被攫取融入古硯之中,淪為一層纖薄的“淡墨”而已。
老人感慨道:“大道之上,人人爭先,可一步慢步步慢,興許別人一直打瞌睡偷懶,還是境界一日千里,你沒日沒夜苦修,到頭來還是個廢物,修行就是如此無奈。”
老嫗趕緊亡羊補牢道:“老祖,那少爺如此了不得?”
老人失笑道:“不是少年本身如何厲害,而是少年的領路人,太了不起。如果少年只是少年,不管他如何努力勤奮,武道境界仍然不會太高的,大概撐死了就是六境七境的樣子,僅此而已。”
走江化蛟,入海為龍,是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兩次大磨礪,在這個過程當中,必然極其坎坷艱辛,必然血肉模糊不說,還要經受住脫胎換骨的煎熬,之前境界攀升的蛻皮,是為小蛻,次數眾多,之后兩次,才會被譽為“大蛻”。
老人御風而行,一步步走出山頂,老嫗只得現出真身才能跟隨,一條七八丈的赤練蛇在儒衫老人身邊搖頭晃尾。
老蛟笑道:“我不是說少年的道路一定是對,有可能是條通天登頂的大道,也有可能是條沒有大前程的斷頭路,但話說回來,哪怕是條斷頭路,也絕對足夠讓那小水蛇化蛟了,只可惜身在福中不知福,自絕前路,怪不得老天爺不賞飯吃,只是賞了,自己沒本身端住飯碗罷了。”
赤練蛇口吐人言,“老祖修為艱深,早已看遍了山河變色,滄海桑田,眼光自然深遠,我們只需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去做,就心
滿意足,對我們而言,這已經是一樁莫大的福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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