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在座人等向燕堂介紹已畢,這才安排二人就座。 韓元帥轉(zhuǎn)臉向鄆王請示:“范義士已應允入伙,協(xié)力抵御金賊,如何差遣,還望千歲示下。” 鄆王沉吟片刻,點首應道:“也好。韓元帥久經(jīng)沙場,足智多謀,向來總攬全局,調(diào)度大事,我袖手以外慣了,燕堂如何差遣,合當由元帥安排。但燕堂非朝廷中人,今日更是逢不速之邀。我既為大宋皇室家人,其慷慨之意,該由我致謝。我又是做師叔的,不情之事,也由我倚老賣老,強自委派。” 說著便離開座位,徐徐走到燕堂跟前,凝眼端視眼前這個剛剛認識的師侄,說不盡的溫情厚意,燕堂心中一動:“這鄆王意態(tài)深蘊,卻是世間至情至性之人。” 鄆王緩緩說道:“我們在座諸人,都是常在金境抗金,所謂火中取栗,虎穴奪仔,以身犯險,刀頭舔血,均是臥底的勾當。大宋今日有幸,此事有韓元帥、酈將軍坐鎮(zhèn),再有董先、李寶、張榮、馬擴各自分任一事,其中董將軍負責刺探敵國兵防、邊備、戎馬、政令、軍機檔案之機密,李將軍負責嚴防金與夏等國對大宋的諜探滲透,馬將軍負責掌握所遣臥底諜探的出納密命,張將軍負責秘密聯(lián)絡統(tǒng)領淮水以北抗金義軍。這都是韓元帥剛剛向你吩咐過的,我再啰嗦一遍,便于你分辨清楚,記得牢固。 “這幾位將軍與韓元帥之間,還有黨純睦黨將軍居間聯(lián)絡,上傳下達。以上說起來容易,兄弟們做起來都是千辛萬苦,千難萬險。 “你與純睦最熟,黨兄弟沉疴難起,越來越不宜路途辛勞,于是便由黨兄弟所薦,韓元帥所選,欲勞你接替黨兄弟。 “還有一事就是有兩個孩子武功需由你教授。辛文郁、李成金俱為關勝師兄弟子,與你均為本門師兄弟。辛文郁有一子名叫棄疾,今年六歲了,聰明伶俐,資質(zhì)奇佳,文武均是可造之才,我曾經(jīng)有空暗地里觀察,確然如此。黨兄弟的兒子你是見過的,年紀稍大,已有十二歲了,卻是好文不好武,武功要怎么教,你與黨兄弟好生商量。 “前些日子文郁、成金二人去刺殺奸賊劉豫,好是兇險,幸而一擊成功,此后便分別在金國海陵王完顏亮、葛王完顏雍身邊臥底。 “那金國海陵王完顏亮為完顏阿骨達庶長子宗干次子,自幼天才英發(fā),深沉有大略,風儀閑靜,體態(tài)雄偉,并極崇漢化,結交居于金地的遼宋名士,宗室之內(nèi)名聲頗善。葛王完顏雍則為阿骨達三子宗輔之子,長相魁偉,性格沉靜明達,為人寬厚,騎射術于金人中第一,年紀稍長即隨其叔伯們四處征戰(zhàn),上下推崇,才干與完顏亮并無二致,而威望猶有過之。這二人亦為阿骨達的親孫子,都是極厲害的角色。一個好強爭勝,一個溫厚懷仁,均是文武雙全,能力出眾,將來勢必成為大宋威脅,當今更是深為金國皇統(tǒng)帝完顏亶所忌憚。此時安排人在其身邊臥底,早晚掌握其動向,甚至可在要緊時候刺而殺之。 “想那完顏阿骨達具吞吐環(huán)宇橫掃山河的雄才大略,當年攜宗干、宗望、宗輔、宗峻、宗弼五子,與吳乞買、斜也并肩兄弟三人,率宗室子弟宗翰、婁室、銀術可、希尹、昂、斡魯、拔離速等幾十員女真猛將勇士,領二三千人起事,一二十年間三軍用命,滅遼襲宋,幾乎席卷天下。 “可憐我大宋既對于金國的猛惡不知不覺,更不知道自己的百年國祚已衰,軍備廢弛,貪念收復燕云十六州,竟不顧唇亡齒寒的道理,放棄與遼百年相安無事的局面,聯(lián)金滅之,以致于招來靖康之難,舉國一敗涂地,生靈涂炭,當真可悲可嘆。 “燕云十六州固然是中原屏障,自后晉石敬瑭獻把它獻給遼國,歷代中原王朝夢寐以求要收復,以致于我輕率與金訂立了聯(lián)合攻遼的海上之盟,宋得燕云十六州土地,金轉(zhuǎn)接遼向前所得賦稅。雙方相約,金國負責攻擊遼國的上京、中京,宋攻其南京。結果金國連續(xù)攻克上京、中京,最后連帶攻下本該由我攻下的南京。我攻遼不勝,戰(zhàn)無所得,不僅燕云十六州收復無望,舉國不堪一擊的實情也暴露無疑。而后我們又于遼降將張覺的去留之事進退失據(jù),再致郭藥師降金。諸多事體錯漏百出,疲于應付,都是因為自知不明,料敵不清。 “由此我受金傾國以攻。金以完顏斜也為都元帥,宗望為東路副帥,宗翰為西路副帥,攻勢如破竹,直至黃河水邊,開封城下。大宋整個抵抗形勢渙散,防衛(wèi)維護舉步維艱。再有何??卻將防河重任托付于‘河神’,自己進入金營折沖無謀,卻堅決請靖康皇帝再幸敵營,終于將皇族悉數(shù)陷于敵手。” 鄆王聲音低沉,將靖康之難大致情況緩緩說來,在座諸人都是屏息靜氣。靖康之難乃大宋難言之痛,對皇族而言更是奇恥大辱。雖然事過不久,眾人知之甚詳,但當鄆王之面從未提起過。今日突然聽鄆王親自提起,均大感意外,猜想定與燕堂今日入伙有關,自有緣故。 鄆王再道:“宋金盟約既毀,兩相交兵,傾國以對,既決于城野,更決于廟堂。決于城野,金人善騎射,兵精將廣,滿萬而不可敵,自一二千人起家以來,身經(jīng)百戰(zhàn);我大宋與遼夏均有盟約在手,享百十年太平,兵士萎靡,良將凋零,人心渙散,軍備廢弛。決于廟堂,金上下同心,虎視天下,既得遼,復望宋;而大宋朝廷沉于冗員、冗兵、冗費,又耽于建艮岳,征花石綱,民怨沸騰,各路反兵煙塵不斷。 “當年承先皇厚愛,我年少時即被加封太傅,又違宗室不領實職的常例任提舉皇城司,得出入禁省,深于參與朝廷內(nèi)外諜探與刺事。靖康之難時,徒具一身武功,在千軍萬馬之中難有大的作為。身陷時屢次欲將先皇劫掠出來,但終因成敗關系甚大,一旦敗露對余人殺罰過重,沒有合適機會下手,只得忍辱負重,貼身服侍。不敢發(fā)作武功,后來詐死才得不著痕跡混了身子出來。 “靖康之難教訓深重。當年陪先皇受難,每每論起前事之失,政事松弛自然是主因,但直接導致一敗涂地、萬劫不復的,不自知、不知敵卻是首惡。” 燕堂見鄆王說話間面色鄭重,目光含淚,與剛才動手時生龍活虎看起來實非一人,心知他家國事罹患極大,所受煎熬非人,而其又是至情至性,不免心緒涌動。 鄆王略作鎮(zhèn)靜,再道:“孫子于《謀攻篇》有云‘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zhàn)必殆’。我大宋先前屢遭敗績,便是吃盡了不知彼不知己之苦。而欲做到知己知彼,勢必要把我們今日所謀之事做好。” 堂上眾人聽得鄆王話入正題,都是精神一振,聽得更加仔細。 鄆王提高了聲音:“孫子曾有名言‘知敵之情必取于人’,‘凡興師十萬,出征千里,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內(nèi)外騷動,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萬家。相守數(shù)年,以爭一日之勝,而愛爵祿百金,不知敵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將也,非主之佐也,非勝之主也。故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于眾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驗于度,必取于人,知敵之情者也’。 “就是說大凡出兵十萬,出征千里,每日耗費百姓與官府費用超千金之資;要七十萬戶人家,疲于奔波,不能安心耕作,家里家外不得安寧。像這樣相持數(shù)年而一朝爭勝,如果因吝嗇爵祿金銀,不愿使用間諜,以至不知敵方情實,當真是無仁無義之至!如此為人,無可爭勝,不配為軍中之帥,君王良臣。英君明主、賢將能帥,之所以動輒能勝,功高業(yè)廣,就在于事先知曉敵情。欲要預先知曉敵情,不可問之于鬼神,不可臆想瞎猜,也不能靠占卜,一定要人親去了解,在從其口中得知。” 孫武乃兵家之祖,所著兵法十三篇,乃軍中圭皋,字字珠璣,鄆王于《孫子兵法》熟極而流,此時娓娓道來,既說原文,又述解讀,如數(shù)家珍。眾人雖然都不陌生,但再次聽來仍是感佩不已。 大宋自徽宗趙佶以來,皇室中不乏文人頂流。徽宗自己書畫雙絕,既善書自創(chuàng)字“瘦金體”,又善蟲鳥畫自創(chuàng)“院體”,書畫莫不登峰造極,為亙古少見的奇才與全才,于本朝更是超卓拔萃,無人能出其右。當今宋帝趙構,既工詩詞,更精于書法,善真、行、草書,筆法灑脫婉麗,自然流暢,頗得晉人神韻,一幅《草書洛神賦》字,當世第一。而眼前這位鄆王趙楷,更是硬生生狀元及第,只是宋徽宗當年因避嫌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