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第5章窗冷宵長

    大赦敕令下達至本朝境內(nèi)威伏之土，幽北郡流放地的官吏便將名單整理出來，依次除去罪籍，簽發(fā)公文給予關(guān)牒。

    這些人如今落籍朔州，便是朔州三郡去哪里安家都自由的，然而卻沒有土地家產(chǎn)，從前又是如此大罪，家人大多早是斬的斬死的死，剩下一些旁支唯恐避之不及。但也有個別極重情誼的親厚之家在得知家人有了赦免后，趕忙著人在朔州府城置下屋產(chǎn)安置親眷，然而大多數(shù)人都在得了自由后仿若流民，天下之大竟無容身之地。

    若非朱通當真仁義，卓家必然也會落此窘境。

    朱通他自得了卓衍點撥和多有裨益的交往后，也將一腔不得志的怒憤化作俠義心腸，他本就是軍旅出身的豪勇之輩，最重兄弟情義，聞得大赦令，第一時間聯(lián)絡(luò)自家鄉(xiāng)里，給卓衍找了個鄉(xiāng)村教習(xí)的活計，讓一家人得以在朔州寧朔郡的杏山鄉(xiāng)安頓。

    打點好落腳處的人家都趕在秋寒前動身了，卓家本也如此，然而直到又過了一個卓思衡到此以來最嚴酷的寒冬后，隔年四月冰雪稍融未消之時，一家人才終于開始打點行裝，準備上路。

    因為宋良玉去世了。

    她身體在六年前方至朔州時便患過幾次寒癥，拖著病體勞作服役，縱然從前身子強健也熬不住這般苦辛，終是病倒難醫(yī)。其實在接到大赦詔令時，她便已是油盡燈枯，聞得此喜，又勉強撐住熬了一陣。這期間卓衍四處求醫(yī)問藥，他沒了罪人身份，便可以行動自如跑去勞役地外去找尋醫(yī)生，卓思衡也兵分兩路同樣跑外尋訪，饒是朱通也沒閑著，各個營里去拖營役大夫，再打聽是否有其他頗通醫(yī)術(shù)的服役之人可以援手。

    家中只留兩個女兒照顧病重母親與走路尚在搖晃的幼弟。

    全家人如此盡心竭力，宋良玉的健康仍是再難轉(zhuǎn)圜，在一個紛飛雪羽的冬日撒手人寰。

    她離自由的幸福生活只有一步之遙，卻倒在門檻外，再無法進入曾無限希冀的團圓朝夕與人間煙火。

    愛妻過世，卓衍一夜須發(fā)皆白，未及不惑之年的歲數(shù)看上去卻仿佛枯槁老者，亦是一病不起，跨過年關(guān)的三月底才略有好轉(zhuǎn)。然而他心思與身子終是因此垮塌，再不復(fù)當年為博妻子與孩兒一笑而自行求卜問卦的悠然風采。

    同時陷入痛苦的還有卓思衡。

    他早已全然將宋良玉當做母親，又愛又敬，更是感念她曾經(jīng)全部的慈愛與鼓勵，給予他承擔世界重壓的痛苦時的慰藉。在他對未來的構(gòu)想中，宋良玉和卓衍夫婦是必然要幸福的，可此時一切都成了空談空想。

    亡故的母親，崩潰的父親，心碎凄惶的妹妹與尚不知曉世事的幼弟……沒有太多時間留給自己的痛苦，卓思衡只有堅強一個選擇。

    他從來都很要強，又擅長孤獨和忍耐，前一十九年如此，如今換了心腸，還是同樣性情。卓思衡沉默著抗下家里搬遷的所有事宜，直至出發(fā)當日，四月灰藍黯淡的天空悠悠飄起廉纖細雪，剛冒頭的柔綠野草在北風中抖個不停，一家人將全部東西裝上牛車，卓衍捧著宋良玉的骨灰瓦罐小心翼翼包了又包，存在車上最里的箱籠深處。

    他們的家當不多，有些是姨母送來的，有些是大赦后朱通幫忙張羅的，一個牛車上統(tǒng)共只有一個箱籠一個編筐便裝齊了。

    卓衍呆呆望著泥土籠子一般大小的役房，卻覺得此處仿佛仍有妻子魂魄逗留，在雪中站了許久，三個孩子都不忍開口催促，朱通也只是嘆息。

    他真的覺得自己甚少有過這樣能耐的安排，杏山鄉(xiāng)是個好地方，那就是他自己家鄉(xiāng)，還住著老婆和老娘與膝下兩個女兒。家鄉(xiāng)離衛(wèi)州的延和軍治監(jiān)很近，因此朝廷安排許多軍卒家眷在周邊水土肥美的地界屯田落戶。他爹是第一批墾荒的士卒，他也出生在此地。杏山鄉(xiāng)山好水好田肥物美，卻從來沒出過一個軍士階位高過從九品的執(zhí)戟副尉。皆因鄉(xiāng)里只有當兵的與家里老小，里長也是返鄉(xiāng)的老卒，全鄉(xiāng)上下扒拉不出一個會寫自己名字的。

    在朔州這種地廣人稀的極北之地，縣城都沒一個，鄉(xiāng)村也是分布散落，若要找識字的先生便只能去州府寧朔城，然而哪個在這里熬出頭的讀書人又愿意來窮鄉(xiāng)僻壤當個苦教習(xí)？

    于是朱通便想了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又能安置卓衍一家，又能給鄉(xiāng)里找個真學(xué)問人。大赦后他與卓衍將此事商議妥當后，便立即差人給里長帶話，說是自己認識個能識文斷字的先生，能耐大得很，讓鄉(xiāng)里快騰出個屋院安置先生一家。里長一聽還有這好事兒？當即讓傳話人回來表示，騰出了鄉(xiāng)里原本閑置的最大場院，現(xiàn)壘起了泥瓦屋，留了大屋給先生住，旁邊小屋將來給鄉(xiāng)里孩子念書用，先生吃穿他們都包下了，不必耕田種地，只要不嫌棄鄉(xiāng)里閉塞和孩子鬧騰就行。

    事情有了著落，朱通覺得自己這回兩邊面子都大了去了，又給卓老哥安排好落腳地，又給鄉(xiāng)里找回有本事的教習(xí)，卓家小子有地兒念書，將來還能謀取功名，自己鄉(xiāng)里的娃倒是識幾個字將來能在軍中給兵頭跑個腿帶個話也不算睜眼瞎，說不定還能冒個有出息的好兒郎，這里面可都有他的功勞！

    可是誰知宋良玉卻沒見著到眼前的好日子……

    朱通最見不得孩子遭罪，更是出力幫忙，今日一家人啟程，他也前后張羅，還給趕車的鄉(xiāng)人塞了點銅板和干糧，讓他仔細些，好好看顧卓家老的小的，駕車時慢點，遇到坑洼別只顧著甩鞭子。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