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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黎明到來之前,阿卜杜拉·安瓦便已經從他那無光幽室的床鋪上起身。
寂靜之庭里面不乏奢華豪宅,但是安瓦最近移居到了一間簡樸陋室之中,并且遣散了所有的仆人。他半是看,半是摸索著走向自己的水盆,猛地把臉扎進冰冷水中,液體灌滿了空洞的眼窩,使他頭骨顫抖發冷。
安瓦拿起毛巾擦干了臉,然后氣喘吁吁地清潔了身體,披上衣袍前去祈禱。
所有的星語者都是盲人,但是他們之中極少有人真的無法視物。有人能從預見到的事件中拼湊出一個完整世界,通過預知未來了解周邊環境。有人能看到他人眼中的景象,借助別人腦海里的倒影勾勒世界模樣。
作為星語庭住持,阿卜杜拉·安瓦是一位非凡的傳心大師。在無刻意防備的情況下,人們的思想對他而言就是一本敞開的書本。他眼中的世界充滿了形態各異的幻影,活物的靈魂在其中編織出一幅詳盡的圖景。
他總是帶著一種超然物外的困惑,目睹高領主之間荒謬的權力紛爭。安瓦、薩克、吉伯蘭這三個高領主中的靈能者達成了同盟,只為避免落入和蘭松烏多一樣癡迷權力的奇怪瘋癲狀態。他將政治留給了其他人,只想保持星語庭這一畝三分地的井然有序。
即便那個星際戰士發動軍事政變,把高領主議會變成了他的一言堂,他也沒有多少怨恨。青山·可汗或許是一位卓越的指揮官和軍事家,但他不能代替星語者和導航者的作用,安瓦甚至一定程度可以理解他的篡權行為——確實,一切為了贏得這場戰爭。
青山至少兌現了他的諾言。
人類帝國贏得了這場戰爭。
隨著長杖與地板碰撞出有節奏的清脆響聲,安瓦杵著長杖徒步走進了禮拜堂,并在一座宏偉的帝皇雕像的面前緩緩跪下。
他贊美帝皇的偉大賜福。
一遍又一遍地低聲吟誦禱詞。
多年以來,安瓦對于自己的工作成果很滿足,但是最近,滿足被痛苦取代了。在夜深人靜時,他總是忍不住去想,自己能否預知得到野獸崛起,并對帝國發出警告。
青山·可汗有一點說得對。
自己并未完全盡到職責。
在一開始,獸人的吼聲緩慢地匯聚,給人感覺就像以往發生過無數次的簡單亞空間擾動。這種擾動可能會在一夜之間煙消云散,也可能會持續數千年。他本該想辦法找出擾動來源,但他沒有。直到野獸發起進攻,它的目的終于暴露無遺,隨后,獸人的怒吼淹沒了他的星語專家,通訊陷入混亂。
“我會看到它的到來,吾主。我發誓下一次一定會的,我會更加警惕專注。”
安瓦解開上半身的長袍,將削瘦的胳膊從袖子里抽了出來,露出了枯瘦的上半身,將高領主的華麗服飾掛了起來,拿起一根鞭子,它由圣林園中稀少的白樺木編成。
他開始了第一次的懺悔。
“啪!”
“為了我的失職,祈求您的寬恕。”
安瓦喃喃自語,枝條與肉體的碰撞聲音在房間中回蕩,他忍住了痛苦叫喊。
“啪!”
“為了我的失職,祈求您的寬恕。”
他又換了一邊,抽打著自己左肩。
這樣自虐式的懺悔已經持續一段時間,每天他的后背都因為鞭打而疼痛難忍,即便如此,安瓦依然強迫自己從寂靜之庭來到皇宮外城里的星語庭辦公室。在那,他會花費幾個小時,坐在收訊長椅上面,解析來自整個帝國的星語訊息,它們大多因為亞空間的震蕩而失真,時序混亂更是屢見不鮮。
安瓦仍然天賦異稟,盡管時光飛逝,他的解析能力仍然遠遠強于最年輕與最優秀的星語者,一個又一個講述著毀滅、恐怖與野蠻的故事經他之口呈現于人們的面前。
這是他的另外一種懺悔方式。
他祈禱這一切能贏得帝皇的寬恕。
但他知道,自己不配。
“為了我的失職,祈求您的寬恕!”
抽打越來越用力,聲音越來越響亮。
“為了我的失職——”
極輕柔的腳步從石磚上傳來,打斷了安瓦的祈禱。盲人的聽力并不比常人更強,但他確實更加注重雙耳傳達給他的信息。
“誰在那里?”
他轉過身。靈能視覺里面,距離他最近的靈魂之光遠在數個房間之外,禮拜堂中僅有他一個人,但他仍然不停四顧大喊:
“這里是星語庭之主的禮拜堂!是誰?”
死寂,無人回應。
沒有人能瞞過他的靈能視野,可為什么恐懼感覺仍然死死地攥緊了他的心臟?
他摸索著長杖站了起來,袍子掛在腰間。無用的雙眼在房間四周掃視,比肉眼更強大的靈能感官卻捕捉不到任何訊息。
忽然,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第二視野之中泛起一陣漣漪,靈魂反光勾勒出的世界輪廓隨著這圈漣漪開始扭曲,最終化作黑洞,吞噬掉了所有光明。
“叛徒。”
輕柔的聲音撕扯著安瓦的靈魂。
“不,等等,我不是叛徒。我是帝皇最忠誠的仆人!我是帝皇最忠誠的仆人!”
安瓦一邊無助大喊一邊踉蹌后退,直至脊背撞上祭臺邊緣,令他痛呼出聲。
“我們是帝皇的正義!”
”我們是帝皇的審判!”
周圍響起了機械的嗡鳴,仿佛某種精密儀器正在開啟。武器在嘶鳴中達到最大功率,讓安瓦的牙齒痛苦地顫抖了起來。
只有一種可能。
一名丘利薩斯刺客。
一種與寂靜修女相同的生物,這些無魂者們降生,被擄走,受訓練,最終被打磨成針對靈能者的終極殺手,這些可憎之物能像吹滅蠟燭一樣輕而易舉熄滅靈魂之光。
“我知道你是什么東西!萬戈里奇為什么不派你們去對抗獸人?為什么現在才讓你現身?你說我不忠誠?那大導師又算什么?”
安瓦慌亂無措地質問道。
然而對方沒有任何回應。
周圍是絕對的漆黑,吞噬時間、空間與靈魂的虛無。安瓦感覺自己被拉扯著,這種感覺痛苦至極,恐懼淹沒他的年邁心房。
“求你,求你。”
他抽泣著從祭壇上滑下。
跪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本可以做得更好,我會做得更好!我已經學到了教訓。盡忠職守遠遠不夠,我必須超越帝皇的期望!我現在知道了。請告訴大導師,我知道是我疏忽了,我很抱歉,我很羞愧……”
他的雙眼無法哭泣,也無眼淚可流。
“你有罪。”
丘利薩斯刺客說道。
一道黑色光束陡然劃過靈能視野,并與安瓦前額相連。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的失明了,一切美好感受都被逐出體內,唯余痛苦仍在。他的靈魂被從軀體之中一點一點慢慢抽出,就像一條被拉長的原生神經。
“啊————”
安瓦的口舌與思想一同尖叫,無形震蕩掃過空氣,他最后的靈能嘶嚎從禮拜堂中爆出,擊暈了方圓五百米內的每一個人。
丘利薩斯刺客關閉了她的敵意反射鏡。安瓦靈魂化作虛無,仍保留著生機的尸體跌倒在地,他的命運遠比死亡更加凄涼。
當星語庭住持的侍僧與護衛急匆匆地趕到禮拜堂時,丘利薩斯刺客早已飄然離去。今晚,她還要去拜訪另一位靈能者。
…………
泰拉,導航者特區。
導航者特區是一片與泰拉其他地區大相徑庭的獨立小世界,雖然被凡人的巢都城市層層包圍,但卻遺世獨立。無論太空還是地表,導航者們永遠都被分割開來。特區之中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但沒有任何正常人想去參觀這座為導航者量身定制的鍍金監獄。
一艘天鷹級穿梭機里面,席拉德·吉伯蘭悶悶不樂地俯瞰著特區內無數聳立的塔尖,每座莊園都試圖在高度與美觀上蓋過鄰居們的風頭。閃亮的尖頂間點綴著花園與溪流,華麗的穹頂隔開了泰拉污濁的空氣。而坐落于特區中心,最為金碧輝煌的那座建筑——長老之殿,目前由吉伯蘭家族掌握。
如此美麗,如此僭越,如此幽閉。
穿梭機降落在了塔樓前庭的停機坪上,門廊與階梯的盡頭是一扇巨大玻璃窗,外面的灑水器正從人造天穹中央把水均勻灑向花叢,淅瀝的雨點敲打著窗戶,在鋼鐵與磚石的包圍下,自然的聲音顯得無比地突兀。
吉伯蘭走進了豪宅大門。
“您回來了,吾主。”
管家達科里安立即上前迎接。
一群仆從圍了上來,取下了吉伯蘭的外衣,為他擦洗手腳并且噴上香水,領航員大使不耐煩地站在原地忍受他們的服侍。
吉伯蘭擺脫了最后一個服侍的仆從,走向環繞宮殿中庭的樓梯,登上樓梯走進書房,關上房門,癱在沙發上長舒一口氣。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走向窗前。
舒緩的綠光照進沒有燈光的屋內,房間另一邊是一扇華麗的門,門外有他的床、小妾與珍藏的美酒。但在好好享受一番之前他打算先觀賞一下他的花園,這里匯集的各色古代泰拉植物在別的地方根本無從得見。
然而桌面上堆積的案牘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工作尚未完成。吉伯蘭沉沉地嘆了口氣,揮揮手提高了窗戶的透明度,直到玻璃完全清晰。雨水敲打窗戶,枝葉在風雨中搖擺,至少能為煩心的工作提供點消遣。
桌面上的這摞文件不是關于帝國就是關于家族,其中大概有四分之一的文件都與男女婚配相關,育種計劃是每一個導航者家族的核心,也是他們這群靈能變種人類能夠世世代代享受特權階級地位的憑仗和關鍵。
然而擺在最上面的一份文件,一份優先級和重要性超過所有家族育種計劃的文件,封面卻是一個黑發星際戰士的半身像。
青山·可汗……
席拉德·吉伯蘭默默拿起這沓資料。
由于并不清楚這個星際戰士將要繼續實行他的軍事獨裁統治多久,導航者家族迫切地想要討好這位新晉的帝國總指揮。任何一艘戰艦航行都離不開領航員的支持,無論帝國海軍艦隊還是阿斯塔特戰團,想要釋放善意似乎是一件十拿九穩水到渠成的事情。
但是等到導航者家族的抄寫員翻閱塵封許久的古老歷史資料文件,卻尷尬地發現,早在千年之前,鐵浮屠戰團就曾經因為育種計劃和領航員大使鬧過一點小不愉快。
正常來講,沒有人會記得千年前的一點小事,問題在于,由于亞空間風暴的時間流錯亂影響,現在的鐵浮屠戰團的首席領航員,和一千年前的那個女人是同一個人。
“特蕾西·格雷?拒不執行聯姻育種計劃?為了表示徹底脫離家族并且劃清界限,已經把自己的姓氏改為‘特蕾西·葛雷爾’?”
看著資料里記載的這段文字,吉伯蘭感到有一點好笑。格雷家族倒不是什么顯赫的強大家族,但是育種計劃卻是每一個導航者家族能長久存續的關鍵,更進一步地說,正是育種計劃保障了人類帝國的交通航行。
為何這個女人如此幼稚叛逆?
讓吉伯蘭更想不通的是:如此一個幼稚且叛逆的女人,居然是鐵浮屠戰團的首席領航員?引領一艘強大的帝皇級戰列艦?
吉伯蘭有一點嫉妒了。
他也是一個導航者,他也渴望駕駛一艘偉大的船傲游星海。但是家族安排了他作為全體導航者在高領主議會的官方發言人,導致他從來沒離開過太陽系。他去過最遙遠的地方,也不過是金星的拉格朗日點罷了。
“算了,交給長老之殿去頭疼吧。”
吉伯蘭隨手把文件扔在桌上。
“篤、篤、篤!”
敲門聲音響起。
“媽的……達科里安!達科里安!不管是誰,把他給我攆走!我的工作能他媽的從這堆到星矩邊緣再堆回來!達科里安?”
吉伯蘭煩躁地呼喊他的管家,放下數據平板拿起通訊音珠一邊咒罵一邊說道:
“達科里安,你在哪里?”
房門打開一條縫隙,來自走廊的黃色燈光照了進來,刺破絲絨地毯上的陰影。
“達科里安?”
吉伯蘭下意識地摸向了桌底下的手槍,但是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動作。
“他不在這,表親。”
“多維安·奧法爾,是你嗎?”
吉伯蘭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是我。”
“干嘛不說一聲?”
“我正好路過了這里,聽說你回來了。所以,你懂的,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多維安·奧法爾聳聳肩走進來:
“我按了下門鈴,但是你的管家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就幫你拿了些好東西。”
吉伯蘭一個響指打開桌燈。
多維安是他第五個表弟,吉伯蘭家族與奧法爾家族三代聯姻產下的成果。精密的育種計劃讓他呈現出了母系家族的遺傳特征:細而長的四肢,柳葉般的身軀,湛藍的半透明皮膚下能看到活動的肌肉,與標準的人類相比略顯怪異,更像傳說中的虛空之子。
奧法爾家族就是導航者家族里的虛空之子,他們更加適應人造重力環境,通常只生活在遠洋飛船上面,就連宮殿也建造在木星的軌道上。多維安·奧法爾則是一個特例,他體內的吉伯蘭血脈讓他可以在精密液壓外骨骼的輔助下行走于泰拉,這一優勢也是他被選為奧法爾家族駐泰拉特使的原因。
多維安不僅是吉伯蘭的表弟,也是他的密友,兩人臭味相投。奧法爾拿來了一瓶歐羅巴加鹽白蘭地,正符合吉伯蘭的品味。
“為你接風的禮物。”
“也算你有心了。行吧,倒酒,要是有人問我為什么工作沒做完,我可有借口了。”
吉伯蘭伸個懶腰順勢坐下來。
“啊,我就知道自己多少還是有一點用處的。介意我坐一會兒嗎,表哥?我還是不太習慣泰拉的重力,它讓我的關節很僵。”
多維安的外骨骼在走近時發出細微的嘶嘶聲,耐心地把酒瓶封裝拆開順便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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