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宋代時有鵝湖之辯,那至少兩方學術大佬是面對面辯經的。 今天呢?是他一方單獨對皇帝講,還是以首輔之尊(請辭未遂中)去“欺壓”某江西巡撫、都察院左僉都御史。 偏偏記錄起居注的,還有一個絕頂聰明、又已經被他一句話就撕破表面感情了的門生:嚴嵩會在那個小本本上玩什么春秋筆法? “閣老,有何事需單獨奏對?”朱厚熜先開了口。 楊廷和眼神復雜地看著他:你是不是早看出來了嚴嵩這小子有反骨才點的他做起居注官? 此刻不能想多了,為了堂堂學問正道,楊廷和肅然又恭敬地拜了拜:“陛下!錢寧、江彬等奸佞就此結案,陛下實乃寬仁天子。日覽奏疏不絕,經筵日講不輟,陛下之好學勤勉亦不輸古之圣君。” 朱厚熜被逗樂了:“閣老,您氣過朕,朕也氣過您。抵京已經一個多月了,咱們也已經打了這么久的交道,要不朕先說兩句心里話?” 楊廷和突然面對朱厚熜這番自然坦誠又溫和的語氣,心底竟平生一些慚愧和暖意。 就是不知道他葫蘆里又賣著什么藥。 “臣自洗耳恭聽……” 朱厚熜笑了笑,然后又嘆了一口氣:“少年人一腔熱血,困居封地從不曾行過萬里路,好高騖遠在普通人身上或者只是一句笑評,如果天子也這樣,卻不得不防。您擔心朕因為不懂、因為不計后果、因為熱血上涌感情用事而引出亂子,您因為身在其位也不得不擔負責任總是勸諫朕。這些朕都理解,哪個賢臣不希望天子對自己是既敬且喜呢?您的難處,朕都知道。” 嚴嵩和劉龍都不禁為之側目。 這可真是交心之語了,記在起居注上,也必是一段佳話。 楊廷和自然是一時情緒激動,聲音里多了些更咽:“陛下如此體諒老臣,老臣實在是……慚愧不已……” “朕也一樣難。”朱厚熜悠悠說道,“這一個多月里有這么多事,朕本以為,眾卿已經對朕有一些了解了,知道朕不是個稀里糊涂的少年人,也知道朕不是個不識大體、毛毛躁躁的皇帝。日精門之災,朕既平安無事,就沒深究。常朝批奏,朕也都是處事謹慎為先。可縱然如此,諸多大事朕想等到費卿等人抵京再廣聽見解,策題問了問朕還需要詳加思索的問題,就鬧成這樣。” 楊廷和仔細回想了一下這一個月皇帝的表現,心知確實如此,因此就開跪更慚愧地低下了頭——不管是不是真心誠意。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朕太年輕,朕坐在這皇位上的時間也太短。”朱厚熜請他起來坐好,“伱們需要熟悉朕,就事論事,事情過去就過去了。閣老也不用想太多,連辭表都遞上來了。這也挺好的,君臣之間經歷的風波越多越密,彼此了解得也越快。所以閣老一上來就那樣夸朕,實在沒必要。朕既不會因為一些甜蜜話語就飄飄然,也不會因為一時之氣就揮之不去。” 他看著楊廷和復雜至極的眼神很自然地笑著:“誰都難。您永遠無法看到一個‘天子仁愛、眾正盈朝’的局面,王德華他們永遠不可能走捷徑卻不受指責,朕也永遠不可能指望臣子個個都如同于公一樣。朕其實很理智,很冷靜,很現實。國事繁多,重任既在朕肩上,也在閣臣九卿等重臣身上,咱們之間不妨直接點、說話簡單點。” “……臣明白了,陛下胸襟之廣,臣實在佩服不已。” “是為了王守仁講經一事吧?”朱厚熜微笑著點破,隨后說道,“朕知道,翰林院沒推選,王守仁沒入過翰林院,這旨意的程序也稱不上完整,經筵也非同小可。閣老,是有朕還沒考慮周全的地方嗎?閣老直言勿諱!” 他開口就把楊廷和的理由一二三四都堵死了,楊廷和想了想就說道:“陛下好學甚篤,此大明之幸。王守仁之才干、功績,老臣亦深為佩服。只是心學于學問之道卻走入歧途,棄天理而不顧,以私心人欲為當然。此道走下去,天資卓絕者或可窮得至理,然此等不世出之宿慧英才又有幾人?” “陛下適才所言幾點,那倒皆是旁枝末節。如今陛下有惑而求解于心學,恐天下多有幸進之輩將假心學謀出身、謀遷轉。繼而以從心所欲、日進日新為由,大逞人欲而不知克己,不求至理亦不復禮。心學若得彰顯,恐成大明新禍!” “此禍之大,老臣非是危言聳聽,老臣今日亦是直陳心跡:與此禍相比,于不當之時、用不當之人、行不當之新法,其害亦遠遠不及!二三代后,天下必盡是私欲熏心、不忠不孝、無國無家之輩!” 這一回的楊廷和既不哭慘,也沒苦口婆心,說得也坦然多了——至少算是對自己借錢寧、江彬之案想趕走王瓊等人做了個解釋。 朱厚熜一邊思考一邊問:“僅僅是朕有些興趣,想聽聽他的見解,也有這么大的危害?” 他明白了一點:上經筵只是這種影響更大,但本質上還是皇帝對心學感興趣會引發連鎖反應。 “吳王好劍客,百姓多瘡瘢。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楊廷和正色道,“陛下乃一國之君,陛下之一言一行,無不會被臣民細細揣摩。陛下之喜好、興趣,便是幸進之輩眼中之終南捷徑。心學若就此登堂入室,以異端末學據正道顯位,天下讀書人都將無所適從,陛下明鑒!” “春秋時期百家爭鳴,無一益處?何況心學亦源出理學。” “春秋而后便是諸侯爭霸、征伐不休、百姓罹難。”楊廷和表現出豐富的辯論經驗,“暴秦焚書坑儒、二代而亡;待漢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終創強漢之威名。科舉取士以來,唐宋英才輩出。程朱先賢學問之精深直追孔孟二圣,我大明百余年來學問、科途乃至禮制之基,實奠于此!陛下,如今若啟學問之爭,是動搖我大明如今最為險要之一柱根基呀!” 楊廷和先說了心學的弊端:你得非常有天分,那或者可能走通這條路。 但世間大多是糊涂蛋或者蠅營狗茍之輩,將來借心學這面旗幟大逞私欲才是最可能出現的局面。 最主要的是,大明開國以來百余年的官員、學子,絕大多數都是在程朱理學的框架下學習、研究學問、遵循禮法教誨的。 這些人,該是一個何等龐大的利益集團? 現在如果皇帝有提倡心學的信號,首先就是這些家學淵源的望族之中后輩們的出路,然后就是兩個學派相爭會帶來的危害。 朱厚熜不奇怪楊廷和的保守傾向,但詫異于他會在一開始就這樣激烈地反對,而且理由也很充分。 心學確實存在這個問題,明末心學占主流之后確實出現了這種局面。 但正好。 朱厚熜的目的本來就不是要用心學打壓理學,挖自己根基的事他是不會做的。 他導演這場戲,另有目的。對他來說,自然是憑超越他們的眼光各取所長,甚至最終由他提煉出什么新的發展。 皇帝就不能“學問精深”嗎? 于是朱厚熜裝作細細思索了一番:“閣老所言有理。但朕正處于求學精進學問的階段,心學見解,朕還是想聽聽的。閣老倒不必憂慮朕會走入歧途,又或者借心學理學之爭做什么。朕雖不敢說是閣老口中不世出之宿慧英才,但自認也并不愚笨。何況,朕身邊還有閣老教誨,您說是吧?” 楊廷和張了張嘴,一時不好反駁。 ……你還真別說,你真有點宿慧英才的意思,我都在你手上栽幾輪了。 聽話里的意思,還真準備繼續把自己留在內閣?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