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溫顏兒(下)-《冷香盈袖》
溫顏兒從鏡子里看見自己的頭發(fā)被拆散開來,墨觴花魁拿了桌上的木梳,蘸了頭油一點點地梳順。她不禁又難受起來——她那盒桂花頭油,還是那負(fù)心的死鬼從前送的,攏共也就送過她兩盒頭油,一盒胭脂,還有一根金簪子,算是給過她的頂頂值錢的東西了。
她不敢在墨觴晏面前哭,逼著自己專心看鏡子,學(xué)著花魁如何梳頭。
溫顏兒的發(fā)質(zhì)不好,摸上去就像一把枯干發(fā)黃的蘆葦絮子。沈淵喜歡看見自己經(jīng)手的事物都完美無缺,故而梳得很仔細(xì),桂花油并不一味貪多,將發(fā)梢梳順了即可。
她將溫顏兒的頭發(fā)從側(cè)旁挑頭路,沿著邊際向下挑一圈,從最低處匯攏,接著向上反綰,約至頂心處編發(fā)結(jié)寰作底,分股絞繞成三朵蝶花狀,組成一個蝶花髻,松松地自然垂下。
沈淵上前一步,打開桌上的首飾盒。溫顏兒忽然臉紅了她的首飾盒里并沒什么出挑的首飾。沈淵挑揀著拈了幾枚米珠發(fā)針,稍稍固定住蝶花底座,眼皮也不抬一下,拔了自己發(fā)間那枚響鈴步搖,平簪在溫顏兒發(fā)髻前。
“啊!這使不得,使不得呀!”溫顏兒連忙伸手去攔,被沈淵一把捉住,語氣中并不見惋惜之意,只冷聲吩咐她“響鈴步搖要求佩戴之人儀態(tài)端方,不可輕浮孟浪,惹得所行之處一片噪聲。既給了你,就好好戴著。”
“是,是……”溫顏兒領(lǐng)會了沈淵的意思,忙連聲應(yīng)下。
梳好了頭,沈淵快速地給溫顏兒點畫了脂粉,將她變成了個粉面桃腮、顧盼生姿的溫婉可人兒。妝鏡中,沈淵抬著溫顏兒的下巴,她看著溫顏兒的眼神,就像在端詳自己的一件繡品、一瓶插花。
這似乎很不人道,但沈淵并不在意,也無需在意。
“往后,可就是要伺候客人了,等我出了這間房,你就不許再哭哭啼啼的惹人笑話。”端詳夠了,沈淵松開手,囑咐起緊要之處。
“我懂……”溫顏兒咬著發(fā)白的下唇,似是下了很大決心,“誰會跟銀子過不去呢,不就是哄得爺們兒樂呵——我娘原也是樓里唱曲兒的,如今歲數(shù)大了不頂用了,還得指著我過活。”
聽見這話,沈淵心里忽然有些觸動。她走回矮榻邊坐下,整個兒地審視著溫顏兒,通身的桃紅裙褂,滿繡金絲梅花——真是諷刺,這樣高潔的花兒,用俗氣的金絲繡得喧鬧嘈雜,還繡在如此曖昧靡迷的顏色上,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為著和那登徒子共度良宵,才盛裝打扮了一番吧……
上次的秋筱也是十五歲,看來這是個很好的年紀(jì)。沈淵想起自己十五歲的時候,那是格外幸福的一年,及笄之年,手足團(tuán)聚,沈涵費盡心思想了些辦法,推遲了歸營,留在陌京陪她過年。她隨口提了一句想看梅花,沈涵就當(dāng)真了,寒冬臘月里帶她出城,去看城郊某處的園子里,陌京最好的梅花。
可巧了,梅花……
沈淵好笑地嗤了一聲。
“你能這樣想,也是好的。”她一手支著下頜,一手搭在桌沿,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叩著桌面,不緊不慢地繼續(xù)囑咐,“冷香閣向來不會苛待姑娘,這你是知道的。至于你娘……說說,怎么回事?”
提及阿娘,溫顏兒終于忍不住又更咽起來。她還算乖覺,知不能讓眼淚掉出來弄花了臉,急急跑去抽了條帕子,小心翼翼地拭著眼角,蘸掉了險些就要掉出來的淚珠兒。
等放下帕子,她才驚覺自己剛剛跑起來,頭上的步搖叮咚作響,苗銀響鈴的聲音原本清脆悅耳,被她跑得凌亂破碎,毫無章法。她驚慌地抬頭去看花魁,見對方并沒有責(zé)怪之意,才松下一口氣。整了整衣角,溫顏兒抬步努力走得平穩(wěn)端莊,坐到沈淵對面,向她講起自己兒時事。
她是八歲的時候,和阿娘一起進(jìn)的冷香閣。她的阿娘年輕的時候,是京中一戶富貴人家養(yǎng)的小女先兒,一直到了十九歲,因為容貌姣好,被前院一個得臉的管事看上,向主人家求了恩典,結(jié)了夫妻,日子過得也算飽暖,且成親頭一年就生下了一雙兒女,羨煞了旁人。
溫顏兒就是其中那個女孩。到了溫顏兒八歲的時候,主人家獲罪抄家,連帶著奴仆下人都跟著倒了霉,男女都綁了分別發(fā)賣,她爹和她龍鳳胎的兄弟從此都沒了音信,生死不知。她原本差點被買去做了小妓子,幸得她娘將她臉上擦滿泥污,才逃過一劫。
她娘帶著她投奔了一個戲班,起初勉強(qiáng)維持著溫飽,過了幾年消停日子。后來,班里兩個大師傅別了苗頭,沒了能唱戲的角兒,班主只能帶著剩下的人改行做了吹彈班子,進(jìn)了冷香閣來謀生。
沈淵耐著心聽完,倒是沉吟了許久。為人父母的,總要為子女計,想來溫顏兒的母親若有法子,也不想帶著她討這口下三流的飯吃。她不由得要想起墨觴家當(dāng)年的情形,想起冷香閣的由來。
她的心腸本已冷了許久,此時卻讓那點僅存的溫情占了上風(fēng),露出些憐憫的神色來“罷了……以后,你娘既然唱不動了,就讓她去后院,送飯洗衣服的,總不會叫她凍著餓著,只是要和婆婦們一起住。這樣安排,你可愿意?”
等到她說完,溫顏兒一雙丹鳳眼已經(jīng)瞪得老大,臉上又驚又喜,上前跪下給她磕了個響頭“您心里仁善,顏兒先替阿娘謝謝您了!我娘打小拉扯我,洗衣做飯您也大可放心,都是不成問題的。”
“那我便去回了閣主了,”沈淵仍然不去扶她,自己起身慢慢朝外走,“你自己起來,把這兒收拾了,換身干凈的衣服出去。”說罷也不等溫顏兒回話,走到門口推門而出,領(lǐng)著兩個丫鬟離開了。
如果溫顏兒沒有提到她娘,自己也不會多管閑事吧?沈淵沿著垂花走廊慢慢地走,也慢慢地思量。她的心情還是不好,已經(jīng)這會兒不那么熱了,可她還是想吃冰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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