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半夜下起了雨,淅淅瀝瀝越下越大,雨點猛烈地敲打著屋頂,在筒瓦上彈起一顆顆水珠,從板瓦間滾落下來,順著勾頭瓦墜落,在泥地上砸出一個個土坑;不大的風(fēng)在院井里橫行,抖落一片、兩片去年遺留的枯葉,落在水坑里,在雨水里打著旋兒。 小敏做了一個夢,夢到小九兒孤零零坐在雨水里哭喊,哭啞了嗓子,鼻涕和雨水交織在他的小臉上……她冷不怔從睡夢里醒來,蹭到窗前,撩起窗簾,雨水在玻璃窗上滑行,流出一道道彎彎曲曲的水痕,院井的天是黑的,雨是亮的,夢是清晰的。她飛快地穿上衣服跳下炕,踢蹬上鞋子走出了西間屋,正間屋里冷冷清清,灶堂里的火早就滅了,風(fēng)拖著雨推搡著堂屋的兩扇木門,少許的雨水溜進了屋里,灑在門檻下面;東間屋里飄出一股股淡淡的煙味,繚繞在空氣里;煤油燈的光鉆出了門縫,像一條閃光的線繩鋪在地上,四周的家把什有了模糊的輪廓。 孟祖母一只手里拿著一根燃燒的紙媒子,一只手里托著水煙袋,一雙不大的眼睛瞇著,黯然無神。 聽到房門口的腳步聲,老人趕緊用抓著紙媒子的手背揩揩嘴角的淚水,不露聲色地把吸管塞進嘴里,“咕嚕咕?!彼蔽粓F團的煙從她的嘴角竄出來,煙霧瞬間彌漫在每個墻角旮旯。 小敏在東間屋門口外面彷徨,她下定決心今天要離開孟家,不知道怎么跟老人家開口,自從她進了孟家門,老人對她不薄,不曾高聲與她說過話,可,小九兒的事情她不可能無動于衷,先不說巴爺對她有救命之恩、潘嬸對她如同己出,小九兒跟著她吃糠咽菜、忍饑挨餓一年多,不是親人又是什么?想到這兒,小敏轉(zhuǎn)身默默走回了西間屋,從炕柜上面拿下舅老爺送給她的藤條箱放在炕席上,打開箱子蓋,找出母親給她做的衣服,即使穿小了也要帶在身上,巴爺送她的義和拳令牌也要帶走。她又找出巴爺給她買的長袍穿在身上,長袍短了,蓋過膝蓋;外面套上一件長袖坎肩,坎肩是青峰鎮(zhèn)的林伯母送給她的,由于時間太久顏色有點發(fā)白,再破舊的衣服小敏也穿過,她不嫌棄,為了小九兒她做好了顛沛流離的準(zhǔn)備。 拾掇好了一切,小敏把藤箱子放在西墻根的桌子上,一進門就能看到,孟家給的禮金一直放在藤箱里,這是舅老爺讓她帶在身上的,他老人家叮囑她說,如果有一天離開孟家,要把人家的禮金留下,這幾樣金器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正眼瞅一瞅,沒當(dāng)會兒事,進門那天陶秀梅提起過,趙媽沒讓她拿出來,如今要離開了,讓它們留在孟家吧。 院井的雨在石基路下面嘩嘩流淌,東間屋窗臺上的煤油燈的火苗奄奄一息,微弱的光透過了窗玻璃,在雨水里跳躂,孟祖母把手里的水煙袋放在窗臺上,從盛紙媒子的鐵盒里摸出通針,挑挑燈苗,陡然躥起豆大的火花,屋里一下亮堂了許多。老人跪著身體爬到炕沿,雙手摁著旁邊的桌子趿拉上鞋子,從桌子夾縫里摸出拐杖,捻手捻腳走出了屋子,拉開兩扇木門,扶著門框往院井里張望,雨比先前小了好多,淅零淅留地隨風(fēng)飄揚,院外的榆樹枝無力地抽打著墻頭上的青瓦,伴著“窸窸窣窣”的雨聲,像個瞎子拉著一把破舊的二胡,聲音幽怨又凄涼;老人盡量往上挺著腰,黯淡無光的眼神瞄過長廊,幾只無家可歸的鳥兒躲在屋檐下面,“嘰嘰咕咕”叫著,聲音悲慟又怯弱。 老人心里一顫,拄著拐杖趔趄到西間屋門口,伸出手想敲敲門,她想勸勸丫頭不要離開孟家,外面到處都是荊天棘地,有風(fēng)又有雨……老人哆嗦著的手停在半空,她與丫頭相處雖然沒有太長時間,她清楚丫頭的脾氣秉性,倔強又善良,知恩又忠義,事已至此,丫頭下了決心離開孟家,即是是九頭牛也拉不轉(zhuǎn)動。 街上的雞叫了,天蒙蒙亮了,雨停了,麻雀躥上了枝頭,清涼涼的風(fēng)掠過了墻頭跑出了院子,院井里只留下一洼洼的水,還有屋檐下垂落的雨珠。 小敏手里抱著一疊碗筷走近火房,“黃叔叔……” 黃忠不在,火房門口外面落著帶著泥水的鞋印子,沿著長廊往前院而去;兩扇木門大敞著,白天的亮跑進了屋里,地面清掃的干干凈凈,黑乎乎的灶堂里沒有一星火,一股柴火燒成灰的煙味飄到了院子;靠著案板的地上有一個大木盆,盆里堆放著用過的碗,水面上浮著竹筷子和菜葉子。 小敏從案板上拿起一個空盆放在大木盆的旁邊,又從灶臺上抓起一塊抹布,提提褲腿,蹲下身體抓起木盆里的碗,從里到外刷著,把刷了一遍的碗放進旁邊的小盆里,她時不時抬起頭,瞪著一雙大眼睛眺望著院井,這個時間點怡瀾去上學(xué)了,深深的院井里沒有太多的聲音,清風(fēng)撩撥著墻邊下的蘋果樹,敲打著墻頭瓦,抖落一地的雨水。 中院的堂屋里,蘭姐小心翼翼從衣柜里拿出一件斜襟長褂,搭在胳膊肘上?!疤?,今兒您想穿哪件衣服呀?是剛買的旗袍,還是滾邊長褂配百褶裙?” 陶秀梅站在梳妝鏡前,用手掌抹了一把鏡面,氣勢洶洶地跺跺腳丫子,扯著嗓子吼叫:“還不快去拿塊抹布來,你來瞧瞧這面鏡子,上面落滿了灰塵,照不出人樣子?!? “是,太太,您不要著急,俺馬上給您搞定?!碧m姐快速跑到陶秀梅身前,抓著自己的衣袖拂拭著鏡面。 “這家不像家,瞅瞅,這羅紋帳臟成什么樣子了,看不出底色了,要你這個丫鬟做什么,整天吃干飯不做事,哼,不要給你好臉子,你把俺當(dāng)猴耍,俺可不是好糊弄的主,不愿意干走人?!碧招忝芬惶?,把床上的羅紋帳扯了下來,隨手扔在地上,磨牙鑿齒,“今天你把它給俺洗干凈了,還要掛上去。” “是,是太太,這幾天……”蘭姐垂著頭眨著嚚猾的眼珠子,唯唯諾諾,“太太,最近兩個多月咱們主仆二人都在外面忙活,沒顧得上家里,俺想給您商量商量,讓那個敏丫頭過來幫您收拾收拾屋子,讓她把您的臟衣服洗洗,好不好呀?騰出俺的手侍奉您左右,不至于您身邊沒個支使……”蘭姐用胳膊肘蹭蹭嘴巴子上的痦子,她是故意用襖袖遮住臉,生怕喜怒無常的陶秀梅聽不進她的話甩她一巴掌。 見陶秀梅沒有反應(yīng),蘭姐來了底氣,趕了一句:“她是您的養(yǎng)媳婦,您做婆婆的有權(quán)使喚她做任何事,太太,咱們街上有好多人家有養(yǎng)媳婦,都不像您這么慣著她,哪家養(yǎng)媳婦腳丫子不沾地呢?沒有,威縣地界這么大,俺還真沒聽說過,您是頭一個有測人之心的好婆婆?!? 陶秀梅沒有吭聲,她的眼睛盯著窗外,略有所思地揣起雙手,她在永樂街上盤下了一個門面,準(zhǔn)備開個戲園子,最近幾天她天天與滿身臭汗的木匠打口水仗,還要到處搜羅年輕漂亮的女子,幸虧李奇找了幾個親信幫她,否則她一個人單打獨斗非扒幾層皮去不可,外面她還能應(yīng)付,她卻敷衍不了家里的大小姐,目前已經(jīng)引起了女兒的不滿,埋怨她憑著安安穩(wěn)穩(wěn)的好日子不過,去找罪受,埋怨衣服臟了沒人洗。如果再雇傭一個丫鬟,丈夫不開口,她也拿不出多余的錢。 此時蘭姐提起敏丫頭,讓陶秀梅躊躇不決,按老輩規(guī)矩,養(yǎng)媳婦就是個不花錢的丫鬟,讓丫頭過來幫忙收拾屋子、洗洗漿漿理所應(yīng)當(dāng),只是丫頭進門三個月了,她不管不問,甚至都沒踏進后院半步,突然強迫丫頭幫她做事,老太太那一關(guān)也過不去。 “你把俺那件新買的旗袍拿過來,讓俺穿穿試試,今天天氣不冷,適合穿旗袍,把那條披肩找出來,一條披肩半件小棉襖,能遮風(fēng)。”陶秀梅把臉轉(zhuǎn)向蘭姐,只字不提讓小敏過來幫忙的事,“今天晚上有個飯局,俺必須要穿得體面一些?!? “是,太太?!碧m姐嘴里痛快地應(yīng)答著,一邊打開衣柜,一邊用眼角斜睨著梳妝鏡里,從鏡子里觀察著陶秀梅的眉眼高低。 這幾個月蘭姐跟著陶秀梅起早冥暗,衣服沒時間洗,臟了只用濕布擦擦,時間久了,穿在身上有股發(fā)霉的味道,她覺得黃忠看她的眼神都變了,帶搭不理。 蘭姐是自作多情,黃忠不只是不愿意搭理她,也不愿意理睬陶秀梅,街上的人都知道,陶秀梅聽了李奇的建議準(zhǔn)備開辦個戲園子,供日本人消遣娛樂,這是辱門敗戶的行為,令人不齒。 “太太,剛才俺看到敏丫頭去了火房,俺去把她喊過來見見您,有什么吩咐您當(dāng)面告訴她。”蘭姐還是不死心,她企望小敏到中院做事,那樣她輕松好多,有時間待在火房里,即是黃忠不說話她也愿意靜靜地看著他,想入非非。 陶秀梅的眼珠子在蘭姐臉上掃了兩圈,抓起梳妝臺上的金釵插在燕尾髽髻上,“你給俺看看,這幅金釵好看嗎?” “太太,成不成您撩個話,您可不能心慈手軟,孟粟少爺能自己走路了,那丫頭空了下來,每天湊在前院拉閑散悶,可不能讓她站隊到大太太那邊……” “她敢?!”陶秀梅猛地握緊拳頭砸在梳妝臺上,桌上的胭脂水粉稀里嘩啦蹦到了地上。 蘭姐把手里的衣服扔在床上,撅腚哈腰撿拾地上的描眉筆,嘴里依舊喋喋不休:“太太,您別生氣,別生氣,只要您不給她空閑時間,只要您一句話……” 火房里,小敏把洗好的筷子在地上甩了甩水,插進了筷子籠里;把擦干凈的碗倒扣在木盤上,放在案板上,然后用衣襟擦擦手邁出了屋子,她站在門檻前瞭望著前院的方向,沒聽到黃忠的腳步聲,不知他去哪兒了?今天她到火房來的目的是想最后見見黃忠,跟他道個別。 天完全晴了,空氣清爽了許多,簇簇的云朵從東邊拖出了橘紅色的晨陽照在蘋果樹上,橢圓形的葉片上落著晶瑩剔透的雨滴,像璀璨的小珍珠閃閃熠熠,映著光的影子。 小敏沿著長廊往后院走著,她腳步沉重,精神沮喪,失去了來時的喜悅。 突然從長廊西側(cè)傳來一聲喝叱:“丫頭,你去哪兒了?看見俺怎么不打聲招呼呀?!” 小敏趕緊站住腳,順著聲音看過去,陶秀梅一手挑著門簾,一手搭涼棚,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粼粼的波光越過了廊檐照在她濃妝艷抹的臉上,照在她穿金戴銀的身上,一襲春秋錦緞旗袍包裹著她前凸后翹的腰身,如果她臉上少一分怒氣,就會多一分媚態(tài)橫生銷魂處,飄然漫步飛燕騷。 陶秀梅真的不丑,穿衣打扮也很時髦,像一只翩翩欲舞的蝴蝶,儀態(tài)萬千,她的旗袍外面搭著一件大紅色披肩,垂到她的腰肢以上,露著她豐腴的大屁股,隨著她邁動的腳步左右搖擺。 小敏雙手放在腹部,垂下頭,“太太,您好?!? “你喊俺什么呀?太太?俺是你婆婆呀,唉,嘖嘖……”陶秀梅的舌頭頂著上牙槽,很響地咂咂嘴巴,“瞧瞧你,怎么很少到俺屋里坐坐,俺又不是老虎,不會吃人?!? 小敏低頭不語。 “你也不小了,這張小臉長得不差,穿衣打扮要講究,像你這個年齡要曉得愛好,千萬不要像那個余媽子,每天邋里邋遢,她不曉得臉面,旁邊的人看了首先想到了她伺候的主子,丟的是她主子的臉,你呢?你是俺未來的兒媳婦,穿戴不好,外人以為你在俺身邊受氣,質(zhì)疑俺是不是每天虐待你,丫頭,你說是不是這個情理呀?” 余媽可不是陶秀梅嘴里臟兮兮的老媽子,她也喜歡干凈,每天頭發(fā)梳理的光光的,衣服雖不能說一塵不染,也干干凈凈,她常常右胳膊彎下抱著針線笸籮,坐在前院的長廊邊上,石榴樹的影子投在她的身上,一片片印在她不黑不白的髽髻上,她動不動用頭發(fā)磨磨針,小敏懷疑余媽頭發(fā)又光又稀是經(jīng)常磨針磨掉的……姌姀也會手里拿著一個小凳子走過去,二人相視而笑,靜靜地談一點從前與日后的事情,一個人無論有多少苦,總有一件兩件事情值得回憶。 想起余媽和姌姀的好,想起她們的一言、一笑、一個眼神,小敏心里百感交集,今天就要不辭而別,卻不能與她們當(dāng)面告別,心里突生歉疚。 “怎么,丫頭,你在想什么?你不愿意跟俺說話嗎?你,你是俺未來的兒媳婦,你要知道誰近誰遠,不能好賴不分。”陶秀梅一邊從雪白的牙齒縫里擠出虛情假意的笑,一邊走過來,一邊伸出手理理小敏的衣領(lǐng),“瞧瞧你,這是去做什么了,衣服都弄濕了,火房里的營生不是你該做的,你只管照顧好咱們孟家二少爺即可,唉,俺像你這個年紀(jì)的時候,穿衣打扮不知有多么考究,不講旁的,衣服上沾一點水,裙子上打個折,馬上就會脫下來,找丫鬟洗凈了,熨平坦了再穿?!? 陶秀梅身上的香水味和嘴里酸腐的異味直沖小敏的腦瓜子,她想打個噴嚏,又不敢,想走又不敢走,只能深深垂著頭,緘口無言。 蘭姐胳膊上搭著一件外套走出了堂屋,向陶秀梅呲著門牙,“太太,天擦黑的時候有點涼,俺怕凍著您,俺又找出這件衣服給您御寒,您瞅瞅可以嗎?” “蘭丫鬟,你不要打斷俺的話,沒告訴你嗎,俺說話的時候你在一旁侯著,難道你沒聽見俺跟丫頭說什么嗎?”陶秀梅向上翻翻白眼睛,嗓子眼里哼了一聲,“該說話的一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不該說話的啰里啰嗦?!? “是,太太您說得一點也不差,俺來孟家六七年了,從來都沒有看到太太您穿臟的衣服,哪怕有一點煙灰,您都要換下來,在永樂街上很少見到像您這樣清秀優(yōu)雅的女子,回頭率百分百?!? 蘭姐很會溜須拍馬,她用手掌指著陶秀梅的頭,“從早到晚沒見您釵橫鬢亂,真真的超脫世俗之外?!? 小敏很討厭陶秀梅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她想回嘴又忍住了,馬上要離開孟家,她不想多事,隨她們暢所欲言。 “蘭丫鬟,這兒沒你的事情了,去門口看看滑竿到了沒有?”陶秀梅睺瞜了小敏一眼,眼珠子一轉(zhuǎn),換了一副笑臉,“丫頭,過幾天婆婆要在永樂街上開個戲園子,好多事情需要你幫忙打理,咱們娘倆是一家人,勁要往一處使,粟兒是俺的兒子,你是俺的兒媳婦,俺為誰忙活呀,還不都是為了你們……明兒俺帶你去戲園子轉(zhuǎn)轉(zhuǎn),熟悉熟悉,你不愿意待在家里,就去那兒幫忙也可以。”陶秀梅拽拽旗袍開衩,用右手背挨挨嘴角,一雙眼珠子賊溜溜轉(zhuǎn),這丫頭長了一副討人喜歡的眉眼,培養(yǎng)兩年定會成為戲園的名角,想到這兒,她喜上眉梢,忘記了她找小敏的初衷,囅然一笑,“丫頭,你喜歡唱戲嗎?” 小敏不明白陶秀梅話里的意思,她剛要搖搖頭,后院的方向傳來了“咚咚咚”的腳步聲,抬頭看過去,孟祖母拄著拐杖,腳下踩著雨水出現(xiàn)在月洞門門口。 陶秀梅極不情愿地曲曲膝蓋,傾傾上身,雙手重疊放在胸前,向老人行了個萬福禮,“婆婆,您好?!? 老人往前走了一步,對陶秀梅視而不見,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狠狠戳了幾下,目不斜視地盯著低頭垂目的小敏,亮著嗓子呵責(zé):“丫頭,你去哪兒了?怎么去了這么久?孟粟在找你,還不快回去?!? 在孟家陶秀梅最怕老太太,孟正望是個大孝子,她可以在他面前放刁撒潑,他卻不允許任何人忤逆老人,此時老人沒有正眼看她一眼,嘴里的話帶著惱怒,讓她不寒而栗,“婆婆,俺先去永樂街處理一些事情,有話咱們娘倆回來再嘮?!? 孟祖母心里很清楚,陶秀梅表面尊重她,內(nèi)心抵觸她,只有孟粟這根線牽強硬拽把她們扯在一起,這個女人朝三暮四罷了,還勾搭上了狗漢奸李奇,兒子都束手無策,她也不會拔草尋蛇。 老人挺挺胸,背過手捶捶腰,往長廊里蹣跚了兩步,給陶秀梅讓出一條路,摁著拐杖勾首向火房窗戶里探探頭,窗玻璃上飄過陶秀梅匆匆離去的背影,老人蠕動蠕動干癟癟的嘴巴,扭臉看著小敏,溫和地說:“敏丫頭,扶俺回去。” 小敏攙扶著孟祖母走回了后院,一踏進正間屋,她“噗通”跪了下去,雙手摁著冰冷的地面,“祖母,俺給您老磕個頭……” 老人站在屋門口,佝僂著身體,長嘆了一口氣,“丫頭,不必多禮,快起來,今天俺放你走,去拿你的東西吧,把門口的菜籃子帶上。” “祖母,謝謝您老的照應(yīng),俺會回來看您。”小敏的頭“咚咚咚”磕在地上,兩串眼淚撒在她的手背上。 小敏拎著菜籃子走出了孟家大車院子,回轉(zhuǎn)身放下籃子,向站在耳門旁邊的孟祖母再次深深鞠躬。 老人擎起皺巴巴的手,擺了擺,沒有一句話,兩行淚水順著她臉上的溝壑墜落,晶瑩地掛在她的嘴巴下,“走吧,走吧。” 颼颼的風(fēng)扯動著一片片云彩,太陽從東南邊完全露了出來,天地間明朗了許多,一草一木被雨水沖洗過,愈發(fā)嫩綠透亮,空氣之中洋溢著泥土清新的芬芳,一只黃鶯掠過高高的榆樹,撲棱撲棱色彩斑斕的翅膀飛向了高空,留下一串裊裊余音。 永樂街是趙莊最繁華的街道,無論過不過節(jié)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叫賣豆腐、餃子、餛飩、面條的……聲音像彌河的水潮起潮落;耍手藝的賣力表演節(jié)目,換來一陣陣喝彩聲;從巷子里鉆出幾個頑童跑上了大街,在人與人之間、人力車與板車之間追逐嬉鬧,車夫為了躲避孩童偏離了正路,車子上下顛簸,遭到車斗里客人的大聲責(zé)罵。 翟子也夾在人群里,他的車子由碼頭方向往東而來,車上坐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臉上戴著一副眼鏡,脖子上纏著一根藍白格子的圍巾,手里攥著一個公文包。 車子跑過葫蘆街口時,年輕人向北瞭望了兩眼,猝然打了個直眼,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小丫頭的身影,她的胳膊上挎著一個竹籃子,躊躇的腳步落在照相館門前。 “翟師傅,您到前面茶樓停下來,俺想去那個后巷子里方便一下,唉,在碼頭貨場喝了幾碗茶……憋不住了?!? 翟子一邊單手握住車子橫杠,一邊用另只手迅速抓起衣襟擦擦臉上的汗珠子,一邊敞亮地應(yīng)答著,“好,孟大少爺,您做好了,前面就到了。” 路邊上的布招牌像五彩斑斕的旗子,隨風(fēng)飄揚,長長短短、方方圓圓、綢子做的、粗布做的爭奇斗俏;妓院門口的女人更是千姿百態(tài),對著路人搔首弄姿;酒館、菜館、茶葉行門前站著拘謹(jǐn)?shù)男』镉嫞话愣际菍W(xué)徒,為了能讓他們張開嘴說話,掌柜的安排他們站在門口外面招攬客戶。 小敏的身旁是整條街最扎眼的走馬樓,這座走馬樓是仿照南方的青云閣建的,不是很大,不算太高,新砌的石頭墻把這座陳舊不堪的走馬樓圈在中間,它東面有個月洞門,月洞門對著一條南北巷子,巷子南頭是永樂街,北頭是葫蘆街;院里有十幾間矮屋子,朝南臨街的屋子可以做生意,有一家照相館,還有一家炸果子的攤位,還有一家酒鋪兒;朝北的房子租給了抗力和小生意人,盧茗就住在這個院子里。 小敏見過沙河街的語笑喧闐,見過青峰鎮(zhèn)摩肩接隀的集市,眼前的永樂街肩摩轂擊,雀喧鳩聚,比它們要熱鬧很多。 盧茗肩上挑著錮镥挑子走出了茶樓東面的巷子,一頂破爛的瓜皮帽遮住了他半張臉,一雙警惕的大眼睛穿過了眼簾的碎發(fā)掃視著街面,只見翟子弓著脊背拉著人力車由遠至近,他赤裸裸的臂膀和手背上冒著顆顆汗珠子,隨著他鏗鏘有力的喘息滾到了地上,在石頭路面上摔成了八瓣,踩在他厚實的腳板下。 盧茗向翟子招招手,“翟子兄弟,今天生意可好?” “好,好,都是主家照顧俺……”翟子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落下車子,雙手使勁摁住車杠。 孟數(shù)提著長袍前衽邁下車斗,走到巷子口與盧茗打了個照面,徑直往巷子深處走去,走到一堵斷墻旁邊站住腳步。 盧茗把肩上挑子掉了個頭,往巷子里退著走了幾步,靠近孟數(shù),壓低聲音問:“大少爺,有事嗎?” 孟數(shù)耬起長袍塞進腰里,瞅了盧茗一眼,“盧大哥,您等到王曉了嗎?” 盧茗搖搖頭,“俺還沒見到他的影子?!? “盧茗哥,在照相館門口俺看到了敏丫頭,她以前從沒有走出葫蘆街,俺猜測她要去八里莊……您見過王曉后馬上去八里莊,跟那兒的同志吱一聲,丫頭的安全交給那邊的同志?!?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