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光景-《三丫頭,顧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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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漸漸消失在葫蘆街上,拐過前面路口往右而去,被一排商用的走馬樓擋住了,小敏一下慌了神,臉色蒼白,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又像是被親人拋棄,煢煢孑立。
小敏多么希望這是一場夢,不是夢,風撩過她的發梢,冷,刺疼了她的臉、臉上的淚。從此以后她與許家脫離了關系,變成了孟家人,她不想留在孟家,不是孟家人不好,主要是太生疏,她不留在孟家又能去哪兒?
小敏用襖袖擦拭著臉頰上的淚水,戰戰兢兢掃視著這個陌生的環境,腳下是一條泥濘的土路,兩道被寒風凍硬的車轍,從孟家蜿蜿蜒蜒融入到了永樂街;路上走著幾個衣衫襤褸的人,身后留下雜亂無序的、大大小小的腳印;巷子頭上矗立著幾個草垛子,零碎的麥秸子被風卷起,在半空飛舞,蜷曲在墻角。
一個七八歲的女孩站在袁家鋪子門口,她向屋里喊了一聲,“請問,店里有人嗎?”
女孩身后背著一個幼小的孩提,孩提的小手放在嘴里,嘴角流著一串串哈喇子,一綹綹滴在女孩的肩頭。
袁家鋪子的布招牌隨風飄搖,輕掃在兩扇窗戶上,窗玻璃上映著一個窈窕的身影。一會兒,門開了,巧姑碾著碎步,扯開兩扇門,探著頭往門口臺階下瞭了幾眼,婀娜的腰肢一扭,擠出了屋子。
“你,你找俺,是買東西嗎?”巧姑操起手抱在懷里,眼神越過了女孩的頭頂,瞄著街道上穿梭的行人。
眼前的女孩巧姑認識,是永樂街上日本人家的孩子,也是孟粟的朋友,兩年前孟粟能跑能跳的時候,女孩像個小尾巴,跟著孟粟去河邊逮魚、捉知了,到她袁家院子抓蟋蟀。
女孩向巧姑深深施禮,攤開攥著的小手掌,手心里坐著一個瓷娃娃。“打擾您了,這是俺送給孟粟的,能不能麻煩您,轉交給他。”
“這是什么?”巧姑端詳著女孩遞過來的瓷娃娃,紅頭繩扎著兩個水牛角,白色的和服上綴著粉色的櫻花,“好美的瓷娃娃,你為什么不親手送給他?”
這個時候,傷心無助的小敏拖著沉重的腳步,由遠至近。
“喂,丫頭……”巧姑向小敏揮揮手,她的手停在半空,低頭看著日本女孩,“好,俺會找人把它送給孟粟。你回家去吧,你妹妹餓了……”
女孩似乎沒聽到巧姑說什么,她垂著頭,眼眶里閃著淚花,
“是俺的錯,俺對不起孟粟,告訴他,他是俺永遠的朋友。”
“好,俺知道了。”巧姑沒心思琢磨女孩話里的意思,她的注意力全在悒悒不樂的小敏身上。
女孩弓著腰退著走了幾步,一轉身與小敏撞了個滿懷,她一邊向小敏賠禮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一邊背過手托著背上孩提的屁股,一邊逃也似的往南而去。
小敏剛要說沒關系,抬起頭,只看到女孩慌里慌張的背影,是一個日本女孩,一套又長又大的日本和服掃著腳面,腳上是一雙提拉板,濺起一綹綹泥漿,弄臟了她腳上的襪子,她渾然不覺。
巧姑歪著頭瞅著小敏滿臉的淚痕,“你好,小丫頭,發生了什么事兒,怎么哭了?”
小敏搖搖頭,搖下一串淚,她羞澀地抓著襖袖擦擦臉,勾勾嘴角,“沒,俺沒哭。”
巧姑的確長得漂亮,臉不大不小,有點圓,飽滿的顴骨擦著胭脂紅;濃密的睫毛下轉動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溫柔恬靜;后腦勺盤著一個燕尾髽髻,這個發型意味著她已經嫁人。髽髻上扣著精美的流蘇發簪,隨著她的腳步搖曳,楚楚動人。
“丫頭,幫俺做點事是否可以?那個日本女孩讓俺把它轉交給孟粟少爺的,俺本想親自送到孟家去,只是,沒人替俺照看鋪子……正巧遇到你。”
“好。”小敏雙手接過瓷娃娃,把眼睛再次投向街道,日本女孩已經走遠,只留下一個落寞的、小小的背影。
巧姑順著小敏的眼神向前瞄了一眼,收回目光,把雙手抱在懷里,悄悄嘀咕:“她是孟粟少爺的朋友,她的媽媽曾經是一名老師,在鎮上的學校里教日語,她的爸爸是軍人。”
小敏仇恨日本軍人,他們慘無人道,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想到這兒,她的小手情不自禁握成了拳頭,她真想把手里的瓷娃娃摔了。
“她的媽媽病了,躺在床上一年多了,她背上的孩提是她同母異父的妹妹,她不是個壞孩子……”
巧姑的話音沒落,耳邊飄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吆,巧姑呀,你這是與哪家丫頭說話呀?”
程四娘手里托著她的錫制水煙袋,碾著一雙小腳,搖頭晃腦走近了袁家鋪子,鉆到巧姑身前,佝僂著身子,黃拉拉的眼珠子由下往上瞟,盯在小敏的臉上,嘴里嘖嘖不休,“吆,這不是孟家的養媳婦嗎?瞅瞅俺老眼昏花,這門親事還是俺撮合的呢,哼,不提了不提了。”程四娘把煙袋上的吸管塞進嘴里,嘬嘬腮幫子,沒吸出一口煙,“過河拆橋,這樣的事情俺不是遇到一次兩次了,只是,只是俺沒想到孟家這樣的大戶人家也會得魚忘筌。”
巧姑白愣了程四娘一眼,“吆,您程四娘還不夠本嗎?聽說您收了孟家二太太一塊大洋,收了許家兩塊大洋,這三塊大洋足夠您在趙莊買處院子了。”
“瞧你這張巧嘴,沒有親眼看到的事兒不要胡說八道,你聽誰說許家給了俺兩塊大洋?沒有的事兒,沒有的事兒,你不信問問這個敏丫頭。”程四娘裝出很委屈的樣子瞭了小敏一眼,擎起一只手撓著額頭,掩飾她的不安,她頭上的抹額跑到了頭頂,露出又寬又禿的額角。
小敏不想回答程四娘的話,她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進退兩難,她討厭程四娘,這個老女人滿嘴假話,不知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滿眼嚚猾,眼珠子一轉就是一個心眼。
“程四娘,您大老遠從莊子南頭跑到北頭,不是想去孟家喝喜酒吧?這工夫酒席也撤了,許家送親的人也走了,您來晚了。”
“不晚不晚,俺今兒專門是來找你巧姑的。”程四娘用手捂住半張臉,擠眉弄眼,“巧姑呀,你有好事臨門,咱們進屋慢慢聊,你瞧瞧俺這水煙袋,沒火了。”
巧姑身體猛地一哆嗦,她心里想,夜貓子進宅,準沒好事,“程四娘,您有話快說吧,俺巧姑臉皮厚,不怕丟人現眼,俺還有事與敏小姐說,這么冷的天,俺可不想在這兒與你磨嘰。”
“不,不是一般的事情,這事兒咱們要坐下從頭詳細說,細細合計。”
“哦,程四娘,俺沒猜錯,您今天是來給俺提親的吧,不知您替俺相中了哪家公子?”巧姑抬起她那張標致的瓜子臉,揶揄一笑,她耳朵上的一對蓮花耳墜隨著她的話音蕩秋千,“想起俺從前,還沒有出嫁在家做姑娘時,心里懷有一個指望,指望找個歲數相當的男人好好過日子,他去做抗力或者煤黑子都無所謂,俺在家做點繡活,沒想到,俺的夢在十五歲那年破碎了。”
程四娘往巧姑眼前湊湊臭烘烘的嘴巴,腆著圓滑的臉,巧舌如簧:“巧姑呀,你的夢沒破碎,好飯不怕晚,好女不愁嫁,俺給你找的這個男人比你大十幾歲,不算大,他不用下井,也不用拉纖,他是李家管家,外號狗頭,你聽說過他的名字吧?他雖然人長得不咋地,要錢有錢,要勢有勢,話說回來了,人長得好看又不能當飯吃,咱們這個條件,只有別人挑揀咱們的份……”
程四娘得意忘形,越說越來勁,如果這檔親事成了,狗頭承諾給她兩塊大洋,想想那沉甸甸的大洋,她心里美滋滋的。
聽到狗頭兩個字,巧姑陡然瞪大了眼睛,一只手掐在腰里,一只手指著程四娘,狠狠碎了一口,“呸,你,你這么大歲數了,怎么不長人心,你偏偏把俺往火坑里推,滾,你去告訴他,俺巧姑絕不會嫁給他,他就是有金山銀山俺不稀罕。”
巧姑像發怒的獅子,齜牙咧嘴,如果能吃人,她真想把程四娘吞進肚子里去,這個老女人坑害了多少純潔無瑕的姑娘?
想當年,是這個女人逼迫娘親改嫁,娘親改嫁后,把年幼的巧姑留在年邁的祖母身邊,巧姑每天出去撿劈柴、挖野菜,祖母給人家縫補衣衫換取一枚銅板。
巧姑把撿來的柴草送到本莊熟皮子的李家,換取一捧摻乎著沙子的玉米粒,回到家,她把玉米粒放進水瓢里,一粒一粒挑選著。祖母扔下手里縫補的衣服走近她,骨瘦嶙峋的手撫摸在她汗津津的臉上,“丫頭,讓你跟著祖母受苦了,祖母沒有能耐,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你還是去跟著你娘親吧。”
想起養父嫌惡又不懷好意的眼神,巧姑害怕,“不,祖母,俺哪兒也不去,俺要跟著您。”
祖母每天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一針一線縫著永遠補不完的破衣服,坐的時間長了腰酸手脹,低下頭,那副老花鏡滑落到老人的鼻尖,渾濁不清的眼神從眼鏡上面往下看,有氣無力地絮絮叨叨:“丫頭,祖母命不好,俺十三歲被養父母賣給了一個男人做偏房,他家用一頂小竹轎子,兩個紅紙燈籠,不聲不響把俺抬進了門……你的娘親命也不好,年輕輕守了寡,再嫁也沒找個好男人,沒有瞪大眼,唉,這都是命啊。”
巧姑不信命,可是,她的命運被戰亂、被窮困改變,被眼前的程四娘牽著鼻子走。祖母死了后,是這個女人挑唆養父把她嫁給一個修鞋老頭……巧姑越想越傷心,越想越覺得委屈,越想越生氣,氣得她嚼齒穿齦:“你,你這了老女人還真沒把你自個當外人,帶上你的臭嘴,快滾!”
“你,你怎么沒大沒小,怎么與俺說話的?你,你是不缺男人,所以,你……你個賤人,一個喪門星,少裝清白,你以為你是誰?”程四娘為老不尊,嘴里的話很難聽。
巧姑火冒三丈,急沖沖躥到墻根,從地上抓起一扇窗板,杏目圓睜,“你滾,快滾,俺,俺打死你。”
瞬間嚇得程四娘臉色煞白,連連后退,不小心被路上的車轍絆了一跤,“噗通”摔了一個腚墩,她手里的水煙袋掉到了地上,被行人有意無意踢了一腳,在堅硬的地面上骨碌碌滾著。
程四娘忘記了臉面,她雙手摁在泥漿里,追著水煙袋往前爬,岔了聲地呼喊:“俺的水煙袋,這是三個銅板買的……”
看著一身泥、一身水、一身冰,狼狽不堪的程四娘,小敏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忘記了傷心。
巧姑放下窗板,走到小敏跟前,把胳膊搭在小敏細窄的肩膀上,“丫頭,以后躲著這個女人走,她臭名昭著……記住一句話,這是俺祖母教給俺的,人善有人欺,馬善被人騎,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大不了就是死,死沒什么可怕的……”
小敏用敬佩的眼神看著巧姑紅撲撲的臉,越看越喜歡,“嗯,巧姑姐,俺記住了,你,你是好人。”
巧姑一怔,趕忙忍住眼淚,扯著嗓子喊:“丫頭,以后,你如果愿意,俺巧姑就是你的姐姐,以后誰欺負你,姐姐抻頭給你擺平”
“俺愿意,巧姑姐,俺回去了,再見。”
目送著小敏竄進孟家巷子的背影,巧姑遲遲不愿離去,她笑了,她流淚了,在葫蘆街她終于有了一個朋友,一個聰明伶俐的、尊重她的小丫頭。
余福揣著雙手,焦躁不安地徘徊在院門口外面的臺階下,時不時探著頭向巷子口巡視幾眼,而后跳著腳瞭望著西方,夕陽慢慢下降,最后一抹陽光落在河道里,結冰的水泛著金燦燦的魚鱗般的熒炫,天越來越冷,凌亂的枯枝小心翼翼地挑著那點亮,躲閃著凜冽的風。
“余伯,您好,俺回來了。”小敏快步走近余福,弓腰施禮。
余福慌張地擎起雙手,在半空晃著,“顧小姐,您不必多禮,俺是孟家下人,承受不起,您快請進。”
孟家前院靜悄悄的,屋檐上幾只喜鵲喳喳叫著,撩撥著風,撩撥著院里的石榴樹,院井地上落著幾根摔碎的冰凌。
余福關上院門,無精打采地走到墻根,抓起掃帚,一下一下掃著地,滿臉心事,老爺和少爺昨天出去了,到現在還沒有回家,晌午時,東南方向隱隱約約傳來幾聲槍聲,他沒敢告訴大太太,他很擔心,不知那隱隱約約的槍聲與老爺他們有沒有關系?
孟家中院冷冷清清,墻壁上映照著樹的影子,婆婆娑娑;墻頭上飛過幾只麻雀,落在火房的青瓦上,蹲在煙囪旁,瞇著小眼睛享受最后一絲光。
吃午飯的時候,陶秀梅本應該去后院與大家一塊兒吃飯,怎么說小敏是她兒子的養媳婦,新媳婦進門,做婆婆的怎么能缺席呢?
陶秀梅在孟家天不怕地不怕,她只怕孟家老太太,婆媳二人話不投機半句多,每次相聚都是不歡而散。孟正望是大孝子,對他母親是百依百順,她惹不起躲得起。
陶秀梅剛過門的時候,婆婆對她很好,逢人便夸,夸陶秀梅要個子有個子,要模樣有模樣,走到哪兒給孟家人臉上增光,如今,老人常常給余媽念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墻上掛鐘“鐺鐺鐺鐺”敲了四下,驚醒了沉睡的陶秀梅,她伸了一個懶腰,打了幾個哈欠,爬起身,跪著蹭到窗前,扒開窗簾往屋外瞭了一眼,高墻外傳來了零零散散的爆竹聲,她驀地想起了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節,永樂街每年都要耍花燈,熱鬧非凡,必須出去看看光景,順帶透透氣,從年前到今天,她一直悶在死沉沉的院子里,用她的話快得抑郁癥了。
想到這兒,她把兩條腿從床上耷拉到地上,踢趿上繡花鞋,披頭散發躥到了屋門口,朝著西廂房歇斯底里吼了一聲:“蘭姐,你死哪兒去了?快過來,幫俺梳妝打扮,俺要帶著瀾兒出門觀花燈。”
陶秀梅咆哮了半天沒人回應,蘭姐去哪兒了呢?
吃了中午飯,蘭姐空閑了許多,趁著陶秀梅睡著了,她鉆進了她的西廂房,頭枕著被窩躺在床上,懷里抱著枕頭做白日夢,她的夢里全是黃忠俊郎的面孔,她想著、樂著,眼皮越來越沉,她使勁揪揪大腿,提醒自己不要睡過去,她怕陶秀梅在前堂屋里喊人,聽不到就麻煩了,陶秀梅不好惹,也不敢惹,惹急了罵人都是輕的。
蘭姐最怕陶秀梅說:不想干了痛快點,不要占著茅坑不拉屎。
如果在六年前陶秀梅說這席話,蘭姐當做耳旁風,吹過就散了,如今可不行,孟家院子里有她心里時時念想的男人,為了這個男人她必須忍辱負重,千方百計討好陶秀梅。
“蘭姐,蘭姐,你不想干了嗎?……”陶秀梅“咣當咣當”摔打著門扇,屋檐上的冰凌“咵咵”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蘭姐倏地從床上跳起來,她顧不上抿抿散亂的鬢角,慌慌張張邁出了屋子直奔前堂屋,差點和蓬頭垢面的怡瀾撞個滿懷。
“蘭姐,你給俺梳梳頭。”怡瀾睡眼惺忪,張著大口,“今兒永樂街鬧花燈,俺差點忘了。”
“你,小姐,你也去嗎?”蘭姐的這句話沒敢說出口,她怕陶秀梅,更怕蠻不講理的怡瀾。
“蘭姐,你死哪兒去了?沒聽到俺喊你嗎?”內屋傳來陶秀梅磨牙鑿齒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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