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蕭瑟與凋謝-《三丫頭,顧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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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落陽被塵埃包裹著,被秋風揪著慢慢西下,看不清它的模樣,天是灰色的,不知在哪兒亮著一盞天燈,反射一流灰白色的炫;南北街上流動的人多了,這個時候,做小買賣的都竄上了街頭。有的手里抓著筐子,筐子里放著一串串魚,這是彌河里逮來的,架在柴火上燒一燒,就可以食用;有的懷里抱著一個木頭煙盒,里面擺著幾盒煙,幾乎都是日本煙,這是從日本商行流通到市面上的貨,這一些煙已經受潮發霉,日本人自己不使用,賣給中國人;幾家店鋪子在門口擺起了攤位,掌柜的用渴望的眼神瞄著從攤位前經過的客人。
苗先生背著手,低垂著頭往家里走著,他想給他的妻子買點東西,又不知買什么?這個季節瓜果已經上市,卻很少看到挑著擔子的鎮外人,鬼子在鄉下四處搜刮糧食、綁架勞工,這個時候誰敢到處亂跑?只有幾個背上背著青菜簍子的當地人,從身邊匆匆走過,苗先生想看看他們簍子里有沒有當季的水果之類,他們的腳步太快,追不上。
“苗先生,您下班了。”街上熟人與他打著招呼,他只咧咧嘴角,點點頭,臉上沒有一點笑模樣,想想他的妻子在炕上躺著,滴水不進,已經奄奄一息,他笑不出來。
前面有個賣女人頭飾與披肩的攤位,幾個女人圍攏在那兒認真地挑選著,拿在手里,舉在眼前仔細地翻看著。
苗先生走了過去,平日里,他從不會走近這種攤位,他更不會伸出手去碰一下,這是屬于女人的東西。
苗先生拿起了一條紅色的披肩,上面繡著三朵牡丹花,背后一朵,前襟分別一朵,色彩鮮美;領口有一個塑料的蝴蝶扣子,做工精巧,看著挺好看。天涼了,妻子需要它,披在她的肩上一定很美。
“先生,您的眼光真好,這次去青島就取了這一件,怕咱們這小地方沒有識貨的,不,您不同,一看您不是一般人,瞧瞧您衣衫整齊干凈……”掌柜的嘴巴很甜,討好的言詞讓苗先生有點不知所措,更不忍心放下。
“這衣衫是太太給熨的,穿了一個星期了……”苗先生低頭看看他身上的長衫,他都不知為什么要與他人說這席話。妻子就是一個星期之前躺下的,再沒起來……苗先生心生悲涼,他慌亂地抬起衣袖擦擦臉,輕聲問:“掌柜的,這披肩多少錢?”
掌柜的舉起一個巴掌在苗先生面前晃了晃:“先生,您是俺的第一個客戶,又在一條街上住著,給您這個價,五個銅板。”
“好,包一下吧。”苗先生撩起長褂,伸手從褲兜里掏出五個銅板遞過去,順手接過掌柜的遞過來的披肩夾在腋下,轉身貼著路邊往前走著。
拐過路口,小白瓜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仰著鼻涕與淚水攪合的土灰臉,嘴里嚼著嘶啞的話:“苗先生,俺娘兩個晚上沒回家了。”
苗先生站住了腳步,看著小白瓜臟兮兮的、哭啼啼的小臉,他知道小白瓜沒有撒謊。
白太太去哪兒了?她很少出門,更很少走出青峰鎮,不只是因為她腿腳不方便,主要她不愿意說話,一張口滿臉淚,她不愿意回憶她的過去,更不愿意聽到別人問:您的那條腿怎么丟的?
怎么丟的?丟了條腿不算什么,她的丈夫丟了命。
三年前,她和她丈夫去耕田里耬草,鬼子飛機從頭頂飛過,飛機飛得那么低,抬起頭能看到飛機里坐著一個頭戴鋼盔的飛行員,他眼睛上戴著兩個大玻璃片,玻璃片后面是一雙歹毒的眼珠子,隨著他猙獰的笑,飛機肚子上竄出一枚炸彈,炸彈急速降落,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四周的房子在大火里燃燒,驚惶的人在大火里奔跑。
又有一枚炸彈從半空墜落,她的丈夫向她撲來,嘴里喊著:“趴下,趴下!”她親眼目睹丈夫被炸成血漿,他只留給她兩個字“趴下!”
為了年幼的小白瓜,她艱難地、趴著生活。
她一個鄉下女人沒有手藝,全憑小白瓜在街上討口飯填肚子,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也沒有,街上大多數人沒飯吃,何況每天從外地涌入小鎮的乞丐很多,如果不是各家商鋪老板可憐小白瓜母子,常常從嘴里省下一口,小白瓜也許早餓死了。
“俺娘說,她不回來就讓俺找苗先生,讓苗先生賞口剩飯。”
聽到小白瓜這句話,苗先生的身體猛地一顫,他彎下腰抓住小白瓜的細瘦胳膊,結結巴巴地問:“你母親真的是這么說的嗎?”
“嗯”小白瓜誠實地點點頭。
苗先生心里一酸,他明白了,小白瓜的娘已經走了,離開了這個世界,她只給她的兒子留下一句遺言:去找苗先生。
“好,小白瓜,你母親也許出遠門了,她會回來的。”苗先生語氣里帶著淚:“你,你暫時住我家,有苗先生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林伯家鋪子是兩間屋子,坐西朝東,屋里沒有任何隔斷,只有一個他以前放綢緞的貨柜,它依然立在那兒,只是往墻根挪了挪,在前面放了幾個小馬扎,放了一張小方桌,小方桌上放著茶壺茶碗。
靠窗戶旁邊的墻上掛了一面鏡子,有窗戶一半的大小,長方形的;旁邊放著一個四方木凳子,專門給理發的客人準備的;挨著窗臺下面有一張破桌子,上面擺著剃頭推子、刮刀、剪子和一塊磨刀布。
鋪子西墻上有一扇木門,木門直通一個院子,院里有一棵石榴樹,這個季節石榴果實綴滿枝頭;院子有三間屋子,有兩間林伯兩口子用;靠東墻角的一間和前面鋪子一起租給了剃頭師傅。
三間屋子都是正房,房子后身有一個露天小院,養著幾只雞。林家院子與苗家院子布局差不多,只是比苗家少了東廂房,少了一棵杏樹,多了一顆石榴樹。
北屋里傳來林伯母的聲音:“聽說苗太太病得很厲害,有時間你去看看,家里還有十幾個雞蛋,本來想讓兒媳婦捎給親家,她們說什么也不帶,說鄉下不缺雞蛋。老頭子,你看看送給苗太太吧,苗太太是個好人,苗先生也是好人,他還讓丫頭送來兩斤大米,聽說,那個日本女人一個月才給丫頭七斤大米,七斤大米能做什么?苗家人那么多。今兒是星期天,苗先生正好在家里,去向他說句感謝的話,畢竟是先生幫忙把鋪子租出去了,這個光景下鋪面不好往外租,雖然俺不出門,俺耳朵不聾,咱們家旁邊的鋪子往外租了大半年還沒租出去呢。老頭子,俺就不去了,磕磕絆絆的不方便,還是你過去看看吧,替俺問候一下苗太太。”
林伯想告訴他老伴說:苗太太快不行了。他猶豫了一下,沒說,他知道他的老伴也是菩薩心腸,如果她知道苗太太命不久矣,一定會很傷心,一定會流淚,她不能再流淚了,再流淚她的眼睛就完全瞎了。
林伯母扶著炕沿往桌子前走了一步,摸索著拉開抽屜,扭轉身看著林伯站著的方向,說:“這幾天小白瓜也沒來敲門要吃的,俺給他留了一塊餅子,他不來,俺覺得少點什么?他來了又沒有多少食物給他,昨兒,俺做夢夢到了他的娘,那個女人不容易,又不好意思串門,唉,你從苗家出來就去后巷子看看他們母子,讓小白瓜過來一趟。”
林伯只點點頭,他鼻子里酸酸的,他多想告訴老伴,白瓜的娘跳了彌河,昨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和苗先生就去了河邊,在河邊上只找到了白瓜娘的一只鞋子,一根拐棍。
林伯咽了一下嗓子,岔開了話題:“好,俺去收拾收拾,給前面的老瓢頭爺倆燒壺熱水,省的他們去開水鋪子買水吃。”
林伯母點點頭。
林伯一只手里握著一塊布的四個角,里面包著幾個雞蛋,他另一只手里抓著一把開水壺,他的腳步穿過了院子,來到了剃頭鋪子。
剃頭鋪子里,瓢爺剛剛送走了一個客人,他用腰上的圍裙擦著雙手,走到窗前,眼睛瞄著街道,順手從衣兜里摸出一個煙斗,握在手里,這是兔爺留給他的,想到兔爺他心里一顫,眼角瞬間溢滿淚水。
寶兒從墻角抓起笤帚,一下一下掃著地上的頭發茬子。
瓢爺把煙嘴放進嘴里“噗噗噗”吹了幾下:“這個煙斗放了這么久,還通氣。”他說著抬起左手,把煙斗從嘴里拿下來,垂下右手從上衣口袋里捏出一點煙葉揉巴揉巴塞進煙窩里,眼睛依舊注視著窗外,伸出一只大手在窗臺上摸索著火柴,嘴里自言自語:“寶兒,你見過那個苗家的姐姐嗎?苗家那個丫頭就是顧家的三丫頭。昨兒,俺聽到了她的腳步聲,一抬頭一低頭的空當,那個小身影就消失了。”
“沒,俺沒看見,街上行人那么多,俺哪知道哪個是顧家三丫頭?老爹,您想見見她嗎?您直接去苗家就是了,不過聽那個曲伯伯說,她白天不在家。”
“小機靈鬼,你還知道去問話,你真的問過了?那個老奸巨猾的曲老頭能告訴你實話?”
“俺旁敲側擊唄。”寶兒從地上抬起一雙機靈的大眼睛斜楞著瓢爺說:“那個曲老頭人不壞,沒老爹您狡猾,哈哈哈,老爹,是不是趙大當家的讓您照顧她?她的爹就是那個炸了坊子碳礦煤井的顧大叔,是嗎?”
“噓,這句話走出這間屋子不能說,聽明白了嗎?”
“俺知道,知道,俺寶兒也是混江湖的人,懂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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