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花下吻-《夢華錄》
第(1/3)頁
錢塘郊外的一家食店里,蓬頭垢面的傅子方正對著一大碗肉大快朵頤,相比幾個月前,傅子方瘦了不少,衣服袖子也明顯短了一截,單看他現在的樣子,說他是街上討飯的乞兒,也會有人信。
傅子方旁邊坐著被高慧派來調查趙盼兒的兩位家仆——高福、高祿。他們不耐煩地盯著傅子方,若不是趙氏茶鋪已經封了,傅新貴店里的伙計又一問三不知,他們才不會任這個滿臉泥巴、自稱是孫三娘的兒子的小屁孩使喚。
傅子方把嘴張出一個驚人的大小,將三大塊肉同時塞進嘴里,他一邊奮力咀嚼,一邊含含糊糊地說:“別急,我吃完了就肯定從頭到尾地告訴你們!餓死我了。放心吧,我真是孫三娘的兒子,盼姨和歐陽旭的事,我全知道!你們是高家的人吧?”
高福警惕地問:“你怎么知道?”
傅子方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一指高福袖上的小小“高”字繡花:“我娘跟我說過歐陽旭要到東京一個姓高的大官家當女婿,這才不要盼姨的。你們倆又是京城口音,衣服上還有這個,我當然一猜就準!”
高祿這次略微放下了戒備,用自以為慈愛的語氣問:“歐陽旭真和趙氏訂過親?”
傅子方仍忙著吃肉,抽不出空來,只是敷衍地點了點頭。
高祿耐著性子,又問:“那為什么我們問過好些街坊,都說歐陽旭只是趙盼兒的租客?”
傅子方繼續猛吃,含糊不清地說:“因為盼姨一直都在做生意啊!歐陽旭以后當了官,有個商婦娘子,傳出去名聲多不好聽啊。所以他們才悄悄地好,等高中了,接盼姨去東京成親,這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高福和高祿交換了一個眼神,這些消息已經夠他們回去復命了。
這時,傅子方已經風卷殘云地把桌上所有的食物吃空了盤,他摸了摸自己圓鼓鼓的小肚子,向高家仆人攤開了手:“給我一貫錢吧。”
高祿不敢置信地問:“給了你吃的還不夠,還想要錢?”
傅子方的兩顆眼珠子骨碌一轉,又咂了咂嘴道:“你們要找到他倆訂婚的真憑實據,才能向東家交差吧?”
高福、高祿俱是一愣,他們又擠眉弄眼地用眼神交流了一番,最終只能不情愿地丟給傅子方一個錢袋。
傅子方掂量著錢袋的重量,面上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東京,雙喜樓畫舫上,張好好伸手在心不在焉地抱著琵琶的宋引章眼前晃了晃。為了與宋引章練習合樂,張好好難得地起了個大早,結果從早上到現在,宋引章已經發了三回呆。
宋引章猛然拉回思緒,這才發現自己再一次走了神,她趕忙撥弦彈了幾個音。
張好好作勢正要唱,卻發現宋引章彈錯了曲子,無奈地打斷道:“錯了,是《清平樂》,不是《蝶戀花》。”
宋引章不好意思地道了歉,匆匆改換曲調。
張好好覺得宋引章的曲子彈得不在狀態,她索性湊到近前觀察宋引章的臉,狐疑道:“一大早就走神,眼圈也是黑的,怎么,昨晚想情郎了,沒睡好?”
宋引章忙搖頭:“沒有沒有,別人送我了一套古曲譜,昨晚我一直在練新曲子來著,所以才睡晚了。”
然而張好好卻挑起眉毛,戳穿了她:“騙人。你這樣的高手,什么新曲子,還值當你挑燈點燭的練?”
見張好好不信,宋引章著急地說:“是真的。別人送我了一套古曲譜,我就想好好練練。畢竟壽宴獻藝的時候,除了給好好姐你伴奏,我也得上去單獨彈一曲。”
張好好不置可否:“那是得好好練,這回的壽宴啊,是官家和皇后娘娘親自下旨為新回京的蕭相公辦的,咱們奉旨獻藝,可得用點心。”張好好頓了頓,眼珠一轉,試探道:“是誰對你那么好,還送你古曲譜啊?是不是沈如琢?”
宋引章霎時紅了臉,又搖了搖頭:
張好好看著宋引章嬌羞的模樣,反而更篤定了幾分:“喲,還不好意思了。這姓沈的三天兩頭地往教坊跑,又最喜歡收集曲樂卷冊,不是他,能是誰?”
“真的不是他,是別人。”宋引章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琵琶。
想到池衙內之前的威脅,張好好猶豫了一下,隱晦地提點道:“別怪我這做姐姐的不提醒你,這東京的男人,就沒一個是簡單的。你可別為一點子小殷勤小甜頭就動了心,要不然,以后有得你哭的。”
宋引章眼前浮現出顧千帆那張冷峻堅毅的臉,她堅定地搖搖頭:“他不是那種人。”
張好好看到宋引章撞破南墻也不回頭的樣子,只得道:“算了,由得你吧。反正啊,你們這些小娘子,不跌個跟頭是聽不進好良言的。還好有你盼兒姐在,你也吃不了什么大虧。繼續吧。”
宋引章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又與張好好合起樂來,優美的樂聲在河面上蕩漾,直到日影西斜。
畫舫靠在了岸邊,宋引章與張好好道過別后,就抱著琵琶出了艙,半路上,她和正好走上畫舫的池衙內碰了個對臉。看著宋引章一臉害怕的樣子,池衙內故意做了個惡狠狠的鬼臉,嚇得宋引章落荒而逃。
看著宋引章跌跌撞撞奔上甲板,還險些就跌到水中的樣子,池衙內不由哈哈大笑。他走到張好好身邊,得意無比地說:“我狠狠地嚇唬了宋引章一把,哈哈哈,一想到她以后會更慘,我就更開心啦!”
張好好忍不住白了池衙內一眼。
池衙門卻似毫無察覺似的,喜氣洋洋地挨著張好好坐下:“你沒提醒她小心沈如琢吧?”
“沒有,你滿意了吧?”張好好抱起雙臂,語氣強硬地說,“不過我跟你說啊,你想報復趙盼兒,直接找她就是,干嘛拿著宋引章作筏子啊。她就是個可憐的小丫頭,剛來東京,什么都不懂。我可不忍心看著羊落虎口。”
池衙內難掩驚訝地問:“喲,心痛啦?”
張好好撅起了嘴:“她既然叫我聲姐姐,又那么賣力地幫我配曲子,我當然得對人家好點。哎,你剛才在樓下都聽到了,我的嗓子配上她的琵琶,是不是很好聽?”
池衙內喝了口茶,隨口夸贊道:“有如仙樂!”
張好好心中得意,又追問:“那你說,是她的琵琶彈得好呢,還是我的歌更勝一籌?”
池衙內一邊拿起一顆葡萄往嘴里丟,一邊懶洋洋地說:“硬要比的話呢,還是她的琵琶好一點。畢竟你的歌我成天都在聽,耳朵都起繭子了。依我說,你要不也換個新鮮的調子……怎么樣?”他只顧說得高興,完全沒有注意到背后的張好好一點點沉下來的臉色。
張好好騰地站起來,猛地往他頭上一敲:“不怎么樣!”話音未落,她就負氣地大步出了房間。
而池衙內卻被剛吃到一半的葡萄卡住了嗓子,他翻著白眼又摳又跳折騰了好一陣,這才緩了過來。池衙內憤怒地:“這日子沒法過了!”
月亮的清輝同樣灑在蕭府花園之內,蕭欽言與顧千帆相對坐在被蕭謂修繕一新的涼亭中,兩人之間的桌子上擺著數不清的珍奇菜肴。
“上次你我父子相聚,也是月圓如旦。今日京城再會,更是清輝萬里。”看著數月未見的兒子,蕭欽言心中只覺感慨萬千。他將幾大塊肉夾進顧千帆的碗里,仿佛他不是位高權重、萬人嫉恨的權相,只是一位慈愛的父親,“來,多吃點這張嫂牛筋。我記得你小的時候最饞這一口,怎么樣,好吃嗎?”
顧千帆食不知味地嘗了一口,沉默地點了點頭。
蕭欽言欣慰不已地笑了笑:“那以后就常來,爹特意把以前咱們家的廚子請了回來。你愛吃的蝦兜子、富貴如意餅,他都還記得。”
顧千帆淡淡推卻道:“不必了,幾年前我受過一次重傷,每到陰雨天就傷口腫痛,大夫囑咐我少吃蝦蟹。”
蕭欽言慣居高位,少有人這樣拂他面子,但他沒有放棄與顧千帆拉近關系的機會,在臉色短暫的一僵之后,馬上說道:“那就換別的做,燒臆子、炙鴨……”
顧千帆放下箸筷,語氣疏離:“也不必了。我知道您今晚找我來是什么意思,蕭相公,恭喜您重回東京,再得圣眷,復掌相位。但這些榮華富貴,與我這個小小的皇城司副使委實無關。”
蕭欽言對顧千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略有不快:“怎么沒有關系?常言道上陣父子兵,如今我重掌相職,自然會為你安排更好的前途。”
顧千帆依然冷淡地答道:“我的前途我自己掙,您有別的兒子,他們才是您的親兵。”
蕭欽言覺得顧千帆這話有一絲置氣的意思,他先是一愣,旋即笑道:“你還在為謂兒的事情生氣?那是他年紀小不懂事,我已經狠狠處罰過了。你這個做大哥的,就別跟弟弟們一般見識了。”
蕭欽言此言一出,顧千帆的面色又沉了幾分,他給蕭欽言倒上一杯酒,恭敬卻疏遠地說:“朝廷告身上我姓顧,他們姓蕭。您不會是想讓我欺君吧?您的關懷,我心領。但其他的,請恕千帆無能為力。謹以此杯,賀您福壽雙至,一路青云。”
蕭欽言執杯不動:“可萬一是一路荊棘呢?你想過沒有,朝中我的政敵何止百十?柯政、齊牧他們,哪一個不想除我而后快?你那幾個孽障弟弟,不過是混了幾個有職無權的蔭官,真到了腥風血雨的時候,誰能幫得上我的忙?”
顧千帆腦海中閃過了齊牧屢次催他設法扳倒蕭欽言的畫面,沉默良久方道:“您深得官家圣人信任……”
“可官家已然病重,太子未立,皇后若是立足不穩——哪回朝代更替之時,不死幾個宰相?”蕭欽言撫上了顧千帆的肩,“千帆,爹真的需要你的助力,皇城司是一只奇兵……”
顧千帆沒有說話,只是側身,讓蕭欽言的手落了空。
蕭欽言終于面露不快:“既然如此不屑,你當初又何必來蘇州來求我救命?”
顧千帆淡淡回敬道:“鄭青田那幾十萬貫私財又花落誰家了呢?我撿回一條性命,你得了一注橫財,兩不相欠。”
蕭欽言盯著顧千帆看了半晌,最終怒極反笑:“很好,很好,我把你養這么大,你倒學會跟我算賬了!”
“養大我的是我娘。”顧千帆絲毫不讓。
一時間,父子兩人對視的眼光幾乎要碰撞出火花。最終,顧千帆率先開口道:“我今天來赴約,只是想通知你一件事,我很快就要成親了。我未來的娘子,就是和我一起從錢塘進京的趙盼兒。”
蕭欽言聞言愕然,想都沒想便道:“是她?你不是說和她并無男女之情嗎?不行!我記得她不過是一個脫籍的歌伎,怎么能配得上——”
顧千帆打斷蕭欽言,諷刺卻無比認真地說:“配得上,奸臣之子與脫籍歌伎,正是天造地合。”
蕭欽言霎時間有如萬箭穿心:“千帆!”
顧千帆堅決地說道:“放心,我不是一時意亂情迷,更不是要借這樁婚姻故意和你置氣。或許在你眼中,她只是一介低賤商女,可在我心里,她是舉世無雙的珍寶,這十幾年暗無天日的生活里,唯一看到的光明。所以我希望您高抬貴手,不要試圖用任何的明招暗計來破壞我們。否則,我指著我娘的在天之靈發誓,你必定會后悔莫及。”
蕭欽言沒想到顧千帆竟要用淑娘發誓,一時如遇雷擊,良久方道:“好,好,都由你,一切都由你。”
顧千帆看著他瞬間蒼老佝僂了的身體,終道:“我不會助你,但也不會害你。若是清流那邊真要傷你的性命,我也不會袖手旁觀。東京最近在鬧的帽妖案,我疑心是沖著你來的,謠言說國將亂,妖孽出,而你剛進京準備接任首相,世人自然就會疑心到你身上,官家又素來最信鬼神之說,萬一……”
蕭欽言驚喜地抬起頭,眼中亮光閃現:“你在關心我?”
顧千帆避開蕭欽言那滿懷期待的目光:“希望你能祝福我和盼兒,也許有朝一日,我會帶我們的孩子探望他們的祖父。告辭。”說罷,他拱手而去。
蕭欽言目送著他的背影,急切地叫道:“那過些天我的五十壽宴,你能去坐坐好嗎?一會兒,就一會兒……”
顧千帆身形一頓,良久,點了點頭。
蕭欽言猛然老淚縱橫,等顧千帆消失不見,他才坐了下來,自斟自飲道:“淑娘,咱們就快有孫子啦。也不知道這回能多像我一點不……”
庭院深深,回答他的只有習習的夜風。
次日傍晚,趙盼兒在高家附近的路口等著顧千帆,準備與他一同去見高慧。不一時,換了一身便服的顧千帆向盼兒走了過來,盡管顧千帆著裝低調,但她認識他這么久,當然看得出來顧千帆今日的頭冠、玉佩都是精心搭配過的,腰間還懸著象征官身的魚符袋。
趙盼兒忍著笑打量著顧千帆,佯裝惱怒道:“去見高娘子,用得著打扮得這般用心?”
顧千帆含笑答道:“不是你說,我要比歐陽俊俏一百倍,能耐一千倍,她才會信服?”
趙盼兒認真地點點頭:“也是,那讓我檢查一下。”趙盼兒湊近顧千帆,仔細地看著他俊眉修目。
顧千帆任她打量:“如何?”
趙盼兒滿意點頭:“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顧千帆眼中含笑,牽起趙盼兒的手,向高府大門走去。
趙盼兒在高家院外與春桃交談了幾句,托春桃將裝有她和歐陽旭從前的通信的信封帶給高慧。春桃拿著信封走進后院,將趙盼兒想要求見之事稟告給高慧。
高慧疑惑地拆開了信封,首先掉落卻是一張書簽,上畫著紅豆圖與“愿君多采擷”幾字,落款為:歐陽旭戲筆。高慧霍然站起,匆匆掃過信上的內容后,她又禁不住軟到在椅上,半晌才道:“請他們去后院,別讓我爹知道!”
一滴淚水滑落她的臉龐,在她緊緊握住的信紙上,隱約可見“白頭之約”“趙盼兒”等字樣。
趙盼兒和顧千帆在春桃的指引下來到后院。趙盼兒將三年前她救下歐陽旭、供他讀書、與他定下口頭婚約、再到歐陽旭高中探花后將她拋棄,還買通胥吏趕她出京的過往一一講給高慧。
高慧聽到最后,踉蹌地后退一步,搖著頭否認道:“你騙人,旭郎他不是這樣的人!”
趙盼兒有些同情地看著高慧:“這么說,那天派人去找杜長風的,也和你無關了?”
高慧兩眼茫然:“杜長風是誰?”
趙盼兒和顧千帆對視一眼,又道:“歐陽旭的朋友,也是和他同榜的進士。高娘子,剛才我說的話或許有些殘忍,但絕無一字虛言。你父親想必也早就派人到各處驗證,這些真憑實據,比我對天發誓更要靈驗管用。”
這時,顧千帆突然微一側頭,趙盼兒警覺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遠遠地,卻看見了高鵠匆匆趕來的身影。
高慧心中悲痛不已,身體抑制不住的顫抖著,絲毫沒有察覺高鵠就在不遠處:“難道我爹早就知道歐陽旭和你的事,所以才會逼著我退婚?”
趙盼兒猶豫了一下,終道:“不錯,這世上最疼你的,莫過于父母。他們只會愛你不會害你。”
躲在拐角處的高鵠聽到了趙盼兒的話,長松了一口氣。
高慧蓄在眼眶的淚水瞬間滑落:“我不信,我不信,他為什么要騙我,他是個探花郎啊,他明明說過,在遇見我之前,心里從來就沒有過別的女人!”
一直未曾開口的顧千帆此時突然道:“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連唐明皇的話都不可信,何況一介讀書人。”
高慧聞言,心中巨震,雖然仍在搖頭,但內心的防線已然被擊破。
趙盼兒看了顧千帆一眼,又對高慧輕柔地說:“高姑娘,雖然我只與你見過一面,但也知道你是個人善心美的小娘子。歐陽旭是自己心里有鬼,這才避到了西京。你聽你父親的話,和他這樣無情無義的人斷絕婚約,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你這樣的好姑娘,就像我一樣,值得一個更好的良人。”說到這里,她與顧千帆的手心有靈犀地輕輕交握。
第(1/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谢通门县|
万荣县|
石柱|
武汉市|
遂平县|
于都县|
南安市|
永康市|
河北区|
乃东县|
铅山县|
淮南市|
晋州市|
历史|
开远市|
措美县|
永嘉县|
五家渠市|
嘉禾县|
广昌县|
巫山县|
锦州市|
靖西县|
油尖旺区|
东安县|
邻水|
博客|
呈贡县|
逊克县|
揭阳市|
铁岭市|
蕲春县|
托克逊县|
南安市|
武城县|
曲靖市|
江北区|
荣昌县|
延川县|
鲁甸县|
昌都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