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嬸子下葬那天，我沒去，四嬸子下葬了多日，我也沒去。

    隊里人都說我這個小女子心腸硬，沒為死去的四嬸子掉一滴淚，哭一聲。可他們誰知道，我心底真正的悲傷，為四嬸子痛哭不止一次！他們可能忽視了一個問題，我是一個啞巴，想哭也哭不出來！

    聽到隊里人這樣說，我再也忍不住跑到四嬸子屋山頭的樹林里，痛哭了一場。在我有限的生命中，四嬸子還當過我幾個月的媽，我怎會對她沒有絲毫感情？

    而堂弟建在四嬸子下葬的那天，哭得死去活來，鼻涕眼淚一窩坨地抱著四叔痛哭不止，可是得意威風了一把。哭得村里人都說他是個大孝子，好孩子，指著堂弟建嘖嘖地，看他叔死了老婆，他都哭得傷心傷意的，真是個好孩子，往后長大肯定是個好男人。好像我這個沒有哭的孩子就是個狠心腸的不孝之子，壞孩子。

    堂弟建邊哭邊大聲地叫喊：“四叔，四叔，我的四叔啊，你今后該怎么辦？”

    堂弟建這樣一哭喊，四叔就反過來安慰堂弟建，往他的背上一拍，哽咽道：“侄兒別這樣傷心，你四叔會好好的活下去，四叔會有辦法的。”

    堂弟建聽了四叔的話，還是呃呃呃地大哭，拉著四叔的手不放：“四叔，四叔我的四叔啊，四嬸子死了，你該怎么辦？怎么辦啊？我的兩個弟弟奇奇怪怪怎么辦？怎么辦啊？嗚嗚嗚……”

    堂弟建那時不過八九歲，拉著四叔的手哭一聲就問一聲，哭問得旁邊看的人，都掩面而泣，不再議論，也不敢再看。

    在堂弟建的小小心中，他是為活著的四叔沒了老婆而哭，為堂弟奇奇怪怪沒了媽而哭。而我卻是為我那溫和而剛烈，溫柔而美麗的四嬸子沒了生命而哭。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我抱著四嬸子屋山頭樹林里的一顆小樹，浩然大哭。我想起小時候四嬸子帶我回她娘家大嫂家的事，想起在她娘家大嫂家吃的那頓晚飯，干豆腐炒瘦肉多好吃啊，那兒的柳條兒青綠的多美啊！那個鼻梁上流著汗珠，臉色紅彤彤的四嬸子的親侄女啊，她會跟我一樣傷心地哭四嬸子么？四嬸子的葬禮她來了么？我們一起痛哭我們的親人劉妖兒吧……

    這個時候，我多想見到這個臉色紅彤彤的女子，多想四嬸子還能帶我去她娘家大嫂家一趟吃一頓飯，那兒的夕陽真美，飯真香，只是今生永世四嬸子都不會帶我去了！四嬸子死了！！

    我哭累了，就放開小樹，慢慢走回家。樹林里的鳥都被我哭跑了，小樹也被我的眼淚哭淹沒了，即使春天來了也活不長的吧，黃黃的樹葉一片片落下，沒入了廢樹葉堆里。我看幾眼被我哭落的樹葉，回了家。母親見我眼睛紅腫的，問我跟誰打架了還是被誰欺負了，干嗎眼睛都哭紅了？我不吱聲地進房間，倒在床上好生睡了一覺。往后，四嬸子就真的從我生命里消失了，即使做夢也從未夢見過。

    四嬸子死后，四叔仍弄渡船。早去晚歸或不歸。

    四嬸子死了，四叔更為的無管無束，再也沒有四嬸子跑到渡船碼頭來查崗，跟他吵架相罵打架了。四叔幾天幾夜不回家是常事。祖母在家照顧奇奇乖乖，成天里里外外，忙忙碌碌，沒有停歇！表面看去，生活似乎沒有多大改變。四叔也應著他對堂弟建的承諾，會好好的活下去，會有辦法！

    四嬸子死后，小姑回娘家的次數更為頻繁，為著四叔的農田里播種耕作收割等農事，為著奇奇乖乖吃飯穿衣之事，經常做些衣服鞋子跟他們拿過來，為祖母拆洗床單被罩，更多多的開導四叔。

    四嬸子離去后，最初兩年，四叔還想努力認真活下去的。可兩年之后，四叔就不努力了，過不下去了，開始了吃喝嫖賭，夜不歸宿的醉生夢死生活。就四叔當時的條件，年紀不過二十七八，家里有渡船，人有才華，也算是有品有貌有身價的人，再娶一個并不難。只是兩個堂弟還那樣小，祖母又健在，四叔就不想要。

    四叔心里是恨祖母的，認為是祖母害死了四嬸子，卻不想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夠。所以四嬸子死后，祖母是最悲催，最難受，最難過的。祖母一說起她的幺兒媳婦劉妖兒，就忍不住抹眼淚。四嬸子是她孫兒的親娘，她孫兒這么小就失去了親娘……這個狠心的劉妖兒……老娘哪里對不住你啊……這樣來害我，害我幺兒，害我孫兒……

    四嬸子是祖母一手一腳親自當家做主，娶回家來的，操勞操心最多的一個兒媳婦，怎么就不跟她一條心？要死在她前面，還留下兩個小孩子，都是祖母的負擔與心病！

    可無論祖母為四叔一家付諸多少，有多辛苦，四叔就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兩母子在家愈發難得說上一句話。四嬸子未死時，母子兩還有些話說，雖然四叔跟祖母說話也一說就一吼的，但起碼還有言語交流。而自從四嬸子死后，他們娘母子真沒一句好說的。祖母一罵他他就跑，一跑就是幾天不回家，家里啥都不管。

    祖母尋四叔尋不著，就杵著拐棍尋到我家來，找父親吵，說父親沒管得四叔。父親一回嘴，祖母就把父親罵得要死，連母親這個悶鼓佬也看不下去，要說兩句：“您為啥要罵章藍呢，都是成年人，叫他怎好管他弟？章藍是他大哥，又不是他老婆，與他跟腳跟手的么？”

    母親一說，祖母就拿起拐杖打父親。父親實在沒辦法，就動員全家人去村上各個角落的茶館的牌場里去找四叔，一定要將四叔找回來。否則祖母不會罷休！

    大家把四叔一找回來，就跟父親報到。于是父親就帶著四叔一起回家跟祖母報到，少不了兩弟兄一起遭祖母罵。父親幾十歲的一個男兒被祖母罵得垂頭喪氣的也不敢吱一聲。就四叔的悲催人生，到底誰造成的？是祖母？父親？大姑？難道不是四叔自己造成的？四叔是要怨恨他的家人一輩子，自暴自棄？還是叫他的家人后悔一輩子？

    說實話，父親有些后悔沒聽四嬸子話，將祖母與他們分開過，父親從心底覺得對不起死去的四嬸子，更對不住他死去了老婆的弟弟，只是人死不能復生，世間沒有后悔藥。母親也常說，若不是祖母，四嬸子不會早死，若四嬸子不死，四叔也不會那樣，說不定他們家的新樓房都蓋起來了呢。

    母親說的極是，四嬸子的能干在故河口還得數一數，沒兩個。四嬸子死了，四叔家的樓房沒得指望的了，四叔家的芝麻大小事沒得人做了，祖母都要拿上來找父親，弄得我家也是不得安寧。正如母親所說，四叔是成年人，父親怎好跟腳跟手的去管他？就是四嬸子不死，我的這些美好的設想也未必會現實。四嬸子與四叔之間問題諸多，就是沒有祖母，四嬸子還是會死的，跟祖母到底有什么牽連？唯一得到好處的，似乎只有二嬸子。

    從前沒搞漁船時，四嬸子與二嬸子非常要好，四嬸子受了氣，還會去與二嬸子說道說道，消消氣，也就好了。可自從搞了漁船之后，她們兩妯娌就生分隔膜起來。這不，漁船改成渡船，原以為日子會好過些，四叔會收心，她與二嬸子的關系會有所改善，不想日子更難過，四嬸子與二嬸子的關系也更冷淡隔膜。

    四叔一個大男人整天守在渡船上，都不思田地的事，不思回家，還不將渡船的錢拿回來，放在哪個老婆身上會好受。四叔變成這樣，二叔二嬸子是有責任的。大姑，祖母也是有責任的，父親也脫不了干系。

    父親要是不聽祖母的，聽四嬸子的，讓他們分家過，哪些夫妻間的吵鬧也會過去，俗說夫妻之間沒有隔夜仇，何以越積越深，以致……

    祖母，大姑要是不阻止四叔與四嬸子離婚，成全四叔與金梅，但不知四叔與四嬸子的命運會不會改寫？四嬸子的命運或許不會改寫，而四叔的命運肯定會改寫。這是往后父親與大姑都說欠四叔一個說法的原因。要是二嬸子能開闊包容點，大公無私點，為四嬸子她這個弟妹多想一點，怎么會導致四叔成天在渡船上不回家，給她者來襲的機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