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婆有三個兒女，這在哪個時代很少見，一般人家少則六七個，多則十幾個。祖母娘家就有七個，死了三個，最終成活四個。這是為何祖母叫許七友，而我的幺舅爹叫許六友的原因。那時的大人為了紀(jì)念死去的孩子，就按孩子出生的次序令名。喊到活著孩子的名字，自會想到中間死去的那個孩子。肖婆可能生了七八個，最終活下的只有三個，也未必。許她在生理上采取了什么措施，反正肖家懂草藥子。

    肖婆的三個兒女中成活的一個女兒最小，叫幺姑，長到二十歲，卻投河自盡了。這在當(dāng)時鬧騰了段時日。說是肖幺姑與隊(duì)里的一個已婚男有關(guān)系，懷了孕。遭到父親肖爹的辱罵與鞭打，遭到隊(duì)里人的指點(diǎn)與議論，最終無法承受，就投大河死了唄。也因肖婆去世的早，沒娘教的過。

    肖婆其實(shí)算不上婆，病死時不過五十，卻從年輕時就長一頭白發(fā)！所以隊(duì)里人都稱她肖婆。

    肖幺姑長得非常像她母親年輕時，肖幺姑活著時，每天清晨擔(dān)一桶衣服去大河邊清洗，扎著兩把長長烏黑的辮子，一走一甩，很是好看。長相與走路的姿態(tài)，跟死去的肖婆一模一樣，渾身也青綠的發(fā)亮。都不知道，她還活著，怎么身上就如她母親要死時的顏色一樣？想想，以為她不久也是要死去的。所以，我對肖幺姑的投河自盡，并不覺得意外。也不知道死是什么。但聽人說，她是投大河死的，倒生出對大河無限的愛戴與崇敬，幾乎認(rèn)為投大河死的肖幺姑，也與眾不同。

    （注：大河是故河口的土話，故河口未奔岸之前的那條大河跟長江一家。故河口人都稱大河，并非長江。）

    肖婆死后，肖家就一日日衰敗。故河口還在開墾中。肖家勞力少，開墾的田地并不多，治蛇傷也弄不來錢。一年上頭有幾個人會被蛇咬呢？一年里蛇還有幾個月的冬眠。肖婆的兩個兒子，老大叫肖只得人叫肖老大；老二叫肖得到人叫肖老二。兩兄弟從小就隔，老吵架，打架，以后兩家還鬧出過人命，算是家族矛盾鬧得最凄慘的。

    肖老二肖只得與李歌滿緣分深，算是忘年之交。肖老二肖只得長得瘦弱，鷹鉤鼻，扣眼，比父親陳章藍(lán)大四歲，也喜歡唱戲。陳章藍(lán)從師李歌滿不久，肖老二肖只得也從師李歌滿，與陳章藍(lán)成了同門的師兄弟。

    陳章藍(lán)與肖老二肖只得在一個戲班唱戲，是鄰居，兩人打小私交好，這又成了師兄弟，由此往后，陳章藍(lán)的兒女們都叫肖只得肖老二為肖伯父。

    肖伯父家先比父親家的情況好很多，到后來，卻不如父親了。父親在戲班跑大堂，跑大堂就是任何角色都可演，出場機(jī)會多！小生，青衣，花旦等，與皇帝平起平坐，是個高難角色，一般人跑不來。父親有靈性，身板子有型，唱腔也準(zhǔn)。一個跑堂的角色，倒一時成了戲班的紅人。

    肖伯父在戲班學(xué)青衣。相貌平平，才華平平，沒啥轟動的事。

    李歌滿紅的沒法說，成年累月在外跑場子，搞結(jié)交，根本沒時間教這些弟子們。是他的大弟子胡麻子教他們。

    胡麻子比父親大九歲。就那時已出落得眉目清秀，風(fēng)情萬種，到了適婚年齡?？伤娘L(fēng)情只在戲臺上展現(xiàn)，下了戲臺，就是個滿臉麻子的丑漢。身材氣度有的，著了妝在戲臺上扮個小姐，公主，禮儀姿容無人可比。唱腔也精美，真不愧梅蘭芳美譽(yù)。只是卸了妝，滿臉的麻子嚇?biāo)廊?，所以到了適婚年齡，并不曾有意中人，或中意他的人。

    胡麻子帶著父親與肖伯父一幫弟子，湖南湖北的演出，相互間也培養(yǎng)了深厚的友誼與師兄情。天長日久，胡麻子在戲臺的聲譽(yù)比李歌滿還高些，也是李歌滿心中未來的戲班主。

    父親學(xué)唱戲后，祖母家的情況并沒有多大改觀。三叔四叔接二連三的出生，祖母家還是沒有飯吃。

    初夏的江水正漲，草木蒼茫，故河口的果子樹葉都被祖母與大姑這等窮人摘吃光。尋食的人太多了，樹上的野果子都被尋光了，哪里還尋得著。有時整天下來，一顆野果子都未尋著，餓肚子。祖母實(shí)在被逼沒法，就偷偷地把大姑打暈，用麻袋一桶，賣做別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

    隔河渡水的到了別家，大姑醒了，從麻袋鉆出來，睜大眼睛想不明白：我娘是瘋了，怎把我賣做童養(yǎng)媳？家里那么多弟弟妹妹，已被母親賣掉了大妹子次兒，沒有我的保護(hù)，是否弟妹們都要被母親賣掉呢？

    想到這里，大姑心里急，拼命的從那家逃跑了，直跑往秋景阿姨家去求救。

    那人家還以為大姑深更半夜沒醒，想緩口氣了再……不想大姑當(dāng)即逃跑了……可謂人財(cái)兩空……哪有輕易放棄的道理。一家人一口氣追到故河口，被秋景勸住了。彼時，秋景年輕漂亮，是大隊(duì)的婦女主任，黨員。在秋景的交涉下，大姑安定的回到家中。

    祖母望著失而復(fù)得的大女兒，撕心裂肺地哭：“長兒，我的長兒，做娘的要不得，不該把你偷賣到人家做童養(yǎng)媳呢?！?

    大姑對祖母說：“娘，你任地狠心，我不是怕自己去做童養(yǎng)媳，而是怕我的弟妹們活不到成人，會餓死，會被你賣掉，我回來是為養(yǎng)活他們?！?

    秋景一旁聽見大姑與祖母的對話，不僅淚流滿眶。

    那時故河口業(yè)已成立了村莊，開墾并未結(jié)束，人們的生活一點(diǎn)保障都沒有。年年播種年年望天收。若一年旱澇保收，人們就有得口吃，若天不順人，就只有囤柴，冬天拉到集市上賣，以飽生計(jì)。一牛車柴曬干賣得七八角錢。大姑與父親從小就隨祖母學(xué)習(xí)開墾田地，砍柴，經(jīng)營小買賣，以求生存！

    故河口成立了村莊，可最先來到故河口開墾的老住戶，一點(diǎn)別樣的好處都得不到，開墾多的田地也歸了公，窮的更窮。祖母家并沒因?yàn)槭枪屎涌诘拈_墾元老而好過點(diǎn)。

    祖父仍然在五碼口山場挑石頭，挑了幾年，傷了元?dú)猓昧藲獯荒茉俑苫盍?。從此撐著拐杖，躺在屋角的躺椅上。躺椅旁邊放著個痰盂，祖父眼睛睜一只閉一只，很是斯文而又哀傷的樣子。一躺幾十年。祖父一介說書先生，當(dāng)初麻河口鎮(zhèn)紡織作坊的少東家，何以吃過這般的苦？幾時干過挑石頭的體力活？挑傷了元?dú)庖稽c(diǎn)都不奇怪，往后氣喘一輩子都沒好。

    祖父一天里難得說一句話，大家也聽不著他聲音，仿佛家里沒有他這個人。只到吃飯時，祖母會叫二叔：“章松，盛碗飯菜給你父親端去。”這個時候，大家才會想起房間還有祖父這個人。

    祖父的這種生活直到死都沒有改變，也從來沒人覺得他這樣，有啥不合適。

    父親在外唱戲，家里有二叔三叔這些小的，就大姑大點(diǎn)，祖母還有月子病，年年發(fā)，一發(fā)子宮就掉出來，走路都走不得，哪里還干得好活。（祖母的月子病是因做了太多月子，沒得到休息與營養(yǎng)而患上的。）這一家大大小小病病歪歪的都將如何？全靠大姑一個人劃算調(diào)擺。全靠父親唱戲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