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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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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今清在雞圈里睡了半個月之后,開始知道幫周嫂子洗碗喂雞。

    三個月之后他能完全聽懂老周和周嫂子的話了。

    半年之后他也能說那種方言了,他提出想去上學。

    周嫂子坐在小板凳上,一邊擇菜一邊說:“沒有學校?!?

    于今清小心地說:“我可以走去很遠的地方上學?!?

    周嫂子遞給他一個簸箕,“曬玉米去。”

    于今清捧著簸箕把玉米曬在水泥坪上。他坐在土磚房門前的水泥臺階上曬太陽,默默地跟自己說普通話。

    “于今清,你叫于今清?!彼粩嗟刂貜?,“不姓周。你叫于今清,記住。”他開始背他媽給他買的《唐詩三百首》里他能記住的詩。

    日復一日。

    于今清在老周家的第一個年,周嫂子殺了雞,做了魚,包了豬肉大蔥的餃子。老周喝了不少二鍋頭,不一會就喝醉了。周嫂子扶著老周去床上,扭頭對于今清說:“你洗碗。魚給留著。”

    于今清點點頭。

    他聽到老周和周嫂子在炕上的動靜,雖然他不太明白那是什么,但是每次只要有這樣的動靜,他們就會在房里一直不出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會起來。

    于今清輕手輕腳地拿了個塑料袋,把剩的餃子,雞,其他菜,一股腦倒盡塑料袋里,又拿了幾個冷饅頭也放進去。他慶幸天氣冷,這些東西應該夠吃兩三天不會壞。他把碗都洗了,只留下一盤魚放在桌上。

    于今清翻出周嫂子跟他說明天大年初一才能穿的新棉襖和新鞋子穿上,這樣應該可以跑得快一點,不被凍死。

    他又拿了老周掛在墻上的手電筒,和抽屜里的五十幾塊錢,然后拎著那一袋子剩菜冷饅頭悄悄地從老周家的土磚房里走出去,一路朝那天面包車開來的方向跑。

    他遠遠看見對面也有手電筒的光,就干脆先熄了手電筒。一個大肚子壯年男子迎面走過來,手電筒的光打在他臉上,于今清什么也看不見,瞇起眼。

    “你哪家小娃???”那人走到他面前,問。

    “那邊的,走,走親戚?!庇诮袂宄h處一指。

    “小娃別給走丟咯?!蹦侨撕┖褚恍Γ霸趺词蛛娨矝]有?你到底去哪里?”

    于今清開了手電,手晃了晃,笑著說:“沒事沒事,我省電,我爹前頭接我。”

    那人才點點頭,走了。

    于今清嚇出了一身冷汗,趕快又往前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好像看見遠處有水泥路了,他跑了半天跑上水泥路,又沿著水泥路向前跑。路上有路燈,他又關了手電筒。

    跑了半天,他好像看見遠處有一個警察局,窗戶里還亮著燈,不由放慢了腳步,總有種馬上得救之前的提心吊膽。后來他想起來,類比了一下,大概有點像近鄉情怯的感覺。

    于今清跑到警察局門口,輕輕地敲了敲門。他聽見門里面有電視的聲音,有點像是春節聯歡晚會。過了半天,沒人來開門,于今清又敲了敲。

    這回有人來開門了,是個五十來歲的老警察,穿著制服。

    “走丟咯?”老警察打量他。

    于今清搖搖頭,用普通話說:“您能聽懂普通話嗎?”

    老警察神色微微一變,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能。發生什么事了?”

    于今清很認真地說:“警察伯伯,我被拐賣小孩的賣到這里了,拐我的是一個女的,四十多歲,還有個男的,也差不多三四十歲,當時還有個小女孩跟我差不多大,現在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他們會把小孩賣掉,有時候像我這樣賣給老周他們那樣的,有時候他們把小孩變成那種沒有手腳的乞丐,我看到了好多斷手斷腳,還有,他們還把小孩的腎挖出來賣……”

    于今清一口氣不喘地一直說,說到后面激動萬分,語無倫次,“你們一定要把這些壞人都抓起來。他們,十萬賣的我,有個人拿了兩萬,有個人拿了八萬——”

    “今天過年,”老警察打斷了他,在桌上拿了一個橘子給他,“吃橘子?!?

    “謝謝警察伯伯?!庇诮袂鍞[擺手,“我不吃了。這里有沒有電話,我想打個電話給我爸媽,我能背我爸媽的手機號?!?

    老警察說:“我喊你爹來接你。”

    于今清說:“你怎么知道我爸爸的電話?”

    “你先看電視?!崩暇煊秩藥最w水果糖在他手上,“坐著等。”然后老警察就走到里面一個房間里去了。

    于今清一顆心松懈下來,往嘴里塞了一顆糖。電視里有一群少女在跳舞,他覺得無聊,看著看著電視,就在警察局的沙發上睡著了。

    老警察從里間的小窗向外面看,挺俊的小男孩,正躺在沙發上睡得香。他拿起里間的一部舊電話,卻久久沒有撥出號碼,他腦子里有兩個號碼,一個號碼是來給這里貼上“為人民服務”的標語的幾個警官給的,一個號碼,連接著某個小村里的一部電話。

    老警察皺著臉,上面的溝壑更明顯了。他的眼神在房間里游移,像一個拿不定主意的人。他轉著腦袋,突然看到墻角的一斤椪柑,那是一個南下打工的老鄉帶回來的,一共就帶了兩斤,單單就給了他一個人一斤。那天老鄉握著他的手一個勁兒地感謝他,說十里八鄉又一年沒出事,他保了一方太平。

    老警察緩緩地把手指移到電話機鍵上,撥出了電話。

    于今清是被一個耳光抽醒的。

    一個耳光直接抽得他從警察局的舊皮沙發上滾到了地上。于今清額頭被磕了一下,起了個大包。他還沒來得及爬起來,腦袋上又挨了一下。

    “十萬塊!十萬塊!我操你娘的!”于今清上方的人一邊揍他一邊罵,“小畜生!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偷了老子的錢就跑?!”

    老警察把老周拉開,“娃爹,好好說,好好說?!?

    “說啥!”老周指著于今清,“養不熟,養不熟!”

    周嫂子在一邊抹眼淚,哭完了又去扯于今清,按著他跪在地上,“給你爹磕頭?!?

    于今清死死憋著一口氣,被周嫂子指甲掐得生疼,也不肯跪在地上,老周又沖過去給了他幾下狠的。周嫂子說:“別打了別打了,大過年的?!崩现芤幌氲絼傔€一起吃了年夜飯,轉頭白眼狼就穿著新衣新鞋偷了手電筒和錢跑了,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我今天就打死他個狼心狗肺!”他解開皮帶,劈頭蓋臉對著于今清抽下去。

    “啪”的一聲,于今清抖了一下,皮帶扣刮到他眼睛下面,登時就是一條血口子。周嫂子拉住老周,“別打啦別打啦,打破了相討不到媳婦啦!”

    老周揮開周嫂子還要打,老警察把他扯到一邊,低聲說:“老周啊,你這十萬塊錢買個娃,就要給你打死啦,十萬塊扔井里?你對他好點,好好說,養著養著不就養熟了?”

    “養不熟,養不熟……”老周氣喘吁吁地在一邊來回踱步,他嘴上說著“養不熟”,但心里一想到地上那個白眼狼就是十萬塊錢,到底還是沒打了,就在一邊氣喘如牛地罵罵咧咧,把于今清他祖宗十八代都罵成了狼的傳人。

    老警察站在旁邊嘆口氣,拍拍老周肩膀,“唉,大過年的,帶回去帶回去?!?

    老周把于今清從地上拎起來,拖著向外走。于今清早就被打懵了,他抬頭看到老警察胳膊上的警徽,又看到墻上他已經認識的那幾個紅字——

    “為人民服務”。

    于今清拼命去拉老警察的胳膊,但是老周手勁兒大,他掙不脫,只能一邊拖著往外走,一邊喊:“警察伯伯,救救我,救救我,你說要喊我爸爸來接我的——”

    老警察沒有走過去,他看著于今清被拖著,拖出了警察局的大門,拖上了馬路,離他越來越遠,臉色越來越絕望。

    “他就是你爸爸。”老警察低聲道,他的聲音淹沒在一派祥和的《難忘今宵》中。他身邊已經沒有人了,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

    他抬頭去看斑駁墻壁上的“為人民服務”幾個字,遍布皺紋的黝黑臉龐上露出了淳樸的笑容。

    今晚,他保護了一個生不了娃,一輩子和婆娘種田養雞為生的農民。要是娃跑了,老周再攢半輩子,入了土也攢不上下一個十萬,以前也不是沒有,從前的老劉頭,不就是花了五萬買的媳婦兒跑了,一晚上就喝了藥么。

    老警察聽著春晚主持人念出新春的祝?!?

    不,這些講著一口普通話,穿得人模狗樣的,不是人民。像老周,周嫂子,老劉頭這樣的,才是人民。

    于今清被拖著從水泥路又走上了泥巴路。四周都是土磚房,鞭炮聲噼里啪啦,空氣中遍布硫磺味和鞭炮燃放后的濃煙。

    于今清就這么被拽著新棉襖的衣領,新鞋子拖在地上,把泥巴地留下兩道長長的不規則痕跡。

    天光忽然一亮。

    他一仰頭,看見滿天煙花。

    但是一瞬間,又全滅了,只剩下墨黑的夜,無星無月。

    于今清在老周家長到了十一歲。

    有天他拿著苕帚在水泥坪里掃雞屎,一群小男孩跑過來,他們都黑得跟小泥鰍似的,不但黑,還滑,大人都抓不住。

    “周雞屎!”一個小男孩拿著樹枝叉綁著皮筋做的彈弓,從地上撿起一個石頭,瞄準于今清。

    于今清拿著苕帚轉頭就往屋里頭跑,那石頭一下子打在他腿上,他一個趔趄摔在臺階上,膝蓋一下摔出一個大口子,連著長褲都摔破了,血弄臟了長褲,淌到臺階上。于今清回過頭,那個小男孩正在對他笑,鼻涕都流到了嘴邊,他還舔了一下,“周雞屎!周狗日!來啊!”

    于今清抱著膝蓋,不敢過去,他只剩下這一條好褲子,還摔壞了,老周又得打他。而且前面那小子是村支書的兒子,打了他,老周只會把他綁著送去跪著認錯,點頭哈腰地陪笑,再當著所有人的面拿鞋底子抽他,抽得他臉都腫了,抽得他不停地說“對不起,我再也不敢了”,然后村支書就會笑著攔著他,說:“好好的娃,打他干啥。老周你也是,小男娃哪個不打架的?!崩现苓@時候就跟小學生似的,說:“是是是,您說的是?!?

    回到家老周拿跌打藥給他,罵罵咧咧地數落,“你什么時候能不惹事兒?我說那王八蛋要我出啥開渠的錢,說人人都交了,我不早給了嗎,那王八蛋,這兒堵我……”

    于今清看著那個鼻涕蟲,慢慢站起來,轉身向屋里走。

    那群小孩都跑過來追他,于今清趕快關上門。但是農村的土磚房有好幾個門,家家戶戶都差不多,白天都是門戶大敞,反正都是熟人,都窮。那些小孩一看這門關了,立即從另一個門一溜煙就進去了。

    老周和周嫂子都下田去了,屋里只剩下于今清。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被那群小孩堵在屋里頭了。

    一個比他高胖多了的男孩拿著一根鐵棒,“幫幫幫”地敲地,“周狗日,你爹生不了娃,你是你娘跟哪個野漢子生的?”

    那個拿彈弓的鼻涕蟲哈哈大笑,“周雞屎是周狗日,什么野漢子!他是他娘狗日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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