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診室內安靜得有些異樣,自從季朵取回自己的腦ct,醫生把它貼在光里,之后很長時間都是抬頭看片子,低頭看病歷,不時發出嘖嘖的聲音。對患者來說,醫生發出這種不祥的聲音,實在是讓病人心里發毛。 本來季朵來的時候并沒有太緊張,她想的是大不了就是老毛病又嚴重了,結果醫生沉吟的時間太長,導致她也有點坐不住了。她忍不住開了口:“大夫,有什么問題您就直說。您也看見我病例了,之前多差的情況我都過來了,沒事。” “倒不是這個問題。遺忘癥也好,神經失調也好,都是比較難抓根源、難定性的病癥,但現在你這個片子里有一個問題更明顯。”醫生舉著桿子在ct上指了指,“你的腦溝明顯增寬加深,這是典型的腦萎縮的癥狀。” 明明診室里仍是一片安靜,季朵卻聽到哐當一聲,似有千斤重的鐵錠從天而降,就這樣一層樓一層樓地砸穿下去,回聲在耳邊嗡嗡嗡響個不停。她呆若木雞,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發顫,張了幾次嘴,又死死抿住。 腦萎縮?那不是老年人才會得的病嗎?雖然季朵于醫學不通,可也大概知道這是個什么病。正因為知道,她才希望自己是聽錯了。 “基于你之前做過開顱手術,可能也有所相關,屬于大腦機能的退化。但你也別太擔心,你現在這個程度還不算嚴重,只要積極治療,保持良好的生活習慣和積極的心態,腦萎縮的病程可以很長的,有些患者十幾二十年仍然可以好好生活。” 十幾,二十年?季朵突然笑了出來,用眨眼來抵抗著眼中的酸澀:“可您也說了,我這可能和當初的手術有關,所以會不會加速惡化,也未可知,對嗎?” 醫生沉默。 “告訴我,如果萎縮嚴重下去,癥狀會如何?” “每個人體現的方面都有所不同,但多數表現為無力、走路步態失衡、記憶力減退、行動遲緩……” “最后呢?發展到最后,我會癡呆嗎?” 醫生搖了搖頭:“癡呆往往伴隨著腦萎縮,但腦萎縮未必會演變成癡呆。最關鍵的是你的心態和生活方式要好,腦萎縮并不影響壽命,既然大腦機能減退,那就更努力地去鍛煉大腦,保持充足的睡眠,堅持運動,是有可能維持在一個不影響生活的狀態的。” “所以,我從今以后真的要開始養生了,是吧?”季朵還能開玩笑,不知怎的她居然覺得渾身輕松,甚至有些毛毛躁躁的,坐都坐不住。她笑靨如花地站起來,眼眶里含著的淚水掉落一顆,剛好滴在嘴唇上,“那……您給我開點藥吧。” 拿著醫生開的促進腦部血液循環和補給營養的藥,季朵面色平靜地走出醫院,臉上雖有些濕潤,卻并不顯眼,就好像下雨不小心滴在了上面。她一路朝著本能選擇的方向走,腰背挺得筆直,步伐穩定,只是視覺神經罷工了,沒有將眼前的畫面裝進記憶里,她覺得自己好像走在沒有終點的一大片茫茫白霧里。 是一個推共享單車的人將季朵叫醒了,人家往后倒了一點打算轉彎,便道很寬,她卻直挺挺地撞了上去,腿撞在后轱轆側面,上半身猛地往前撲,還是推車的人拽了她一把才穩住。 “你沒事吧?”推車的人三分關切七分嫌棄地問。 季朵搖了搖頭,想擠出一個“沒事”的笑容,嘴角剛一牽動,白霧全部凝結成了尖銳的冰錐,將她刺了個千瘡百孔。她連一聲疼都喊不出來,眼淚已然決堤。 她扒著一輛共享單車的車座緩緩蹲了下去,額頭抵在手背上,藏身于一大片胡亂碼放的共享單車中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十字路口撕心裂肺地放聲大哭。 何為粉身碎骨,到這時季朵才懂。 從幸福的頂點一躍而下,明明知道目標是十八層地獄,卻根本停不下來。恐懼與不甘鉆入骨髓,流進血液,從內部摧毀了她,她無論怎樣用力地哭,仍是呼不出心內的痛。 根本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期間很多人,包括協警都來問候她,季朵卻完全站不起來,只能不住地搖頭。直到她真的哭累了,眼淚還在掉,卻已經使不上力了,抬頭一看竟然已經暮色四合。 傍晚的云層像鱗片一樣,目光盡頭又紅又紫顏色奇異,竟不像真實的世界。季朵深吸一口氣,五臟六腑從火燒火燎終到冰涼一片。 或許她是應該和從前的那個世界告別了吧。 “喂,小秋。”她歪歪扭扭地站起來,給小秋打了個電話,“我知道現在還是你的蜜月期,我不該打擾你,但……你能不能讓我在你的酒吧里住幾天?” 其實小秋并沒有去度蜜月,婚禮結束后的第三天她的生活就恢復正常了,此時就在酒吧里。聽到季朵的聲音就知道不對,但她也沒多問,只是說:“行啊,來吧。” 酒吧里面有兩間小屋,一間是員工休息的,另一間是小秋和男朋友偶爾住的。季朵一到,小秋就直接領著她進了那間私人臥室。屋子里只有一張床、一個梳妝臺和一個掛衣服的簡易衣架,卻還是亂得下不去腳。小秋也不管是什么,隨便亂踢,將季朵按在床上,抱著臂倚著梳妝臺邊問:“說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要和維今分手。” “什么?”小秋彎腰在她腦門上摸了一把,才笑道,“多大了?吵個架就鬧分手?” “我們沒吵架。他現在在香港,過兩天才能回來。” 季朵嗓子疼,說話非常生冷。她沒說的是每天晚上維今都會給她打一通電話,今天應該也不例外。 “那怎么回事?” 從包里把病例拿給小秋看,醫生的字跡龍飛鳳舞,但腦萎縮三個字還是看得懂的,小秋的眉頭擰了起來,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季朵眼神悲哀:“所以,我必須和他分手。” 事出突然,小秋也蒙了,拉了凳子坐下,手撐在桌子邊,不住地咬著指甲。同為女人,她能明白季朵所想,也能理解這個選擇。可作為朋友,她堅信這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這個病也不是說一定會惡化到什么程度吧?也許只是記性差點,或者反應慢一點,而且又不是瞬發,沒準過個幾年才會到那種程度。”小秋想要說服季朵,“你之前不是說過,對你而言最重要的就是眼下嗎?你不是從來都覺得結果不重要,多在一起一天就是賺的嗎?所以何必為了以后才會發生的事情而提分手呢?” 是啊,沒錯,季朵之前確實是這樣覺得的。可現在她后悔了,她發現自己遠沒有想象的那么灑脫。或許是因為她真真正正地愛上了一個人,不再是孩子一樣的喜歡。所以當她意識到已經無法給予對方最好的自己,甚至無法完整地陪伴對方一輩子時,季朵發現自己只想離開,離開得越快越好。 “如果我明天就會死,那我現在就會飛去香港,我會每一秒都和他在一起,因為我相信時間的力量,相信他終究會忘了我。但如果我拖著這樣的身體堅持和他在一起,早晚我會變成他的拖累。”季朵低下頭,閉了閉眼睛,“就算是最好的結果,再過十年、二十年,我才會有一些不可抗的變化。你想想那個時候他的年紀,他要反過來照顧我,要多吃力。可如果沒有我,他就還有可能有別人,即使他的一生真的再沒有別人了,以他的性格,他仍舊可以像從前一樣一個人從從容容地生活。我留下來,只有弊,沒有利。” “感情是不看利弊的啊!”聽她分析完這些,道理都聽得懂,小秋的心里卻升起一股無名火,忍不住跳起來對她喊,“你替他想這么多以后的事,你就沒想過現在嗎?萬一他愛你比你想象的要多,他要怎么接受你突然提分手?為了幾年、十幾年以后可能發生的情況,你就逼著他現在忍受痛苦,你覺得這樣公平嗎?” 季朵手肘撐膝,雙手捧住臉,眼淚從指縫流到了手背上。 她曾經多么期盼維今愛她,如今竟會盼著維今沒有那么愛她。 “我決定了,別勸我了。我在你這里住一段日子,我不會接他的電話,如果他打給你,你就說不知道。” 小秋被她氣得大喘氣:“你這是……玩失蹤?” “他太聰明了,我現在這個樣子,只要站在他面前,他就會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能稍微等一等,至少讓他明白我在躲著他,這樣他會有一個心理準備,到時候我會去當面說清楚的。” “作孽啊……”小秋不住慨嘆,“人家一個不入紅塵的大叔,硬是被你拉下來。現在你又要人家回去,情劫沒過去,修行也沒了,還怎么回去?”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算了,我不管了。”嘴上說著不管,小秋心里卻有了個模糊的主意,伸手抓過季朵裝藥的袋子,看著那些藥盒,“從今天起,我看著你,早睡早起,合理飲食。” 季朵想笑一下,做出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 那幾天季朵躲在酒吧里的小屋中,外面震天響,她也不是很睡得著,明明已經開始退化的腦子卻被迫一直運轉著。這件事她暫時不能讓爸媽知道,爸媽已經為她擔驚受怕太久,剛過幾天舒心日子,她實在不忍心又揪他們的心。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為了爸媽,她也得好好活著。只是季朵有些害怕,離開維今之后自己還能在上海待下去嗎?這座城市處處都有他們的回憶,他們兩個萬一再遇到該怎么辦?想到這兒,她就想把公司轉手,可她又實在舍不得,關鍵是如果連公司都沒了,她就一無所有了,她不想現在就承認自己是個廢人。 思前想后季朵還是給爸媽打了電話,只說自己要和維今分手。如果維今真的找到他們問,讓他們只說不知道就好。 她這個分手說得有些突然,畢竟之前過年帶回去,在老一輩心里這就算是比較正式的了。媽媽一個勁地問為什么,季朵不敢多說,怕說多了會被察覺。但臨掛電話前爸爸還是突然問了一句:“你身體還好吧?” 那語氣是真的在疑惑什么,恍惚間季朵想起維今叫她的名字,問她有沒有事。或許這是親近之人才會有的直覺。她笑著說“當然好了”,撂下電話翻身趴在床上哭了很久。 三天,她不回維今的信息,不接維今的電話,可她舍不得把他拉黑。拉黑之后,標注“大叔”的名字就不會再出現在她的屏幕上,單是想想季朵就覺得心里破了個洞。 聯絡不上季朵的第二天維今就知道出事了,他雖然也緊張,卻沒有過多的懼怕,因為他知道季朵本人是安全的,這個失聯是另一種出事。早在他出發前就隱隱有所預感,現在只是放上了最后一塊積木,所以他原本答應和一個前輩吃頓飯的,結果臨時決定回上海。 好在這一趟也不是沒有收獲,他在香港鐘表展遇見了一個當時巴塞爾鐘表展也在的發燒友,相談甚歡,于是接了一塊私人定制。那人還問他這次女朋友怎么沒一起來,維今笑笑說以后會有機會的。 一定會的。坐在回上海的飛機上,維今不斷說服自己安心。 不會有什么大的問題的,又或者說無論什么問題他都會解決。他比季朵早經歷人事這么多年,理所應當為她多扛一些。無論如何,他都不會這樣輕易放季朵離開他身邊的。 回到上海之后,維今先去了季朵家里找,顯而易見沒有人,但東西全都放在原位,甚至連垃圾都沒倒,能看出主人離開得多么倉促。他隨后又去季朵公司,公司的人說今天還有通電話,但這幾天季朵都說有事沒過來。擔心員工胡亂猜測,維今也沒敢問太多。這兩個地方都沒有,那就只有一處可找了,他果斷地給小秋撥了電話。 接到維今電話時小秋已經在酒吧了,因為季朵住在這兒,小秋也放心不下。她低頭看了眼來電,又看了看眼坐在床上擺弄筆記本電腦的季朵,眼珠一轉,接起了電話。 “喂?稀罕啊,你怎么會給我打電話?” “我好幾天聯系不上季朵了,她在你那里嗎?”維今問。 “啊?聯系不上?我不知道啊。”季朵猛然抬起頭,明白了電話那頭是誰,她緊張地盯著小秋,“我幫你聯系看看吧,應該沒什么事,你也不用太擔心。” 些許的沉默過后,維今沉聲說:“好,麻煩你了。” 兩個人就這樣掛斷了電話。 這過程比季朵想象的要快很多,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在失望什么,可她知道自己應該如釋重負。只是應該而已。 “我可是照你說的做了。”小秋攤了攤手,將手機收回口袋。 季朵并沒有問維今在電話里說了什么,是怎樣的狀態,她不敢問。她現在處于戒斷期的最開始,表面上云淡風輕,實則全身上下的血液毛孔無不在渴望,她全部的意志力都用在克制自己不去想,將自己捆在一個距離與維今有關的一切回憶都安全的地方,甚至她都不敢輕易動彈,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怕稍一傾斜就會一瀉千里。 直到季朵去了衛生間,小秋終于逮住了機會,她飛快地翻出季朵的病例,拍了兩張照片,發給了維今。 就在剛剛,小秋在季朵的眼皮子底下和維今發了幾條信息,是撂下電話不久維今就發過來的:“我知道季朵在你那里,作為朋友你照她說的做,我能理解。我只想確定一下她現在好不好。” “還湊合吧,你怎么那么確定她在我這兒?” “要是她不在你那兒,你不會這么淡定,至少會問東問西。” “怪不得她說你人精,真是的。我這人不會繞彎子,想到什么說什么了。她現在是打定主意要和你分手,你是怎么想的?” “如果她心里有了別人,離開我之后她會生活得很好,我答應。但我想,我有基本的知情權。” “如果她心里還有你呢,只是因為一些不可抗力……” “只要她心里還有我,就沒有不可抗力。” 是這句話讓小秋徹底下了決心,她這些年閱人無數,所以她愿意信維今這一次,她想幫季朵賭一個更好的結局。 等到季朵從衛生間回來,病歷本早就回到了原位,小秋有點做賊心虛,不過季朵也無心去注意。她只是縮回床上,變成和剛剛一模一樣的姿勢,腦袋空空地對著設計軟件發呆。有幾個瞬間她覺得自己會這樣在床上生根,變成一朵蘑菇。 在看到小秋發來的“分手”兩個字時,維今還是有點呼吸不上來。雖然事先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直到看見小秋發來的并不太清楚的病例,他那口氣卡在了最難受的位置,整個胸腔都因為缺氧而發痛。 即使他以為自己考慮得足夠多了,心理建設也足夠堅實,卻還是低估了命運的兇狠。根本什么都不用說,維今完全能夠理解季朵在顧慮什么,他絕對可以復述出季朵說的想要分手的原因。 但天知道,他根本就不在乎。 維今知道自己這一生究竟在乎什么,除此之外,任何世俗的煩擾都不能撼動他分毫。許多在常人看來邁不過去的檻,需要瞻前顧后計算利弊的事情,在他看來都不值一提。 畢竟他這一生注定是任性的,就連他的出生也是場任性,既然如此,干脆任性到底。 病歷上能看到醫院和醫生的名字,維今找過去詳細問了情況。一開始大夫顧忌病人隱私還不太肯說,直到維今拿出照片,斬釘截鐵地說:“我是她丈夫。她從這兒離開后就沒回家,這還是她朋友發來的,我必須知道具體情況。” “唉……”醫生打量了維今兩眼,擔憂的眼神是騙不了人的,他嘆了口氣說,“我都和她說了,心理壓力沒必要太大。多得是老年人在自己有意識的訓練下,連記憶力都能保持。只要好好保養,好好鍛煉,放松心態,是可以控制病程發展的。退一萬步說,就算后期在行動上語言上出現了什么障礙,積極做康復也是有機會好轉的。” “請您把這個病的禁忌,和一些生活上需要注意的地方告訴我。” “主要就是忌煙酒,合理飲食,作息正常,保證睡眠,腦供血才能充足。定期體檢,如果有高血壓之類的病癥,要及時控制。多運動,多動腦,還是要盡量維持正常生活,家人生活的陪伴很重要。最關鍵的是,她自己一定要心情好,病人的心態對病程發展至關重要。” “好,我知道了,謝謝您。”維今站起來,面色已然平和,“我最后再確認一點,無論這個病會發展成什么樣,就算喪失行動能力,但它并不致命,是嗎?” “是的。”醫生十分肯定,“主要是她太年輕了,以前又做過大手術,覺得害怕也是難免的。” 離開醫院之后,維今并不知道自己走在那天季朵同樣走過的路上,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醫生的最后一句話,想著季朵獨自面對這個結果時該有多害怕。饒是怕得要死,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要和他分手。 原因不言而喻,在季朵心中,他的位置是排在自身之前的。 明明是最需要他在身邊的時候,卻還要故作冷漠,用盡渾身力氣疏遠他,季朵現在一定很難過。這份難過經由兩個人身上尚未切斷的那根無形的絲線傳到了維今心中,他感同身受。 如果可以,維今現在就想不管不顧地沖到季朵面前,將她緊緊地抱在懷里。可他知道還不是時候,以季朵的倔強,此時的強迫只能令她更痛苦。 但維今最后還是去了,在天還沒徹底黑下來,酒吧已經開始營業之后,他不打招呼地走了進去。小秋一眼就看見了他,緊張地把他往外推:“你這樣直接找來是出賣我哎!”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