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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古今興亡事 盡付清談中-《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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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劍笑隱身樹葉深處。他的脖子早已經汗濕,沾上葉子表面長年累月積累的塵土,奇癢難耐。

    但是他不敢有絲毫動彈,甚至連呼吸都異常的小心謹慎,生怕弄出一點點聲音。

    一只不知名的大鳥從前面三丈處的一株楊木頂端飛起,清脆地鳴叫了兩聲,振翅而去,不知飛向何處。這一路上他已經遇見了四只那樣的鳥兒、三只兔子、兩只狐貍、一條蛇,甚至還有一些不認識的動物,每一次都讓他神經緊張。

    他的目標是回到江邊去。

    他知道在重新回到江邊以前,隨時都有被人發現的危險。江邊也絕非真正安全之地,以上官來風的精明,也有可能會想到他會殺這記回馬槍。但相對于其他可能性來說,這種可能性應該最小,所以那里敵人的力量應該較弱。倘若能夠回到江邊,就至少安全了一半。

    問題是他真的能夠躲過敵人的搜捕,安全地到達江邊么?

    蘇劍笑小心翼翼地摸索前進,幾乎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然而這一次事情的發展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蘇劍笑本來以為這種搜捕肯定是無孔不入的。但是一路之上,卻連半個人的影子都沒有看見。也不知道是所走的路線剛好避過了敵人的搜索,或者是他的運氣實在是太好。

    無論如何,現在他終于看到了滾滾東流的江水。

    這一段路并不長,蘇劍笑卻花了超過一個時辰才走完。

    這時天已將晚,夕陽斜照在水中。飛光浮影,景像之美,直可動人心弦。難怪乎白樂天要寫下“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的名句。

    但是這美景與蘇劍笑的處境又是何其的不協調呢?

    一陣風吹過,揎起了他的衣,掠過了他的發,也吹干了他的汗。蘇劍笑稍稍放下心事,體味著江風吹拂,感覺到一陣愜意。

    在這片刻之間,蘇劍笑的心情有些放松下來。

    直到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原來蘇老弟果然在這里。”

    從一塊大石頭后面走出一個白衣中年人,相貌平常,面容平靜,竟然像是一直待在那里等著蘇劍笑出現。

    蘇劍笑的心就像是放在湖水上的大石,陡然往下沉,一直沉到冰冷的湖底。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原來是丘兄,久違了。”

    那人笑著說:“想不到一別數年,老弟還能記得愚兄,我真有些感動了。”

    蘇劍笑說:“小弟再健忘,也絕不會忘記曾經同桌喝酒,并肩做戰的朋友。何況昔日縱橫關中上下,以劫富濟貧聞名于世的英雄好漢‘旋風十六騎’,也不是容易忘記的人物。”

    那人哈哈一笑,說道:“老弟既然說得這么親熱,又為什么像是對我十分敵視?須知我此來毫無敵意呢。再者說以我這點點道行,又怎么敢在老弟名震天下的‘七絕劍氣’面前班門弄斧?我只是替人給你帶個話。”

    蘇劍笑問:“替誰?”

    “蔽主上官來風。”

    蘇劍笑禁不住大吃一驚:“難道連一向獨來獨往,眼高于頂的丘兄竟也成了他人的奴仆了么?”

    那人眼中忽然露出一種崇敬的神色。換作幾年前,蘇劍笑作夢也想不到在“旋風十六騎”的人眼中竟然也會出現這種神色:“豈只我丘沉玉一人而已?‘旋風十六騎’如今都唯上官公子馬首是瞻。所謂良禽擇木而棲,名臣擇主而侍,你是沒有見過上官公子的豐采氣度,雖然他是個……嘿嘿。”

    蘇劍笑淡淡一笑,未置可否:“他有什么話?”

    丘沉玉說:“你一定很奇怪你一路過來都沒有遇到人吧?”

    蘇劍笑點頭承認。

    丘沉玉微笑著說:“那是因為蔽主人與救你那位女子有些瓜葛,她既然要救你,蔽主人也不得不給她一點面子。所以蔽主人已經決定十二個時辰之內,停止搜捕老弟的行動。十二個時辰后老弟就只好好自為之了。”

    他忽然悠悠地嘆了一聲,接著說:“說實在的,除蔽主人外,老弟你是丘某最為佩服的人物。若非萬不得已,我實在不希望與你為敵。”

    “謝謝。”

    “還有。”

    丘沉玉臉色忽然慢慢變得陰沉下來:“蔽主人雖然驚才絕艷,智慧如海,但還是免不了有些人執拗不馴,不知好歹,恐怕會不尊從蔽主人號令。這些人里面有幾個確實是江湖中人談虎色變的人物。其中就有十年前號稱江南三大寇之一的‘折輯沉舟’麻飛云和一向眼高過頂,一身陰功人見人怕的‘走馬莊’的六莊主楚清風。這些人連蔽主人都奈何他們不得,老弟你要多加小心了。”

    蘇劍笑越聽越心驚。江南三大寇十年之前橫行江南大地,神出鬼沒,武功之高自是不在話下,更可怕的是心狠手辣,不擇手段。黑白兩道人人頭痛,久想把他們除去。但這三人狡詐多智,一直奈何他們不得。后來上得山多終遇虎,有一次惹怒了前任南武林盟主,碧雨宮宮主林天南,發下“玉劍令”限期取此三人首級。當時“碧雨宮”外三堂中實力最弱的“劍香堂”堂主,林天南之女“冷玉”林月如親自策劃了一次極其成功的“解月行動”,成功將三大寇困于廬山之顛,林月如獨劍力戰三寇,最后憑其神鬼沒測之絕技“乾坤一擲”才一舉力挫三寇,使三人兩死一傷。林月如正是憑此一戰威震江南,一舉登上武林中人人夢寐以求的“青梅煮酒錄”,奠定了她以后入主碧雨宮的基礎。而麻飛云自那一戰后下落不明,不想竟然改邪歸正,投奔了牛僧孺。

    而那“走馬莊”正是武林四大家族之一。楚清風以一個外姓弟子,竟然能夠成為走馬莊的六莊主,其實力可想而知。

    丘沉玉募的哈哈一笑,朗聲說:“蘇老弟,蔽主人的話我是言盡于此。你我一別數年,我們弟兄都想念得緊。天幸我丘沉玉運氣好,竟然讓我等到了你。來,兄弟我備了些酒菜,讓我們好好敘一敘。”

    蘇劍笑隨著他向一塊巨石上走去,一邊問:“聽你的意思,莫非還有別人在等我不成。”

    丘沉玉笑著說:“當然,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怎能保證一定等得到你?上官公子算無遺策,我們兄弟分在這江邊多個地方恭候著你呢。其他人的酒菜恐怕得他們自己消受了,哈。”

    對這分赤誠的熱忱,蘇劍笑久已遠離了。自從三年前那件令他幾乎心為之碎的往事后,他便生活在孤清寂默之中。在離開了過去曾經肝膽相照、榮辱與共,一起出生入死的一班兄弟朋友之后,蘇劍笑與他們的距離日漸遙遠,依稀像是從此不再會有交集的兩種人。

    在大石之上,俯覽滾滾東去永不停息的江水,頓生居高臨下的蕭索。丘沉舟兩杯酒下肚之后,忽然問:“你還記的那一次在太行之巔,我們‘旋風十六騎’和你們‘中州五條龍’同闖‘千刀寨’的往事么?那一戰我們二十一個對他們兩百多人,幾乎每一個人都受了重傷。我有好多次都以為再也下不了山了。但是最后還是被我們殺寒了他們的膽,殺散了他們的魂。”他一指蘇劍笑,大聲說,“這全靠你。全靠你一個人接下了魏七斤那把惡夢一般的‘霸王破山刀’。你知道么,那時我是絕對不相信你能夠把他打敗,恐怕沒有任何人會相信。可是最后是他死了。雖然那一次你受的傷比我們都要重得多,但是你卻還活著。”

    蘇劍笑感到背上那一道自肩頭延伸到腰際的傷口仿佛又開始隱隱作痛。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那種經歷不是能夠輕易忘記的。”

    丘沉玉忽然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半晌,緩緩地站起來,說:“你變了。你果然變了。你再不是過去那個豪情干云,志比天高的‘九現神龍’了。”

    蘇劍笑不禁又嘆了一口氣。

    丘沉玉站起來,轉身面向那自亙古以來就在流淌并將一直流淌下去的滔滔江水,陡然把手中酒杯投入那滾滾洪流之中。這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他暗淡的身影竟然仿佛顯出一種凄涼和孤獨來。

    晚風在這時似乎也帶上了一種莫名的傷感。

    “其實,我們又何嘗不是在改變呢。唯一能夠不變的恐怕只有這江水吧。”

    丘沉玉說道:“這長江仿佛自古以來就是為了人們的爭斗而存在的。千百年來,有多少英雄好漢,帝王將相在此意氣風發,成就霸業;又有多少沒路豪杰在此功敗垂成,飲恨黃泉呢?六百年前曹操親率數十萬大軍南下伐吳,與吳軍對峙于長江赤壁。曹軍號稱百萬之眾,可謂舉袖遮天,投鞭斷流,何等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最后不免在周公瑾一把大火之中付之一炬,千萬將士埋骨此冰冷河底。曹操險些不得命還河東,卻也由此成就了周瑜赫赫之功。倘若不是那場及時的東風,結果又將如何呢?這江南的萬里良田,錦繡河山,卻也不免踐踏于鐵蹄之下吧。自古世事,又有誰能評說?又有誰能評說呢?”

    蘇劍笑默默地飲了一杯酒,酒入喉,竟仿佛不知是何滋味。丘沉玉也未理會他的沉默,仿佛他的話,根本不是對蘇劍笑說的一般。他淡淡地吟道:“

    折戟沉沙鐵未銷,

    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

    銅雀春深鎖二喬。

    蘇老弟,你可知此詩是誰所作么?”

    蘇劍笑說:“是那位‘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的小杜。”

    丘沉玉說:“不錯。高樓風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唯有杜司勛。杜牧確實驚才絕艷,天下無雙。不過太和二年與他一起應試科舉的人中,文章作的最好,也最讓人懷念的卻不是他,而是一位非但落第,并且還被下令永不得入仕為官的人。”

    蘇劍笑說:“這人一定是說話太直,所以為人所忌吧?”

    丘沉玉說:“正是。這人是昌平進士,姓劉名僨。劉僨文章矛頭所指,正是當今皇上身邊那些飛揚跋扈的宦官。他有一篇對策,聲情并茂,切中要害,引經據典,論古談今,確實是振聾發聵,大快人心。文中寫道:‘臣有聞,憂其所不當憂者,則國必衰;不憂其所當憂者,國必危。陛下不以天下之危亡為慮者,其以布衣、大臣不足與謀乎?臣以為,宮闈將變,社稷將危,天下將傾而四海將亂,此,國亡之兆而陛下之慮也……臣之憂,在禍起蕭墻,奸生帷幄,曹節、侯覽復生而宮闈將變也。臣以為,先君不得正其終,則后君不得正其始。今忠貞之士不能效犬馬之能,宦官之徒專廢立之權,此先帝不能正其終,而陛下不能正起始也。況太子未立,郊祀未修,將相未歸,名器未定,此社稷將危也……急應制侵陵迫脅之心,復門戶掃除之役’。你知不知道這幾句話是什么意思?”

    蘇劍笑苦笑著說:“看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古人誠不我欺。丘兄果然已經不是吳下阿蒙矣。”

    丘沉玉淡淡一笑,說:“過去我們亡命江湖,當然不會關心國家大事。如今為國家做事,在上官公子熏陶之下,當然會有些收獲。這篇文章我之所以記得這么熟,完全是因為它的作者,劉僨,現在也正在牛大人府幕之中的緣故。所謂‘先君不得正其終,則后君不得正其始’,這是在說一個故事,一個大逆不道、駭人聽聞的故事。”

    蘇劍笑知道他要說到今天這番話的重點了,也不答話,只是靜靜地喝了一杯酒,等著他說下去。

    “本朝開國之初定有制度,宦官不受三品官,不任以朝廷政事,只能作為門閣守衛、庭內掃除而已。但是至玄宗時,太平公主暗蓄死士,妄圖篡權。宦官高力士在平定這場動.亂的斗爭中立了大功,玄宗破例授其三品官。此例一開,卻為后世留下了無窮禍害。至今,宦官之流已經專權朝野,橫行大內,天下大夫百姓,盡受余毒,滿朝文武,人心慌慌。以王守澄、梁中謙為首的一般閹人,更是掌握著神策軍的大權,予取予求,毫無顧忌。但是這些都還不算駭然聽聞。最可怕的事情發生在先帝敬宗寶歷二年,那一年同時也是寶歷末年。”

    唐敬宗十五歲登基,年少貪玩,不理朝政,最愛打獵。寶歷二年十二月辛丑日,敬宗深夜打獵回宮,與宦官劉克明、田務澄、許文端以及擊球將軍蘇左明等人在大明宮擺宴夜飲。事變就在酒宴過程中發生。但是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恐怕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了。當晚在場的人后來都已經被殺得干干凈凈。第二天,唐敬宗就忽然駕崩,劉克明等人立絳王李悟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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