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秋江花月夜 潯陽歌舞歇-《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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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有月,月圓,星稀。
江上的風帶著一股淡淡的腥氣輕拂而過,又無聲無息地掠去。體味著那種遍體清涼的感覺,凝視隱現蘆葦從間那在明月清輝中發出熠熠銀光的江水,天地的靜謐在梢公劃槳的欸乃聲中益發顯得深沉,仿佛所有塵世的喧囂都已隨著這風飄開散去。
蘇劍笑讓小星熄了風燈,完全浸潤在蓬松的月光中。
水波蕩漾中,小船轉過一從荻草,不遠處出現一艘大船。大船燈火甚為燦爛,桅桿高有數丈,頂端之上有一面旌旗隨風擺動,正是一艘官船。
就在看到船的瞬間,船上傳來了一曲琵琶聲。
奇跡般的,仿佛在這剎那之間,天地間忽然只剩下那樂聲。風似乎已息,因為怕吹散那錚鳴;水似乎已止,因為怕驚擾那澶響。
樂曲恍如泉水般流淌而出,卻又立即化為一只飛龍,盤旋直沖上九霄。飛龍低舞徘徊,歷久不去。那樂音的震撼力,有如一陣陣的驚濤駭浪,將世人的心靈當作了它的岸礁。
這一剎的觸動,竟使蘇劍笑呆了一呆。
仿佛被一種神秘的力量緊緊抓住,他久久不能動彈。
終于,樂曲在一聲悠長的羽聲中逐漸散去,徒然給人留下一種悵然若失,仿若失去一件最心愛的珍寶。
蘇劍笑靜靜卓立船頭,等著自己的心情緩緩平靜下來。望向眼前燈火通明的大船,卻仿佛看到一片深遂。
小星說:“那琵琶彈得真好。”
蘇劍笑說:“怎么個好呢?”
小星聽到這個問題便怔住了。
蘇劍笑微微一笑。小星還很年輕,因為年輕所以開朗熱情,也因為年輕所以容易沖動。蘇劍笑卻知道那樂師必定是一位飽經風霜的女子,有著一雙靈巧細膩的纖纖玉手。只有足夠靈巧的雙手才能奏出如此細膩的曲調,也只有足夠成熟的心靈才發出如此滄桑的聲音。
蘇劍笑吩咐稍公把船靠過去。
船的主人大方好客。蘇劍笑和小星很快就被邀請上船,隨著接應的年輕人走進船艙。
艙中約有八.九人,酒宴正酣。一眼望去,首先看到的卻是一個懷抱琵琶的女子。
她已絕不年輕。她或許也曾有過美麗的青春,但如今那已是過眼煙云。她輕輕地坐著,就像是坐在云端,體態端莊,秀發如云,居然不帶半分風塵之色,只是憔悴的雙眸卻閃現著盈盈的淚光。
蘇劍笑心有所感,不由得猶豫了一下,本要踏出的腳步一時之間竟幾乎邁不出去。
他心中暗暗嘆了口氣:“或許我本不該來。”
然而這時主人已經開始讓坐,要想退出是來不及了。
主人姓白,相貌很平常,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正是那種常見的無所事事的仕官。他年紀已過了中年,但是他鬢角白發頻生,卻顯得比真實的年齡更要蒼老。他說起話來彬彬有禮,談吐十分儒雅,然而神情甚為困頓,像是剛剛承受了甚么打擊。
或許方才那一曲琵琶本就像是一個錘子,可以敲碎人的心靈。
主人說:“蘇公子也是慕琴而來吧?”
蘇劍笑說:“在下被這天籟之音所引,一時冒昧,打攪大人雅興了。”
主人說:“不妨。古人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公子此來,正是知音來自望外。請先飲一杯酒,王夫人正準備重輪玉指,再泄天音呢。”
那女子微微行了一禮,淚光隱去,神情轉肅。她玉手輕抬,宮聲起調,音樂再起。
這一次卻完全不同剛才的波瀾壯闊、驚心動魄。琴聲低訴,百折千回,幽怨婉轉,就像少女幽幽的哭泣,又像是杜鵑啾啾的悲啼。琴聲切切,宛如三九寒風,割膚刺骨;更似情人輕訴,傷心斷腸。
一時之間,船艙之內仿佛布滿了愁云慘霧,令人幾不勝哀。在座眾人無不低首鎖眉,感傷于懷,那白姓主人目中更有淚光閃現。
蘇劍笑不禁又嘆了口氣。
再凜冽的寒風也終會停歇,再痛苦的記憶也終會忘卻。那琴聲終于緩緩止住,像地上的雨水,終于慢慢滲入地底。
蘇劍笑靜靜地看著那女子,說:“這樣的琴技天下能有幾人,夫人該好好珍惜才是。”
那女子神色沉靜如止水,目光哀切卻堅決。她輕輕地說:“多謝公子。奈何人生如夢,變起無常,許多事情并不是人力所能把握。”
蘇劍笑端起手中杯,淺飲了一口,不知是要回應那女子的話,還是表達自己內心的感慨,低聲說:“確實啊”。
這時一個客人對主人行了一禮,說:“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方才樂天兄答應之事,切不可忘記。我等方聞神樂,都等著再睹仙詩呢。”
白樂天這時情緒平復了許多,聞言笑了笑:“好一句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傳神之至。適常兄有此神來之筆,小弟豈能藏拙?但是此次未曾想到要作行,所攜紙張盡小,奈何?”
那人說:“曾聞樂天兄有吟誦之能,何不盡展此技,不讓王夫人專美于前?”
白樂天說:“小弟之啞音,豈可與夫人神技相提并論?適常兄迫弟獻丑,少不得要給我起個首。”
那人倒并未推辭,沉思半晌,吟道:“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弟技止于此,樂天兄請。”
白樂天神情轉肅,昂首飲盡杯中酒。
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變了。他再不是一個碌碌無為神情困頓的仕大夫,儼然變成一位在沙場上指揮著千軍萬馬的威風凜凜的將軍。
就在這一瞬間,蘇劍笑忽然想起了他是誰。
他,是一位詩人。
他筆力千鈞,字句如神;他的詩傳唱如前代的詩仙李青蓮,但卻絕不像后者一樣只會吟誦自己的高風亮節、懷才不遇;他的詩諷時喻世,血淚心酸一如前代詩圣杜工部,但卻更容易為大眾所接受。
他,是一位用筆刀雕刻人間百態的大師。
這位當代最偉大的詩人開始了他的吟唱:“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對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要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尤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嘶,似訴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
冰泉冷澀泉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憂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咋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饃陵下住。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紗不知數。
細頭云蓖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赭居臥病潯陽城。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淅難為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
凄凄不似象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吟罷,他像是已經付出了所有的精力一般,頹然跌坐在地。在座的人無不被這首長詩的感染力所震驚,倍感迷失。但是他們是幸福的,這一夜,他們共同見證了一首傳世之作的誕生。
白樂天仿佛也完全迷失在他自己的詩作當中,詩成,他的衣裳果然已被淚水打濕。
他所吟唱的,或許并不是琵琶女,而是他自己;他所感傷的,或許并不是琵琶女的遭遇,而是他自己的際遇。
白樂天驚才絕艷,古今罕有匹敵,然而他的一生也十分坎坷。貞元十六年二十九歲時進士及第之后,歷任校書郎,翰林學士,左拾遺,最高也不過是太子善贊。這些本來并不是十分顯赫的地位,卻也使他受到政治斗爭的連累。只是因為多說了幾句話,一夜之間,忽然被貶為江州司馬,散職將仕郎,從九品的閑職小官,其前后之差,不可以道里計。他這時感嘆人生際遇如浮云流水,繁華榮耀似過眼煙塵。一夜被黜,其間機竅,實不足為外人道;聞音思懷,怎能不傷心悵然,涕零淚下。
蘇劍笑舉杯說:“白先生,在下雖是草莽之人,也嘗聞先生大才震古鑠今,當世不作第二人想。不期今日竟能在此偶遇,足慰平生。不知先生肯與在下盡此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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