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wù)所迎來了第六十九位客人。 “蕓蕓眾生幾多愁,策反執(zhí)過地府中。” 一位老者撐著拐杖從門口慢騰騰地挪步走進來,他的腿腳看起來不是很方便,讓我有種想要起身攙扶的沖動。老者踉蹌移步到木椅上,坐下后干咳了幾聲,好像從門口到木桌前的這幾步路花費了他所有的體力。 此時我細細觀察他——老者兩頰干癟,眼眶深凹,全身散發(fā)著營養(yǎng)不良的征兆。白色的長發(fā)稀疏地趴在頭頂,蠟黃色的頭皮暴露在外,像牛皮紙。他的皮膚全是褶皺,布滿大大小小的圓形褐斑。 整個人完全沒有任何可以稱得上是生命力的東西,卻隱隱透露出一種莫名的倔強。 “你好,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我問道。 “皆成河,見到大人不勝榮幸,老夫在此有禮了。” 皆成河想要起身跪拜,連忙被我阻止:“不用講究這些禮數(shù),你坐,你坐。” “這可怎么行?吾等草民見到神府官員,理應(yīng)跪拜。” “別的官員我不知道,但請別拜我。我們就坐著,坦誠地交流就好,我希望我們能相對平等地交流。” “執(zhí)筆大人好生奇怪,和我這種孤魂野鬼有什么好平等交流的?難道您的職責不是給出一些人生諫言然后送我們?nèi)マD(zhuǎn)世投胎嗎?” “看來你對我的職責有很大的誤解……也無妨,說說你今日來找我是為了何事吧?” “我是想要來要人生諫言的。” “什么人生諫言?我沒有。” “別的鬼都說你有,它們從你這里走出去,眼睛都亮了!” 這位老者滿眼的期待盯著我看,讓我想到在寺廟中跪拜祈福的信徒,嘴里喃喃請求菩薩佛祖四大天王保佑他們平安順利。 “你想要什么諫言?” “我覺得我的一生啊,過得很不順啊。” 我拿起羽毛筆,開始記錄:“說說你一生中最不順的事情吧,至今想起來都會讓你記憶猶新的那種。” 皆成河大嘆一口氣:“我的一生,皆是難事,但又無人說,無人曉。” “我是1944年生人,在最年輕的時候經(jīng)歷那個最混亂的時代。兒時啊,我勵志要做一個老師,認為教育才是新一代人民的出路。我學習也好,從小就愛讀書,是我們村里第一個讀上高中的。我本以為我會繼續(xù)讀大學,研究生,如果可以的話,也許我能夠出國深造,以后回國為國效力。 我曾經(jīng)是個有野心的孩子,我希望能讓所有中國人都讀上書,我希望中國的教育水平有一天能與發(fā)達國家相提并論。我希望我有能力可以改善整個高考機制,教育系統(tǒng),培養(yǎng)優(yōu)秀的教育人才,再讓這些教育人才去培養(yǎng)出品德高尚的年輕人。 然而我那一生,在高中最后一年級被迫停學的時候,就終止了。從此什么夢想,野心,都與我毫無關(guān)系。 作為知識分子,我被暴打,脖子上掛著拍子當街巡游。我從不認為知識讓我成為一個可恥的人啊!我看著那些嘲笑我,辱罵我的人們,我的心愿一直都是為了讓他們獲得更好的教育,我有錯嗎?” 我沒有接他的話茬,給他倒了杯熱茶。皆成河的眼淚像是已經(jīng)干涸了,他情緒激動,但是沒有任何淚水,蒼老的聲線在詞句的空白中戰(zhàn)栗。 “后來我被分配去了大興安嶺,我們隊里有很多十五六歲的孩子,大冬天穿著棉褲淌過沒過膝蓋的河水。等上了岸,兩條腿都沒有知覺了,可還得走,走個二十公里到大山深處去伐樹。一個隊,不到三個月,少了一半的人。” “為什么少了一半的人?” “那種環(huán)境,未成年的孩子哪里受的了?燒到神智不清送走的,也有逃走的,失蹤的,病死的。我們這些剩下的都落下了嚴重的關(guān)節(jié)病,身子怕冷,一到冬天兩條腿針扎似的疼,一步都走不了。” “后來呢?” “我在大興安嶺一干,就干了十年。從伐木工干到小隊長,再從小隊長升到部長。不用呆在室外受苦可以坐辦公室了,可我人也麻了。覺得有口吃的,有暖被褥睡比什么都強。什么教育,什么知識,那是吃飽了撐的夢想家才會去談的事情。我三十多歲,已經(jīng)準備好就那樣過一輩子了。做個小領(lǐng)導(dǎo),管好自己的伐木場。有福氣就娶個老婆,生個娃娃。沒有那份福氣,就這樣過一輩子,我認,我認了。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