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阁_书友最值得收藏的免费小说阅读网

※-《灼灼桃花涼》


    第(1/3)頁

    初?狼血印

    萬里江山不及她

    ※

    1

    不過半刻鐘,風沙已逐漸逼近越行越慢的隊伍。胯下的馬不知什么時候停住,在原地打了個轉,不安地嘶鳴著。

    有侍衛焦急詢問:“主上,趕到最近的城鎮已經來不及,不如先尋個地方避一避?”

    蕭祁遠眺片刻,緊接著長鞭一揮,指著遠處幾片模糊的暗影,沉聲道:“加快腳程,去石陣。”

    石陣的避風處,被風化的石碑仍能依稀辨別出幾個字來——長暮關。朱漆已經脫落,刻痕的凹槽中不多時已被沙填滿。

    隨行的侍從紛紛避在石柱后,抱著劍靜待風沙過去。

    石柱僅有一人寬度,除非二人交疊而立,否則必會受風沙之苦。蕭祁帶著虞珂躲在最后一柱,還如同騎在馬上的姿勢,自己背靠石柱,將她攏在懷里。

    方才危難關頭,男女授受不親之類大可忽略。如今雖也是危難,但靜靜站在這里,難免覺得不妥。虞珂不安地扭了扭身體,盡量不著痕跡地同他保持距離,本是微小的動作,卻仍然被他察覺。

    像是不明白她心中所想,蕭祁問得坦然:“怎么了?”

    虞珂想要回頭,卻因環著她手臂的力度著實不易掙脫,只能微微側頭,小聲道:“男女有別,我自己站得穩當。”

    常人都能聽出這話究竟是何意味,不知蕭祁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沒有放開她,反而收緊了手臂。

    虞珂的身體驀然僵硬,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分明是賠禮道歉的話,卻被他說得毫無愧疚:“姑娘太纖弱,我若放手,你怕是會被風沙卷走,只好得罪了。”

    虞珂抿唇,不再言語。

    風沙悄然逼近,一陣大似一陣。所過之地無不掀起沙浪,虞珂不安地攏攏飄散的鬢發,忽見風卷起什么物什,在空中盤旋一陣,不偏不倚落在眼前。

    來這里半日,除了黃沙,她還真未見過別的東西,正想瞇眼去看時,頭頂驀然傳來一聲低喝:“別看,閉上眼睛。”

    身后的蕭祁像是要捂她的眼,陰影還沒覆上來,她已經將它看清。這一看之下,尖叫就不受控制地沖破喉嚨,也全然記不得方才還在躲著蕭祁,身子猛地向后縮了縮。

    那是——一截殘肢。

    “長暮關是自古兵家必爭之地,遠處沙丘上的血跡還未干涸,見到這些也并不奇怪。”蕭祁淡漠地抽出佩劍將它撥開,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嘲諷道,“膽子這樣小,竟還只身一人跑到這里。”

    她再不敢四處亂看,死死閉上眼,盡量忽略周圍嗚咽的風聲,開口時聲音帶著猶豫:“死的這些人,是你的族人?”

    “什么?”他像是沒有聽清,垂眼思索片刻忽又笑,“若是我的族人,又豈會讓他們輕易送死。”

    她身子不受控制地發抖,盡管刻意同他保持距離,可仍然被他發覺。果不其然又被他嘲笑:“還在害怕?”

    虞珂看似瘦弱,偏偏骨子里性子執拗,被戳穿了心事自然有些懊惱。她繃緊了身體,故作強硬道:“難道不該怕?我從來沒上過戰場。除了端上桌的,連死了的畜生都不曾見過。哪里見過這些。”被他的言語相激,這些話沒有思量便脫口而出,片刻之后,才覺得不大妥當。

    蕭祁是王,理應從沒有人忤逆過他。如今若真將他激怒,別說是尋到狼血印,就連能否平安離開此地都未可知。

    正猶豫該如何挽回,蕭祁卻忽然道:“我的小妹就很喜歡舞刀弄槍,幼時甚至女扮男裝帶過兵打過仗。若是見到這些,她定是不怕的。”分明是寵溺的語氣。

    虞珂愣了愣,竟也不自覺地點了頭。

    不知是大漠的風沙來得快去得也快,還是跟蕭祁你一言我一語打發了時間。再回過神時,天邊日頭已是時隱時現,侍衛們紛紛整理行裝,虞珂這才掙脫了他的束縛。

    蕭祁淡淡投去一瞥,也就隨她去,隨手理了理披風的搭扣,轉眼問道:“你家在哪里?我派人送你回去。”

    起初碰到蕭祁時,虞珂總以為這一路定會同他回到王城,到時便可再作打算。卻不曾想半路竟會尋到避風處,風沙已過,也確實沒有借口跟他同在一處。

    一個女子,無名無分,終是不妥。

    侍衛們都毫無掩飾地面露喜色,這也可以理解。畢竟二人初見時,蕭祁不管不顧地救下虞珂,實在太像被這個女子迷惑了心神。但原來他們的國君只是出于好心相救,實在值得高興。

    已有侍衛牽著馬走到虞珂面前,只等著她說出家在何處,便可將這莫名出現的女子送走。可等來的卻是虞珂一句:“我沒有家。”

    這話倒不算謊話,在鏡中世界,虞珂確實無家可歸。

    侍衛們的臉色由喜轉怒,卻敢怒不敢言。倒是蕭祁皺眉問了一句:“是孤兒?那你從何處來?”

    她亦回得簡單:“中原。”

    到此處,遮掩的意圖已太過明顯。蕭祁若是再沒有察覺,那可能真是被虞珂蠱惑。但顯然他還算冷靜,再開口時嗓音已透出冷意:“既然家在中原,那你來長暮關做什么?”

    方才他將她救下,應是舉手之勞。即便侍從說她來歷不明,但情況危難,倒也顧不得許多。可如今危險過去,若她再執意跟著他,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別有用心。

    風沙終于停歇,艷陽破云而出,滿眼都氤氳著熱氣。虞珂斂下眸,低聲道:“虞珂家道中落,早年父母便已過世。家中只余兄長一人,三月前城中招兵,兄長被強行帶走,自此再無消息。虞珂一人在家中苦等無果,便跟隨商隊前來找尋。哪料風暴太急,我與商隊走散,又不慎摔傷了腿。”

    這樁故事編得半真半假,無父無母無親無故,便無跡可尋。

    話畢,仍不見蕭祁回答,她索性話鋒一轉:“若是方便,還望主上能夠收留。”

    侍衛們又露出驚恐神色,眼神齊齊看向他們的君王。

    蕭祁卻渾然不覺,微微挑高了眉眼:“那我若是說不方便呢?”

    虞珂揚起笑意:“主上是王,對子民仁慈如斯,定不會任虞珂自生自滅。”

    “你倒是膽大。”蕭祁居高臨下地睨著她,忽又想到什么,“跟我回去可以,但沒有多余的馬供你騎行。你我雖可共騎一匹馬,可我記得方才在石陣,你似乎對我說——男女有別?”

    最終,在侍衛們憤恨的目光中,虞珂還是上了蕭祁的馬。

    中原民風向來保守,可番邦卻是極為奔放。共乘一騎,當真算不得什么大事。

    夕陽將墜時,一隊人馬遙遙進了王城。

    城都以白磚為墻,圓石封頂,目之所及處一派喜氣洋洋,滿眼皆是異域風情。

    陌生的景致帶來的不是欣喜,而是不安。跟他回王都只是第一步,但若她腳傷好了,蕭祁也定會將她送出皇宮。

    皇宮禁衛森嚴,若想再見到他,恐怕比登天還難。總得想個什么法子讓自己名正言順留下來。

    蕭祁氣質偏冷些,該不至于是見到美人就六神無主的人。他為何會把虞珂如此輕易帶回宮中,其實挺蹊蹺。但終歸虞珂入宮頗為順暢,就連尋常該出現極力阻攔的太后或是后妃都不曾見過。

    但蹊蹺不蹊蹺并不重要,畢竟虞珂只在這里待三個月,然后帶著蕭祁的心愛之物回到大燕去救她的書生,這該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但世事,向來難料。

    她最終被安置在云沐閣,這處寢殿且偏且冷,想必空置已久。殿前栽著的幾株山茶因著花期將過,那本該只長在江南一帶的花,如今只余片片,枯枝殘葉在秋風中萎靡。

    看殿的小宮女阿籮見到虞珂倒很是欣喜,忙前忙后地打掃院落。

    貳

    身份神秘的虞珂被帶入皇宮無疑引來一場軒然大波,宮中的女人多一個或是少一個向來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被傳播,更遑論進宮的還是個美人兒。

    平靜許久的宮中一時間熱鬧非凡,當然只是私下熱鬧,全都在猜測這位中原姑娘同他們主上到底有著怎樣的糾葛。

    唯有始作俑者,回宮之后便日日待在書房處理政事,連面都不曾露一分,卻更是引得猜測連連。

    虞珂入宮后的第三日,沒有等來蕭祁,等來的卻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蕭涵。

    兀自想起那日在大漠,蕭祁提到他妹妹時的寵溺模樣,憑空猜測那大約是個性子直爽的姑娘。虞珂向來羨慕這樣的性子,敢愛敢恨,可自己卻不能。

    她以為蕭涵會很好相處,可有時直爽和無理取鬧之間,僅有一線之隔。

    一身紅衣似火的蕭涵破門而入時,虞珂正扶著方桌一點一點嘗試走動。

    蕭涵連通傳都懶得,就鄙夷地站在她身前道:“又是一個異族姑娘?真不知道我們大漠的姑娘哪里不好,哥哥又喜歡你什么?”

    這一番話說得云里霧里,虞珂不解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遂坦言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郡主,你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蕭涵冷嗤一聲:“我警告你,如果你敢打什么壞主意,”腰中的彎刀已經明晃晃橫在她的頸項,“我便一刀殺了你。”

    冷意順著脊梁一寸一寸攀爬,虞珂才養得有些紅潤的臉霎時變得蒼白。

    她并不是怕刀,孤身一人來到鏡中世界,她已經沒什么好怕。只是紅衣姑娘一語道破來意,讓她覺得莫名難堪。

    她天性不善說謊,也因自幼乖巧又衣食無憂,著實沒有什么需要說謊的地方。

    可自從來了這鏡中世界開始,就是一個莫大的謊言。

    倒是阿籮護主心切,不顧那冷得令人心驚的鐵器,怯怯地跪在蕭涵身前:“公主,虞姑娘是主上親自帶回來的,也請看在主上的面子……”

    蕭涵冷笑:“你才侍候她不過幾日,便開始袒護她了?哥哥平時就是這么囑咐你的?”

    蕭涵口中的哥哥在虞珂頸項的刀口被割得更深之前匆匆趕來,卻沒有理會她,而是直接將蕭涵拉出房門。

    門未關嚴實,院中的爭吵清晰入耳,是蕭祁含著怒意的聲音:“她只是個女子,也不會功夫,又能做什么?”

    “就是偽裝成弱女子才可怕,哥,你為什么要帶她回來?”

    “如今你倒已經做我的主了?阿涵,看來是我太慣著你了。”

    “王兄原來并不是這樣的,自從她進宮后……”聲音越飄越遠,直至消失。

    頸間似有涼意,虞珂伸出手輕覆上去,入眼果然有絲絲血跡,想來只是蹭破了皮,并無大礙。

    阿籮卻驚呼一聲,尋了藥膏替她細細涂抹:“姑娘皮膚這般好,可千萬不要留下疤。”又同她道,“公主一向如此,平日里雖驕縱些,但也只是一心為了主上,姑娘莫怪。”

    她雙眼水霧迷蒙,像是仍未從驚嚇中緩過神來,不再言語。

    蕭涵來鬧這一通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向被蕭祁疼愛的她竟因此事受了責罰。這一舉動無疑將虞珂推向了風口浪尖。一時流言四起,果然并不是什么好話。基本上除了妖媚惑主,便是不識好歹、恃寵而驕。盡管實在看不出虞珂這副清秀模樣究竟妖媚在何處,又驕縱在何處。

    但再大的苦她都受過,這也沒什么。

    至于虞珂為何會被欺負,或許只因她留下得無名無分。舊時,她與皇城中的十四公主素來交好,十四公主私下便同她說,宮中規矩森嚴,身份不明的人連宮門都無法踏入一步,更遑論要久居宮中。

    但蕭涵的出現究竟是好是壞還不好定論,只因久未露面的蕭祁在兩日之后的深夜出現在她房中。

    玄色衣袍還漫著絲絲夜風,如豆燈火將他籠罩得莫名溫暖,他緩緩撫上她的頸項,指尖卻是冰涼:“傷勢如何?”

    皇宮偌大,想再見蕭祁一回何其容易,這或許是眼下唯一機會。

    燭花“噼啪”一聲輕響,她將一雙眉眼斂得溫柔,想答他不打緊,可因著冰涼的觸感不自覺地顫抖,幅度幾乎微不可察,可還是被他發覺。

    “那日在大漠,你剛看到我時似乎也很害怕。為什么害怕?”他頓了頓,微微皺眉,手卻固執地沒有放下,“是在怕我?”

    她怎么會怕他,數日前這張臉還有蒼白的病容,雙目緊閉無論她如何喚他都不曾睜開。她在夢中想了千遍萬遍,如今終于能專注地看著他。

    明明是他,卻又不是他。

    真是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她張了張嘴想解釋,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是輕輕搖頭,啞著嗓子道:“不怕的。”

    他看著她:“你央求著我把你帶回宮,可看到我又很害怕。你告訴我,這是為什么?”

    難挨的沉默,連空氣都變得凝滯。

    他淡淡收回手,似乎失了興致一般:“好好休養,我已派人去尋你哥哥,若有消息便遣人知會你。”

    燭火將他的背影拖得纖長,終因陡然響起的關門聲徹底消弭。本該是熟悉的背影,卻莫名鍍上一層冷意。

    虞珂緊緊攥著衣角,她要留下來,無論用盡什么方法,都一定要留下來。

    據阿籮說,蕭祁繼位三年,先王留給他的不是太平盛世,而是紛爭不斷的江山。過多的戰事導致他并無機會去擴充后宮,所以只納了四妃。除了一個愛惹事的妹妹,宮中算得上冷清。

    大臣多次進諫,一國不可無后,可全都被蕭祁四兩撥千斤地擋了回去。

    至于原因,阿籮總是說得含含糊糊。估摸著她只是小小侍女,應也不會知道得那般詳細,便沒有繼續追問。

    若說最為奇怪的一樁,是入鏡中世界數日,卻沒有半分狼血印的消息。

    虞珂特意遣了阿籮幫她尋來許多書冊,卻連那圣器的影子都未見過。史冊上載,蕭氏一族繼位百年,到蕭祁一脈已是第四代君主。她撫著半片書頁,在讀到他的戰績時偏頭問阿籮:“聽聞主上征戰無數,卻從未有過敗仗?”

    阿籮笑嘻嘻湊過來,同她一道瞧去:“主上英勇善戰,曾以兩千輕騎擊潰三萬敵軍,在王都中傳頌至今呢。”

    相差十余倍的戰力仍能取勝,不得不說事有蹊蹺。如此說來,能以狼血印召喚狼軍確是有跡可循。

    虞珂挽起褲腳,瞧見腫得通紅的腳踝,左右活動,卻是鉆心作痛,看來且需將養數日才可康復。

    三月之期,希望足夠。

    叁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面對一無所知的蕭祁,虞珂可謂毫無辦法,便向阿籮打探:“主上平時喜歡做什么?”

    阿籮偏頭想了一陣兒,掰著指頭數道:“騎馬、射箭。”

    想起往昔御史府中的那個書呆子,虞珂嘴角莫名含了一點笑意。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臉,卻是這般迥異的性格。

    不想這無意間揚起的笑容被阿籮看在眼里,惹來了“咯咯咯”的笑聲。

    虞珂不解:“你笑什么?”

    阿籮掩唇,壓低了聲音調笑道:“提到主上,姑娘便滿臉笑意,莫不是……其實這也沒什么,在番邦,若是姑娘愛慕一位公子,是一定要當面告訴他的。更何況主上英明神勇,相貌又長得極好,王城中沒有哪個姑娘不愛慕的……”

    “阿籮,”話未說完已被虞珂淡淡地打斷,“我渴了,倒一杯茶來吧。”

    幸好那書呆子生在大燕,并沒有生在這民風頗為開放的番邦。若是真有女子擲果盈車,她是必定不能容忍的。

    日影淡淡,斑駁了一地思念。相念不能相見,相見不能相知,確是一件可悲之事。

    先不說能否找到蕭祁的心愛之物,如今就連見他一面都難上加難。噬人的風暴中,輕聲安撫她的人似乎一夜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冷冰而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本就是有所圖,如果不是刻意接近蕭祁,又怎么會知道他是否有狼血印。而蕭祁作為番邦的王,整個大漠都是他的,對一個女子喜愛到底算不上是什么大事情。

    只是蕭祁忽冷忽熱的態度,很難判斷他對她究竟存著什么心思。

    日落月升,這一日淌過的不是虞珂的年歲,而是書生將要殆盡的性命。虞珂費盡心思,卻仍然不知該如何同蕭祁親近。風月這檔事,雖有書生的先例,可二人向來相敬如賓,從未有過主動接近誰的經歷。她知道這事急不得,可又不得不急。

    她想起母親從前常同她說,心神不寧時,作畫和寫字最是能凝神靜氣。

    不知是為了打發時間,還是純粹無事可做。

    她在花園中找了個最適宜作畫的景,提起筆卻又心思缺缺。這些景從前經常在各府的后園中見到,無非是這個愛山一些,那個愛水一些,其實并無多少差別。

    驀地就想起初來乍到時幾乎讓她陷入絕望的風景。

    她寥寥幾筆便勾出那日大漠的風沙,未曾留意墜著落花的小徑現出半片玄色衣角,是蕭祁。

    他走到她面前,露出了然的笑意:“喜歡這里?這倒是你們中原的風格,半年才做出這么一個……”話卻在轉到她身后時堪堪停住。

    眼前分明是綠柳扶風,半池睡蓮懶洋洋趴在塘中,將湖心的假山掩得影影綽綽。

    王都中沒有比這里再好的風景,而蕭祁看到的卻是那日大漠風沙,幾個沙坡若隱若現,巨大的石陣上的繁復浮雕與那日分毫不差。

    許是畫得盡興,虞珂只是略略斜睨他一眼,手中筆觸卻未停。一筆一筆,染盡風情。

    須臾,畫畢。

    園中偶有風過,卷起一地殘花。

    蕭祁似乎很是驚訝:“你會作畫?”

    想來番邦驍勇善戰,以武力平定天下,可在文學造詣上就不敢恭維。虞珂的眼尾稍稍挑高,是得意的模樣:“略通一二。”

    他似乎很有興趣,指著畫上的石陣:“這些花紋,你都記得?”

    虞珂偏了偏頭:“記得。”

    她雖談不上過目不忘,但自幼記性極佳。她年幼時還未出落成大家閨秀,性子有些頑劣。某日教書先生為了懲罰她,故意讓她只讀三遍就背出《女訓》,結果大感吃驚。

    蕭祁又命人取來一幅畫卷,拂袖在她身邊坐下,命侍從斟了杯茶:“半炷香的時間,默下來。”

    似乎是某處的地圖。虞珂一時不大明白,只得依言默下。

    對著日光,他抖了抖仍未干透的地圖,一城一隅分毫不差。

    他眼角微挑,似笑非笑地問她:“畫得倒好。這是從哪里學來的本事?”

    一時得意便忘了從前三言兩語胡謅的身世。興許是一個謊話需要用無數謊話去圓,她幾乎脫口而出:“家父生前曾靠販畫為生。”

    他不再細問,順著她的裙裾望下去:“腳傷好了?”

    她的眸中陡現失望,半晌,喃喃道:“傷好了,就該離開了?”

    他沉吟片刻,微微傾身望著她:“在大漠不會騎馬,就算是廢人了。只可惜,我從不養廢人。”

    腳傷總要月余才可康復,想來番邦活在馬背上,傷藥也要好些。虞珂十余日已經可以下床,第一件事是去馬廄里牽一匹馬。

    留下總該有個名頭,虞珂名不正言不順,美人計之類又太違背初衷。那日蕭祁的話像粗鈍的針,一下一下刺在她的心口。學會騎馬,總歸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

    真正要命的是,虞珂怕馬。

    宮內西北角便有馬場,木柵欄圍出見方的形狀,馬廄中十余匹馬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其中一匹最是顯眼,似乎是蕭祁的坐騎。那日并未來得及細看,近處看了確實長得好,通體黑亮,唯有四蹄雪白。

    她伸手去撫它的鬃毛,卻被阿籮驀然出聲喝住:“姑娘,那馬動不得。”

    虞珂不解地回頭:“為何動不得?”

    阿籮急道:“這馬認生,不是主上,誰都騎不得的。”

    虞珂意興闌珊地收回手,四下張望,卻不見半個騎師的影子,想請人來教她都無跡可尋。她有些灰心,想將馬牽出來,望遍了馬廄也未尋得一匹溫順的。

    最終還是阿籮牽出一匹馬,捂著嘴低笑道:“我來教姑娘吧,在番邦,沒有哪個女子是不會騎馬的。”

    兩個時辰后,虞珂才獨自一人坐上馬背。她顫顫巍巍地拉住韁繩,胯下的馬不耐煩地晃了晃頭,嚇得她將手拽得更緊。

    那日蕭祁的話蕩在耳邊,是嘲笑她不會騎馬。像是不甘心一般,她定了定神,終是駕著馬慢悠悠地跑起來。

    從不敢上馬到游刃有余,只用了三日。

    最難的部分已經學會,后面的時日該是平穩安定,卻忘記患事向來分兩種,天災、人禍。

    雖然她跟蕭祁并無實質性的進展,可宮人卻不這樣以為。她們覺得,虞珂只要在宮中一日,就隨時能同她們的君王發生些什么。

    只是早晚的問題。

    若說如何解決,讓她消失,或許是最好的方法。

    虞珂平日不出宮門,飲食起居又由阿籮親自操持,自是無從下手。今日確是個大好的時機。

    不知哪里來的炮仗就炸開在距馬尾不足三步的地方。馬兒受驚,踢倒了阿籮,踢翻了柵欄,一路橫沖直撞向宮門處奔去。

    虞珂幾乎要被甩下馬背,只好牢牢拉緊韁繩。只是攥得越緊,馬兒吃痛跑得越快。慌亂之中,她想著,救下書生已是不能了,也許還要賠上自己的命。

    身死異鄉,該是個多么悲涼的下場。

    似乎有馬蹄聲逼近,她還來不及回頭,先是聽到那道沉穩聲音在她身后響起:“伏低身體!”

    有人影追上來,與她并肩前行。

    余光瞥見熟悉的眉眼,她像是松了口氣:“你終于來了。”

    風極快地擦著面頰,耳畔又傳來那人的喊聲:“我數過三,你松開韁繩。”見她不答,又厲聲道,“聽到沒有!”

    她已不能思考,只能茫然照做。

    兩匹駿馬飛奔而走,空曠無人的宮道,她被蕭祁牢牢抱在懷中。在地上打了兩個滾之后,他剛好壓在她身上,卻不起身,只冷聲問她:“不會騎馬便不會,逞強做什么?”

    虞珂慢慢回過神來。她自幼便被夸贊聰慧,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又是太史府的小姐,長得也是極好,自是沒受過這等委屈。

    她眼眶發紅,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讓淚落下來,兀自強硬道:“我能學會的。”

    他眸色凝重地看著她,許久,抬手將她微亂的鬢發別至耳后:“學不會也沒關系,以后無論去哪里,我都帶著你。”

    兩道宮墻似乎隔出一片天際,盡頭是支離破碎的流云,偶有飛鳥掠過,帶出幾聲啼鳴。

    她眼波微動,終是點了點頭。

    且不論蕭祁所言只是為了安撫她,還是確有這樁心思。但凡說出這樣的話,說明他對她總歸不是毫無感情。

    只是在這件事之后,她總算安穩地住下來,可狼血印仍然毫無消息。她原以為,能御狼軍該是尋常人日日掛在嘴邊贊揚的事,可連一個人都未曾提起過。若不是他的容貌,她甚至懷疑自己來錯了地方。

    漫無目的地尋找終歸沒什么頭緒,此事毫無進展也在情理之中。日月既往,再不可重新來過。

    十月十四,宜祈福,忌出行。恰逢邊陲大將軍六十歲壽辰。

    蕭祁派遣宮女來傳話的時候,虞珂仍在讀著阿籮替她尋來的坊間秘聞。據載,蕭祁三歲時母妃薨逝,十歲登基,十四歲已御駕親征。當讀到他十六歲長兄叛變,他帶兵圍剿,肩上生生挨了一箭時,心口像被誰緊緊捏住,連呼吸都不能。

    秘聞既是出自坊間,少不得載一些帝王將相的風流情事。眼風才掃過“蕭涵郡主”四個字時,一抬眼卻看到宮女淡淡然站在她身前。她攏了攏衣袖,狀似不經意將書頁攏上。

    宮女視若無睹一般,只是請她即刻更衣,申時與蕭祁同去赴宴,末了補充:“主上吩咐,請姑娘務必著綠衫。”

    天家禮儀,宴席陪同除非皇后,不若便是極得寵的妃子,再不濟便是郡主之類,從未聽過要一民間女子陪同的。她有些忐忑地將衣衫換上,一時弄不大明白蕭祁的意圖。思慮之間已站在銅鏡前,卻又覺得太過樸素,不知會不會太不體面。

    鏡中映出素衣淡妝的女子,靈動雙眸,如月彎眉。眉心卻不知為何染上愁容,她愣了愣,抬起手一點一點將它撫平。

    鏡像旁不知何時多了道人影,倚在門邊望向她。

    待她看到時亦回了一笑,微微垂眼遮住那一絲羞怯。

    阿籮正往她頭上簪碧玉的步搖,泠泠玉墜輕輕搖晃,將她映得越發傾城。

    蕭祁含著笑,緩步走過來,彎腰覆在她耳畔,輕聲道:“我只是缺個隨侍宮女,你打扮成這樣……”

    世間最窘迫的事情,莫過于自作多情。

    虞珂愣了愣,忙手忙腳亂地將頭上的珠翠摘掉,臉頰燒得通紅。再抬頭時分明看到蕭祁眼中隱有笑意,她懊惱地瞪他一眼,不再言語。

    日影西斜,將王城染上一層華彩。因蕭祁專挑了僻靜的路來走,街道上并無多少行人。二人共乘一騎似乎已成習慣,虞珂已全無半分不自在,只斂眸想著心事。

    本該如和風煦煦般淡薄的景,卻驀地被一聲婉轉輕喚打斷:“這位公子,留步。”

    蕭祁勒馬,客氣詢問:“何事?”

    容色艷麗的美人仰頭定定望著蕭祁,柔弱無骨的一雙手捧上一個荷包,全然不顧虞珂仍與他共乘一騎,嗓音魅得入骨:“公子若不嫌棄,還請收下奴的一片心意。”

    美人眼中的愛慕之情虞珂看得清楚,大概在番邦送荷包同中原拋繡球是一回事,看上誰家的公子,這便是定情信物了。

    看來阿籮口中這里的女子行事開放所言非虛,只是如今她卻像是個擺設,著實令人不大舒服。

    蕭祁嘴角浮起莫名笑意,將她往懷中攏了攏,在她耳邊壓低聲音道:“你說,收還是不收?”

    繡著鴛鴦的鵝黃荷包,本是溫暖的顏色,此時卻萬分刺眼。她望著女子嬌羞的神色,頭也未回,聲音聽不出情緒:“虞珂只是小小婢女,又哪能替主上出主意?”

    蕭祁故意曲解她的意思,點頭道:“也對。我若不收,豈不是當街給她難堪?”

    “你——”虞珂回頭狠狠瞪他一眼,眸光卻在觸到那熟悉的眉眼時堪堪頓住。

    書生蒼白的病容在她眼前閃過,讓她驀地一顫,心中像是有把火在燒,她冷聲道:“放我下來。”

    他的笑容僵在嘴角,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哦?不愿與我同乘,是要走到將軍府嗎?”

    她淡然垂眼:“虞珂只是不想打擾公子同小姐的好事。”

    好歹這幾日的騎術沒有白學,虞珂下馬倒是下得利落。

    長街漫漫,她像是真不怕遠,獨自一人幽幽走過荒涼街景。

    蕭祁眸色暗沉,看著她的背影,一抖韁繩飛馳離去。

    唯有那不明所以的美人,連荷包都忘記收回去,怔怔地看著一人一馬,一急一緩漸漸遠去。

    對于如何同蕭祁相處,這本身就難以抉擇。不接近蕭祁就沒有辦法得知他是否有狼血印,可接近了他又男女授受不親。可在虞珂兩難之間,又有其他女子愿意同他親近。雖目的不同,但不知為何,她心中總是厭煩。

    若說蕭祁是亦正亦邪,許是在他身邊待久了,連她的性子也越發摸不透。

    所幸將軍府離得不遠,待她到了設宴的花園,宴會早已開席。

    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席間多了一個小小婢女,直到站到他身后,蕭祁也只側目瞥她一眼,眸色不冷不熱,就著手邊的酒盅又飲了一杯。

    這方舞姬才跳罷,那方絲竹聲起,是要進獻壽禮。玄衣的君王放下酒盞,閑話家常般:“不巧得很,今日沒帶賀禮。可總得送些什么,不如就——”他眼風淡淡掃過各懷心思的朝臣,最終落在正垂眸晃神的虞珂身上。

    她茫然抬頭,在看清眾人各異的目光時,心猛地一沉。

    聽聞君王會送自己的嬪妃給大臣示好,雖然并不理解把自己的女人送給別人究竟算是什么好事,但乃是無上的殊榮。虞珂雖無名無分,但在他人眼中,早就是蕭祁的人。

    該如何是好。

    自從踏入這里開始,一切都變成未知,甚至無法預料。像穿成線的珍珠忽然斷裂,散珠脫離掌控,丁零墜地不知會溜去哪個方向。

    她僵在原地,連動一下也不能。

    原本喜悅的調子漸漸停歇,唯有琵琶輕響,輾轉彈唱。

    蕭祁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戲謔,是在同她說話:“愣著做什么,我只是讓你畫一幅祝壽圖,該不是因著方才那位姑娘,連畫也不愿意畫了吧?”

    早有小廝呈上筆墨,鋪遍花海的空地,虞珂一人獨坐。

    蕭祁早就囑咐,仙鶴、壽桃一類太過俗氣,該畫些有新意的。她的思緒微微飄遠,想起大將軍年輕時的風姿她早在書中讀過,畫起來也是毫不費力。

    高位上蕭祁撐腮而坐,手中的酒卻是不間斷。間或還同身旁的大人閑談兩句,目光卻始終落在她身上。

    推杯換盞之際,已有小廝取了她作完的畫拿去裝裱。擱了筆,虞珂又回到蕭祁身后,仍是淡漠的神色。

    蕭祁卻回眸望著她,雙眼迷離:“還在生氣?”

    她明知故問:“為何生氣?”

    虞珂瞧著他,倒像是醉了。

    宴席上年輕些的仍在把酒言歡,倒是作為主家的老將軍不勝酒力要先行歇息。

    臨行前,將軍遣了婢女帶蕭祁去客房醒酒,蕭祁站起來,人卻向身后靠了過去,微微俯身貼近她。彼此呼吸可聞,她甚至能聞到清淡的酒香。神思有片刻的恍惚,卻聽他說道:“不必,我只用她侍候。”

    席間都是明眼人,此話一出便知其深意。

    虞珂的頰邊映出一抹微紅,退卻不是,不退卻也不是。

    婢女的活兒她確實沒有做過,也不知服侍得是否得宜,只是左邊的手臂被他壓著,走得莫名費力。

    順著園中溪水一路而下,水波倒映著遠處七重寶塔,被一條躍起的錦魚擾得粉碎。好不容易才將蕭祁扶到涼亭,虞珂揉著酸困的手臂,默默倚在雕欄旁。

    遠處宮燈昏暗,透過重疊的飛檐,照到漢白玉圍欄上已經并無多少光點。

    她漫不經心地望著如鉤弦月,自言自語般:“我以為今夜宮中會再添一位娘娘。”

    有聲音自她身后的亭中漫出來,卻字字清明,仿佛之前的醉意都是喬裝而出,只是話尾帶了一點鼻音:“你之前負氣離開,就是因為這個?”

    她猛地回頭,衣角掠過青磚,卻又不知該不該走過去。

    他的眸光定在湖心一點,明明像是警告的話,卻被他放緩了聲音說出來:“還沒有人敢在我面前耍性子,阿珂。”

    這個稱呼讓她怔了怔。

    一時兩兩無話,園中的樂聲已換了一曲。蕭祁半撐著身子坐起來,緩步走到她身前,微微傾身:“你就是這樣侍候我的?見我醉了,也不知道拿一碗醒酒湯來?”

    他離她太近,近到只要她一抬頭鼻尖就能擦到他下巴。虞珂這才驚覺,慌亂地欠身跑開。

    鵝卵石鋪成的小路蜿蜒流長,隔著薄薄的繡鞋硌得腳底有些疼。湖心有縹緲歌聲,她停下張望,依稀能辨出有座孤島。仿佛聽到女子的聲音,怯怯的:“我等了你這么久,你為何還不來看我?”

    虞珂略略駐足,又裹緊了外袍快步走開。

    待她拿來醒酒湯,涼亭里早就空無一人,只有一位小侍衛候在那里,見到虞珂,恭敬道:“虞姑娘,主上在宮門等你。”

    虞珂愣了愣,將已經半涼的湯碗放在石桌上,轉身離開。

    回宮時再騎馬已是不便,將軍府特意遣了馬車。馬車走得不快不慢,馬蹄踏過青石板路溢出清脆響聲。秋日的夜微涼,蕭祁坐在車廂中間微頜著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難挨的沉默中,馬車像是被什么絆住,猛地向前傾去。有東西墜地的聲音,虞珂還來不及細想,車夫顫抖的聲音透過簾子傳來:“狼,有狼!”

    小道旁丈高的老樹映下的影子似鬼魅橫行,四周一點燈火也沒有。待二人掀簾而出時,轎夫已經不知所終,唯有一頭通體雪白的狼,眼睛泛著幽暗的綠光,在夜中尤為可怖。

    這里地勢再偏僻,也好歹是在城中,并不該有野獸出沒。

    雪狼像是能識人般,次次來襲都是直沖著虞珂撲去,卻次次被蕭祁護著她躲過。

    雪狼仰天長嘯,蓄力發動最后一擊。他回身將她攬在懷中,夜幕中驀然聽到衣帛被劃破的聲音。
    第(1/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姜堰市| 新泰市| 辛集市| 玉环县| 新邵县| 兰坪| 永嘉县| 常德市| 宁都县| 章丘市| 昌乐县| 大丰市| 通化县| 巴彦县| 太保市| 若尔盖县| 上饶市| 石台县| 和平区| 清水县| 临泽县| 全椒县| 金乡县| 沈阳市| 祥云县| 久治县| 来宾市| 富裕县| 娄底市| 十堰市| 桓仁| 康平县| 册亨县| 天津市| 扎兰屯市| 治县。| 云和县| 金溪县| 若尔盖县| 禄劝| 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