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我忘不了我的小說第一次被印成鉛字那份兒喜悅。我日夜祈禱的就是這回事兒。真是的,我想我該喜悅,卻沒怎么喜悅。避開人我躲在個地方哭了,那一時刻我最想我的母親…… 我的家搬到光仁街,已經(jīng)是一九六三年了。那地方,一條條小胡同仿佛煙鬼的黑牙縫。一片片低矮的破房子仿佛是一片片疥瘡。饑餓對于普通人們的嚴重威脅畢竟開始緩解。我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了。我已經(jīng)有三十多本小人書。 “媽,剩的錢給你。” “多少?” “五毛二。” “你留著吧。” 買糧、煤、劈柴回來,我總能得到幾毛錢。母親給我,因為知道我不會亂花,只會買小人書。每個月都要買糧買煤買劈柴,加上母親平日給我的一些鋼镚兒,漸漸積攢起來就很可觀。積攢到一元多,就去買小人書。當年小人書便宜,厚的三毛幾一本,薄的才一毛幾一本。母親從不反對我買小人書。 我還經(jīng)常去出租小人書,在電影院門口、公園里、火車站。有一次火車站派出所一位年輕的警察,沒收了我全部的小人書,說我影響了站內(nèi)秩序。 我一回到家就號啕大哭。我用頭撞墻。我的小人書是我巨大的財富,我覺得我破產(chǎn)了,從綽綽富翁變成了一貧如洗的窮光蛋。我絕望得不想活,想死。我那種可憐的樣子,使母親為之動容。于是她帶我去討還我的小人書。 “不給!出去出去!” 車站派出所年輕的警察,大檐帽微微歪戴著,上唇留兩撇小胡子,一副“葛列高里1”那種桀驁不馴的樣子。母親代我向他承認錯誤,代我向他保證以后絕不再到火車站出租小人書。話說了許多,他煩了,粗魯?shù)貙⒛赣H和我從派出所推出來。 母親對他說:“不給,我就坐臺階上不走。” 他說:“誰管你!”“砰”地將門關上了。 “媽,咱們走吧,我不要了……” 我仰起臉望著母親,心里一陣難過。親眼見母親因自己而被人呵斥,還有什么事比這更令一個兒子內(nèi)疚的? “不走,媽一定給你要回來!” 母親說著,就在臺階上坐了下來。并且扯我坐在她身旁,一條手臂摟著我。另外幾位警察出出進進,連看也不看我們。 “葛列高里”也出來了一次。 “還坐這兒?” 母親不說話,不瞧他。 “嘿,靜坐示威……” 他冷笑著又進去了。 天漸黑了。派出所門外的紅燈亮了,像一只充血的獨眼,自上而下虎視眈眈地瞪著我們。我和母親相依相偎的身影被臺階折為三折,怪誕地延長到水泥方磚廣場,淹在一汪紅暈里。我和母親坐在那兒已經(jīng)近四個小時。母親始終用一條手臂摟著我。我覺得母親似乎一動也沒動過,仿佛被一種持久的意念定在那兒了。 我想我不能再對母親說——“媽,我們回家吧!” 那意味著我失去的是三十幾本小人書,而母親失去的是被極端輕蔑了的尊嚴。一個自尊的女人的尊嚴。 我不能夠那樣說…… 幾位警察走出來了,依然并不注意我們,紛紛騎上自行車回家去了。 終于“葛列高里”又走出來了。 “嗨,我說你們想睡在這兒呀?” 母親不看他,不回答,望著遠處的什么。 “給你們吧!……”“葛列高里”將我的小人書連同書包扔在我懷里。 母親低聲對我說:“數(shù)數(shù)。”語調(diào)很平靜。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