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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國醫(yī)堂一樓前廳，人倒也鬧哄哄的。一個寫著中藥房的窗口，一些人正等著抓藥，方子進(jìn)進(jìn)出出，藥劑師吆五喝六，像個傳菜的廚子：“回去一定要用鐵鍋，隨時熬隨時喝，戴眼鏡那大姐說什么我聽不見你大點(diǎn)聲——都不用忌諱，我不說了嗎，隨時喝，當(dāng)茶喝，喝掉了色就再來！”

    醫(yī)托拍了拍四處張望的郭靖：“最里頭那個屋子，看見了嗎，黃主任就里頭呢，去吧。”郭靖還沒“道謝”，醫(yī)托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

    按照醫(yī)托的指示，郭靖走到了一樓最里頭一間屋子的門口，這間屋子門口上掛著一塊小木牌子，上面寫著“專家診室”四個字。門口一堆人在等候，這里沒有自動叫診的電子系統(tǒng)，秩序有些亂，也分不清誰是真患者誰是醫(yī)托，一幫患者也不排隊，都在門口擠著，伸長了脖子往里看，讓人有了一種僧多粥少的心理氛圍。

    “怎么這兒也這么多人？”郭靖從人群后面擠進(jìn)來。

    “擠什么，你得排號。”一個患者不滿。

    “排了排了，我就是看看。我不著急。”

    另一個外地中年女患者相對樸實，也熱心：“一個一個來，黃主任說了，今天的義診都要給看上。”

    順著這個人的話，郭靖往里看去，一個背頭銀發(fā)，確有名醫(yī)氣質(zhì)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椅子上，他背后的墻上掛著眾多錦旗。此時，他面前坐著一個假模假式的患者，往桌上擺了一個錦旗，正在對他誠懇致謝，名醫(yī)溫顏聽著。

    患者拍拍自己的腿：“……門口的小旅館住了一禮拜，好容易逮住您。我必須得當(dāng)面感謝。要不是您那兩副藥，我連床都下不利索。就這條腿，走路還行，就是不能上下樓，都說是膝蓋的毛病，到哪也查不出來，老天爺叫我遇著您，兩副藥吃完，我都能自己騎車來了。”

    “兩千八一副藥，貴不貴？吃之前你還嫌貴呢。現(xiàn)在來感謝我啦。”假黃彩云腰挺背直，語氣篤定，一副國醫(yī)的派頭，邊說話邊在他腿上按來按去。

    “不知道是不是心疑的。藥吃完，原先的老咳嗽也好多了。”假患者笑容慚愧。

    “看病吃藥，錢不分多少。你花一塊錢，治好了病，這一塊錢就花的值。你花一分錢，沒治好，這一分錢就浪費(fèi)了對不對。這藥買二送一，一次就相當(dāng)于你半個療程，還送你個磁療枕，劃得來啊老鄉(xiāng)。”他擺擺手，“效果好就接著吃。那就這樣，不要耽誤后面的人。”

    假患者把錦旗恭恭敬敬地放到一邊，千鞠萬躬地走了。郭靖看著那面錦旗，若有所思地琢磨著。

    緊接著，一個一直在門口和大伙聊天嗓門很高的大姐坐了過去，郭靖伸長了脖子，繼續(xù)看著。

    假黃彩云看著大姐：“你聲音可以小點(diǎn)。有家族史嗎？懂什么叫家族史嗎？”

    “大夫上回你給我看過，這些都問過，我是來抓藥的，您說要重新開方子……”大姐有些急切。

    假黃彩云擺擺手打斷她：“你說話聲音高，這么半天也沒歇著，體力應(yīng)該很好。但是從皮膚來看，尤其是臉上那片黃斑，以前沒這么大吧？往后還會再增大。”

    大姐不自覺地摸著臉：“有嗎？”

    “別緊張，我就是看見什么說什么，病人是你嗎？”

    “不是，病人在……”

    假黃彩云根本不聽：“你看，病人不是你，可你也會變成病人。你的斑不能不管呀，我在醫(yī)學(xué)院的時候選修過內(nèi)分泌，這個也是很麻煩的事情。從婦科的角度看，斑就是疾病的先兆。”

    “什么病啊？”大姐有點(diǎn)緊張。

    “當(dāng)然原因很多了。比較常見的是因為長期服用避孕藥，你這個年齡要控制一下呀。”

    人群里有笑聲，大姐很尷尬，假黃彩云一臉平靜，低頭開藥：“苦口良藥。胃口先不要太大，先照著兩個療程吃，吃完再來。你不要說話，知道你說什么，別心急，這方子的量不小了。”

    郭靖聽不下去了：“不小是不小。不過不是方子，是膽子吧？”

    假黃彩云和眾人循著聲音回頭看，郭靖已經(jīng)擠進(jìn)人群往里走來了：“姓黃是吧，黃教授。我是個小大夫，也不會看全科病，不過從醫(yī)學(xué)的角度，我還是建議你去做個彩超，大醫(yī)院小診所都行，主要看看您那副膽囊，膽子太大了。得治。”

    假黃彩云看著他：“排號了嗎？沒排號先等著。別人比你更需要我。所以……”

    “所以這是你免費(fèi)義診的目的。把我們都蒙來騙來，不管是誰都是那半個療程兩副藥，吃完肯定不行，肯定還得再來，掛號不要錢抓藥要錢，你拿了提成的錢走人，也不管那些藥靠不靠譜，會不會給人留下后遺癥，對吧？”

    聽他這么一說，大家一片嘩然。

    這時，一個面目可疑的人湊了過來，郭靖眼尖，一只手揣在兜里，像揣著一把手槍，另一只手指著他：“別過來啊，動我我就報警，我這手指頭就在110上摁著呢。錄音錄像我都有。對，別動，聽我先說完。我做為同行和這位教授只是切磋一下，你們怕什么？”

    “你是哪個醫(yī)院的？你們院長是誰？”假黃彩云臉色有些難看地問道。

    “你們把我從哪誑過來的，我就在哪上班。歡迎隨時蒞臨指導(dǎo)。哪天去的時候記得要預(yù)約，咱們其實一樣，別看一方治病救人一方，可都挺忙的，時間還真不多。”

    假黃彩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門外樓道里，不少患者聽見了專家診室里氣氛不對的聲音，有人轉(zhuǎn)頭看，也有人往里面走，一看究竟。

    “你也叫黃彩云是吧？身份證拿出來我看看行嗎？全國知名專家，我怎么在網(wǎng)上搜不到你呢？”郭靖語速頗快，假黃彩云想插話總是插不上，“其實我本來不認(rèn)識你，說井水不犯河水有點(diǎn)不合適，但確實沒什么交集。要不是你今天說得多漏得多，把自己的餡兒全給抖出來，走在街上碰上，我還真不會把你當(dāng)騙子。算了，既然都是義診，我今天也厚道點(diǎn)，給你幾個建議。”

    圍觀眾人又是一陣嘩然。

    郭靖繼續(xù)說：“第一，你說面部長斑是疾病的先兆，到底是什么病，麻煩你說出來。別張嘴咿咿呀呀想打斷我可就是沒詞兒，臉上長斑除了最常見的雌激素水平失衡，女性的盆腔炎、子宮肌瘤、精神壓力大、神經(jīng)功能紊亂和腎上腺皮質(zhì)功能下降都能引發(fā)，你知道什么叫腎上腺皮質(zhì)功能嗎？所以要么以后多做功課，要么就別信口胡說。”

    假黃彩云一張臉蒼白如紙。那位高嗓門的大姐和諸多患者表情各異，很顯然，她們都聽進(jìn)去了。

    “第二，干這行得有托兒，我理解，可是托兒你們也稍微敬點(diǎn)業(yè)，就算不圍讀劇本，是不是也得提前對對詞走走戲呀？好歹合理性得有吧？剛才給你送錦旗那位老兄呢？”郭靖一眼看見那個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混進(jìn)來了的托兒，他站在角落里，表情凝重地觀察局勢。“剛才不是走了嗎？又回來啦。你剛才說你不但腿不行，還咳嗽，可身上都是煙味，右手都是熏黃的，呼吸都不好你還抽那么多煙，不好吧？”

    托兒被他這么一說，臉上的表情甚是微妙。

    郭靖繼續(xù)：“你說你自己是外地來的，住了一禮拜，就等著當(dāng)面感謝黃主任，好，又吃飯又住店，還要做錦旗，我先不說你這份心意換成錢有多貴，我是奇怪你的皮鞋，這么黑這么亮，一禮拜了，風(fēng)餐露宿，這可不是相親，大哥我就算你心情好剛買的皮鞋，可你那鑰匙鏈上那小區(qū)的門禁卡算怎么回事？我替你編，親戚在這兒住？借住的房子？可你剛才不是說一直在住旅館嗎？自相矛盾啊大哥。第三……”

    啪！假黃彩云急了，他站起來一拍桌子，有些失態(tài)：“胡說八道！胡說八道你要負(fù)法律責(zé)任的你懂不懂？”

    “懂啊，當(dāng)然懂了，不懂敢來罵？我為我說的話負(fù)全責(zé)，我敢。你敢嗎？別那么瞪著我，我不是你的騙子同行來砸場子，看見我的嘴了嗎，因為你騙人，讓我挨了打。本來也沒想著這么跟你當(dāng)場較勁，可我是實在看不下去了，關(guān)鍵你要治壞了人，這得擔(dān)責(zé)任啊！還問我是誰，我先問問你是誰？”

    眾人的情緒都郭靖被拱了起來了，本來想有所動作的托兒看著大伙的情緒和反應(yīng)，也不敢輕舉妄動。

    郭靖的嘴很快：“路上我聽那個帶我來的人講，說你是首都醫(yī)科大學(xué)畢的業(yè)，那咱倆是校友呀，你是哪一屆哪一系哪一班哪個專業(yè)的？當(dāng)年的系主任叫什么？男女宿舍樓之間隔著幾米遠(yuǎn)、食堂的后門開不開、熱水房里星期幾才有熱水，你天天把自己開的中藥湯當(dāng)茶喝，保養(yǎng)得這么年輕這么好，肯定還都記得吧？我問你，解剖室有幾個門？食堂的樓有幾層？說呀。”

    假黃彩云尷尬至極，一整張臉都變了。

    “還有，你是個大夫呀，還是這兒的頂梁柱，怎么自己都不信自己的醫(yī)院，桌上還放著外面大藥房買的維生素，干嘛不吃你自己開的那副神奇的中藥啊？買二贈一，還送磁療枕呢。”

    假黃彩云似乎有些不舒服，額頭上已經(jīng)冒起了細(xì)細(xì)的汗珠。

    “要真是如你所說，節(jié)約時間想多看幾個病人，要真是義診，哪怕就光是賣藥，也得趕緊把剛才那個從外地趕來專門感謝的人打發(fā)走，是不是，抓緊看病啊，時間就是金錢，剛才那大姐多問一句你都嫌煩，對感謝者為什么會那么有耐心呢？除非你們倆是說相聲。逗哏捧哏，配合得是好，可就是默契過頭了，好幾句話你還沒說完，他那邊就搶答了，好幾個字他沒說完，你也搶答了，你看你都忘了吧？下次記得好好排練。”

    郭靖走到滿墻的錦旗底下：“還有啊名醫(yī)，再給你普及一個常識，國醫(yī)堂坐診，一般都是掛號費(fèi)貴，藥便宜，你這免費(fèi)坐診免費(fèi)看病，賣藥還是醫(yī)院的事，你是雷鋒嗎？最粗心就是你們這墻上的錦旗，一樣的標(biāo)語，一樣的格式，一樣的字體，這是在搞批發(fā)嗎？拜托你們能不能稍微專業(yè)一點(diǎn)，為什么不去獲諾貝爾醫(yī)學(xué)獎呢？”

    郭靖看看圍觀的眾患者，揮揮手：“別看啦各位，都散了吧！”

    正說著，突然，假黃彩云的臉越來越白，他的呼吸越來越快，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昏厥了。

    圍觀的眾人皆嚇了一跳，一時間議論紛紛，郭靖也有些緊張：“大伙兒得給我作證，我可沒動手啊——”

    第一國醫(yī)堂專家診室隔壁的搶救室里，之前帶著郭靖來到這里的醫(yī)托，正穿著白大褂給假黃彩云量著血壓。

    呼哧呼哧，血壓計里的水銀汞一上一下。量完，他把聽診器從耳朵上拿下來：“血管迷走性暈厥。沒大事。”

    郭靖在一邊看著：“真沒事？”

    假黃彩云似乎真的好多了，呼吸也平穩(wěn)了，正在閉目養(yǎng)神，而屋外的患者也都散得差不多了。

    “很常見，天氣太悶了。你走吧。”醫(yī)托收拾著聽診器和血壓計。

    “你看他的手，在抖啊。”郭靖看著假黃彩云在微微發(fā)抖的手，好心提醒道，“真的在抖啊。要不給他做個檢查吧，你們這兒能做什么檢查？”

    醫(yī)托把聽診器往床上一摔，之前曾扮演外地感謝者、說著含糊口音，此時守在門口的托兒很不客氣，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對著郭靖嚷道：“走人。姆們這兒不歡迎你。沒聽懂嗎？”

    就這樣，郭靖在兩個保安不客氣的眼神下，離開了第一國醫(yī)堂。

    郭靖剛走沒多久，假黃彩云就站了起來，忽然，他眼前一陣眩暈，一時間站不穩(wěn)，晃了起來。沒等身邊的醫(yī)托有什么反應(yīng)，他倏地抱起垃圾桶開始哇哇地嘔吐起來。

    醫(yī)托頓時急了，大叫道：“來個人，來人！幫打個120！”

    假黃彩云被120一路送進(jìn)了市醫(yī)院急診中心，好巧不巧，接診他的正是黃蓉，從郭靖口里得知他就是那個騙子后，她一臉驚訝，但既來即是病人，索性他只是假性眩暈，并無大礙。

    最終，郭靖報了警，徹徹底底還了他丈母姐一個清白，這件事也算是就此落幕，但郭靖和黃蓉不知道的是，讓他們頭疼的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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