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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賈三站住腳步,將黃包車穩穩地停了下來,一邊用汗巾抹了一把額頭不斷滲出的豆大汗水,一邊對車上的女人恭敬道:“小姐,華美紡織廠倉庫到了。”
“嗯,你辛苦了。”
司藤站起身,微笑著從錢包中取出一枚銀洋,優雅的走到賈三身前,將銀洋放到他的手心道:“不用找了,這是賞你的。”
“哎,哎喲,謝謝小姐,謝謝小姐,您可真是太大方了,能夠遇見您,那可真是我的福氣吶。”
“行了,拿了錢就趕緊走吧,這里可不是你該呆的地方。”司藤頭也不回的道,說話間,人已經來到了倉庫大門處。
“哎……哎!”
賈三一愣,他原以為對方之所以這么大方,是打算讓他在外邊候著,一會再由他拉回去呢,誰曾想……
“怎么還不走?”
司藤立身于大門處,卻沒有直接推門而入,而是側過半邊臉,質問賈三道。
“啊,我,我這就走,這就走……”
賈三顧不得琢磨許多,當即拉起黃包車離開了華美紡織廠,待走遠后,他口中忍不住哼起了小調,整個人很快沉浸入意外獲得兩塊現大洋的巨大驚喜中。
確實是個大大的驚喜。
在租界,像他們這種在底層討生活的小人物想要賺點錢,那真是談何容易,一塊大洋,如果摳搜一點,都夠他一大家子小半個月的開銷了。
有時候他辛辛苦苦一個月,都未必能掙得到1塊大洋,就更別說2塊了。
可今天卻仿佛是他的幸運日一般,先是那名態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公子,再又是眼前這名美麗不可方物的小姐,出手竟都是如出一轍的大方,他有多久沒遇到過這樣出手闊綽的客人了?
是一年還是兩年?賈三已經記不清了。
但他知道,像這樣的好事,他的同行們兩三年都未見得能碰上一回,可今天,卻一連讓他碰上了兩回,這種幾率,就好比買彩票中了500萬大獎一樣,又怎能不讓他欣喜若狂呢?
當然,兩塊銀洋的購買力肯定不能和五百萬相提并論,但是在民國時期的舊上海,誰也不能低估了兩塊現大洋在底層人民心中的地位和分量!
以1912年的北京為例,一塊大洋能買60斤普通大米,也可以供6個人去東來順吃一頓羊肉火鍋。
而彼時,作為全國經濟中心的上海,雖然物價比以北京(1928年以后稱為北平)為首的北方城市足足超出了10-20%,但即便是1914年,一塊大洋在上海地區依舊能買到44斤大米,可供5個人去中檔的西餐廳,吃上一頓豐盛的西餐。
不過隨著國民政府日趨腐敗,以及四大家族囤積居奇、不斷擾亂市場經濟,物價開始伴隨著社會動蕩不斷上揚,就連大洋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市場沖擊,持續出現貶值情況,并且開始一路下跌。
當時間來到1931年,一塊大洋在廣州近郊只能買到25斤大米或者20斤豆角。
等到了1937年,一塊大洋在成都市區更是僅能購買16斤大米,或者17斤面粉,或者5斤豬肉,或者40個雞蛋,或者45斤大蔥,或者47斤包菜,又或者5斤白糖等等。
大洋的價值幾乎可以說是在以一個肉眼能見的速度縮水。
不過無法否認的是,大洋的購買力雖然隨著地域和時間的變化而變化,但終歸屬于“值錢”的硬通貨,不管什么時候,不管什么地點,不管是誰,只要幾十塊大洋花出去,總能買到一大堆好東西。
所以賈三得到的這兩塊現大洋,其價值固然今非昔比,但就他這種市井小民而言,依舊價值不菲,都夠他一大家子大半個月的嚼用了,也算是小發了筆橫財。
值得一提的是,1938年的上海,剛經歷淞滬會戰不久,這場非正義的戰爭致使上海物資嚴重緊缺,物價更是一路飛漲,就連一向堅挺的大洋也跌出了歷史新低。
事實上,戰后的上海,各類物資都受到日軍嚴格管制,就算是食物,老百姓也有錢都買不到,幾乎是一夜之間,無數上海市民都被迫淪為了難民,然后全部涌向了租界。
上海租界直接關系到列強的在華利益,就算是日本政府也嚴令日軍不得與租界當局發生沖突,所以在各方的默契下,上海租界竟意外成為了戰爭中難得的避難所。
有數據表明,高峰時期,上海租界內難民數一度達到了70萬人。
看到這里,或許有人就會好奇了,小小的租界,如何能承載超過70萬的難民呢?
該說不說,上海租界可一點都不小。
其中,光法租界的面積就高達15150畝(約10平方千米)。
至于公共租界(英美租界,含日租界),那就更大了,巔峰時期,它的面積曾一度擴張到了夸張的33503畝(22平方千米),如果不是國內后期爆發了一系列的反帝愛國運動,租界的面積最后會擴張到何等地步,這誰都說不好。
因為租界的存在,所以上海即便被日軍占領,但除了中國船只不能繼續往來長江外,歐美國家的船只卻是絲毫不受影響,依然能夠自由通航,商業貿易更是影響全無,每日都有海量物資輸入,別說涌進來區區數十萬的難民,就是上百萬,對于整個上海租界而言,不能說沒有絲毫壓力,但至少一點問題都沒有。
事實也是如此。
誠然,隨著大量難民蜂擁而入,租界內部的貨幣體系也不可避免地遭受劇烈沖擊,致使租界物價也隨著外界大幅上漲,但是這種上漲,就銀幣的整體價值而言,比例還算不得多么夸張。
至少像賈三這樣的底層小市民,還是可以通過2枚大洋買到不少好東西的,起碼糧食方面不用擔心和外界一樣有價無市。
只可惜,2枚大洋可不是那么好掙的。
尤其是像賈三這樣的黃包車夫,辛辛苦苦拉一趟車也就能掙個2至3枚銅元,就算他肯下死力氣,也沒有那么多生意給他做。
更別說這一行內卷也是相當嚴重,幾十萬難民都要討生活,賈三的競爭對手可想而知會有多少。
否則,黃包車的生意真要好做,賈三也不至于要蹲守在第三等人居住的普通弄堂外招攬生意了,顯然,他混得并不如意。
畢竟,只有居住在花園洋房和高級里弄中的一二等人,在出門時大概率才會乘坐黃包車,以他們的收入水平,自然不會在乎幾個銅子的花銷。
而三等人居住的下等里弄居住的卻都是些精打細算、恨不能一個銅板掰兩半花的主,想從他們的牙縫里扣出幾枚銅子來,不比從葛朗臺的牙縫里扣出點東西來的簡單。
其實,黃包車蹲點的最佳位置還是二等人居住的高級里弄,以及旅館、飯店、西餐廳包括醫院、電影院等主要消費場所。
這不奇怪。
能居住在花園洋房里的固然都是些不差錢的主,但恰恰是因為他們太有錢了,結果反而對黃包車缺乏需求。
畢竟,以他們身份地位,出門自然有豪車相送,又哪里用得著什么黃包車呢?
實際上,他們家中不但配有豪車和司機,就連傭人、廚師包括園丁等服務人員也都一應俱全,陣容堪稱豪華。
當然,話雖如此,但也不排除他們哪天有特殊情況,又或是來了閑情雅致招一輛黃包車換換口味。
然而毋庸置疑的是,這樣的機會一定非常稀少。
也許這些大老爺們出手會非常大方,但是做車夫的那都是要討生活的,誰會一天到晚閑著沒事跑到這里來碰運氣呢?
由此可見,賈三的運氣究竟有多好了,竟然能在租界內公認的沒有油水可撈的低級里弄獲得2枚大洋的打賞,這要是說出去,恐怕不知道要羨慕死多少人。
不過他可不會這么傻。
真要說出去了,這兩塊大洋還是不是他的,可就真說不一定了!
要知道,干他們這行可都是要托庇于幫會的,否則就別想安安穩穩的討口子,所以普通人想在租界討生活,只有兩條路,要么就老老實實交保護費,要么就干脆成為幫會。
賈三上有老下有小,自然不愿意加入幫會過那種打打殺殺的生活,便只能老老實實在青紅幫為他劃定的區域內干苦力,同時每月按時足額上繳保護費。
按照青紅幫訂下的規矩,賈三每個月要交納3角小洋的保護費,這里的3角小洋可以理解為0.3塊銀元,如果兌換成銅板的話,大概在150枚—200枚之間。
其實早在民國初年,也即20世紀初,銅元的購買力還是相對可觀的,這個時期,一枚銀元可兌換128枚至140枚的銅板,往往七八枚銅板就能讓一家三口吃上一頓不錯的午餐。
那時節,尋常百姓之家一般生活所用的都是銅元,能夠用銀角和銀元的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但令人遺憾的是,到了三十年代后,銅幣的購買力開始大幅下滑,為了穩定經濟,湖南、四川、北京、山東等各省開始在最低面額為10文的銅板的基礎上又鑄造了20文銅板。
但就是這種20文面值的銅板,此時也需要230枚至300枚,才能換取一塊現大洋了,由此可見,當時通貨膨脹已經到了何種田地。
正所謂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等到了民國末年,銅元的價值就更是一落千丈、堪稱斷崖式暴跌,一度淪落到500至600枚才能換取一枚現大洋的地步。
而賈三,就很不幸的處在了這個銅元最不值錢的時代。
想他辛辛苦苦拉一趟車,也不過就掙個2至3枚銅元,結果青紅幫光每個月光抽頭就多達一兩百銅元,說是敲骨吸髓也不為過。
可偏偏青紅幫給他劃定的攬客區域又是消費能力嚴重欠缺的低級里弄,有時候他即便是蹲上一整天,也未見得能夠做成一兩單的生意。
這樣的日子要是過多了,一個月下來,他頂多也就勉強繳納個保護費,想要養家糊口卻是千難萬難。
青紅幫卻不管這么多,每個月該上繳的費用那是一分都不能少。
沒辦法,為了維持生計,賈三一家只能不斷變賣家產,可他們賈家在逃難之前也只是普通人家,又能有多少家底可供變賣呢?
就算手頭上有幾件祖輩賴以傳家的金銀首飾,當初為了能在租界站穩腳跟,也一早就變賣掉了,哪里還能存到現在?
迫于生計,家中等米下鍋的賈三只能向青紅幫借取高利貸,世人皆知高利貸,利滾利來要人命,賈三又何嘗不知呢?
可就算明知這是飲鴆止渴,賈三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這么做。
因為借了,他們一家尚能茍活幾個月,可要是不借,不出幾日,他們一家老小都要活活餓死!
鑒于銅幣與日驟減的購買力,賈三狠了狠心,又咬了咬牙,直接從青紅幫借取了一塊現大洋,而這,也是他所能借取的極限。
顯然,在青紅幫眼中,就是這一塊大洋,賈三日后也未必能夠償還得起,又何必再額外浪費錢財呢。
其實,若不是賈三走了大運意外獲得了兩塊大洋的賞錢,想要還上青紅幫的高利貸,無異于癡人做夢!
就是這兩塊大洋晚來幾天,賈三一家人的命運也會和大多數破產難民一樣,在生活的逼迫下或賣兒鬻女或淪為娼妓,從此再難有翻身之日。
有一說一,賈三的運氣還真不是一般的好!因為此時距離他借取高利貸還尚未滿月!
要知道,他從青紅幫借取的高利貸可是按月計算利息的,一旦逾期未還,超時部分即便不足一月也會按照個一個月來計算。
也就是說,屆時,賈三需要償還的本息就不止2塊大洋了,而是在此基礎上再次翻番,變成4塊了!
倘若賈三一直無力還款,這個利息還會不斷滾下去,直至滾到一個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議的天文數字!
毫無疑問,如果沒有奇跡發生,不僅僅是賈三,包括整個賈家,以及賈家的子子孫孫,從今往后都要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永世不能翻身。
這確確實實就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
任你如何勤懇本分,任勞任怨,起早貪黑,也休想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甚至于就連滿足溫飽這種作為一個人最最基本的底線需求都成為了一種奢望。
多少和賈三一樣的勞苦大眾,他們如同包身工一般終日勞作,卻逆來順受又容易滿足,可這吃人的世道卻愣是要將他們逼入絕境、趕上絕路,竟是連一絲生機都不肯給他們留下。
至始至終,擺在他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
要么就豁出性命推翻壓在他們身上的三座大山;要么就徹底被這暗無天日的社會制度吞噬殆盡!
賈三是幸運的,但同樣他也是不幸的。
說他幸運,是因為他意外獲得了2塊大洋,得以暫時擺脫困境;
說他不幸,是因為只要這萬惡的舊社會一日不被根除,有朝一日,他還是會被人逼得走投無路,區別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賈三顯然也清楚這一點,又怎會管不好自己嘴巴?這種事情一旦流傳出去,指不定青紅幫的那群雜碎會怎么巧取豪奪呢!
更遑論這兩塊大洋他還要用來償還青紅幫的高利貸,這是關乎他一家老小生死存亡的大事,根本容不得出半點岔子。
不過這兩塊大洋雖說是幫賈三解了燃眉之急,可卻解不了他長期所要面臨的艱難處境。
事實上,從青紅幫借來的那塊大洋,早在3天前就被他消耗一空,手中這2塊卻要償還債務根本動用不得,用不了多久,他和家人便要重新陷入饑寒交迫的困境,所以賈三雖然拿了賞錢,但并未開心多久,就又開始愁云密布,唉聲嘆氣起來。
走著走著,他突然把心一橫,又再度折回華美紡織廠,這倒也未必就是他心生歹意了,其中還存著一份想要回去碰碰運氣的心思,萬一那位小姐還要用車呢?以她的闊綽,說不定回去還能賞他一塊大洋呢!
當然,促使他返回的也不僅僅是大洋,還有那怎么都摁不回去的好奇心!
如果賈三聽說過一句西方諺語:Curiosity killed the cat(好奇心害死貓),或許他就不會這么好奇了,可惜他偏偏沒有!
其實也難怪,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大晚上的不好好在家中待著,而是趁著夜色來到荒郊野外一座渺無人煙的廢棄工廠,要說這當中沒點貓膩,賈三是無論如何都不信的。
隨著臆想,他腦海中甚至已經腦補出說書匠口中千金小姐半夜私會窮小子的橋段,一想到其中令人血脈噴張的情節,賈三心中就跟被貓爪子撓了一般的難受,就連腳步都禁不住跟著虛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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