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塵埃落-《一世枕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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樺音篇
一
我曾見過一條蒼龍,他周身銀白,從終南山飛起,又在天虞山落下。那時我不足百歲,尚且是孩童身量,我的父親撫摸著我的頭,他說:“你看,那就是龍。”
彼時我心智未通,只看見父親眼中對我的希冀,卻沒看到藏在那希冀之后的,更大的失望。他長久地嘆息,沖著終南山的方向,然后說:“孩子,有些事命中注定,實在是強求不得。”
這注定了,我是一個不被他們喜歡的孩子。
我深知父母討厭我是一條巴蛇,以至于在天界的這些年,我很少化回原本的模樣。只有一次,我忙里偷閑,留得半刻休憩,我安逸地化成巨蟒盤踞在天河盡頭,還沒等我睡著,便聽見少女哭喊著求救的聲音。
我瞥了一眼,原來是梼杌追逐著一個黃衫丫頭,梼杌張著血盆大口,下一刻便要卷起舌頭吞了她。
我不忍見那丫頭被它吞下,事態緊急,便以巴蛇的模樣擋在那丫頭與梼杌之間。梼杌亦不愿戀戰,虛晃了幾招,隨后便離開了天河,逃回天虞山去。
那是我第一次被人窺到本身,烏黑的、丑陋的,還有那些發青的鱗片。天界中人皆以我巴蛇的身份為恥,我眼睜睜看那丫頭被嚇得癱坐在地上,她說:“我……我叫纖月,你是誰?”
“我是樺音。”我道。又不敢多言,只能慌亂地離開天河,仿佛是在逃離。
我仍舊變回仙君的模樣,我喜歡穿白衣,月白,藍白,戴銀冠,那樣干凈,和我原本的烏黑與丑陋全然不同。我路過紅鸞司,聽見嫦娥尖銳的嘲笑聲,她說:“渾身慘白慘白的,哪有這么丑的錦鯉。”
浮玉那時便在紅鸞司當差,她見我進來,趕緊拽了拽嫦娥,示意她不要多嘴。
“今天紅鸞司好像格外熱鬧?”我問。
浮玉訕訕笑了:“小仙前幾日下凡歷練,故此帶了些小玩意兒回來送給諸位仙家。”
她又道:“有些俗世的物件,也有些活的小東西。”
我見嫦娥懷中抱著一只雪白雪白的小兔子,便追問浮玉:“可還有什么活物,一并贈我一只吧?”
“好看的都被挑去了。”浮玉指著水中一尾小小的錦鯉,“就剩這一只了,原是小仙隨手救下的,覺得有緣,這才帶回天界。”
哪有這么丑的錦鯉,我當即笑出聲來,它渾身都光禿禿慘白慘白的,只有頭頂點了一小塊紅色。
“就它吧。”我隨意一指,那錦鯉便被一團水包裹著,半浮在我手上。
我把它丟在離香池里。聽浮玉說,凡間的魚可能是吃蚯蚓蟲子一類的,某日閑暇之余,我跑到凡界抓了不少蟲子,等我拿回來再一看,原來這尾魚僅僅靠吃花瓣便足夠果腹。
這樣不挑食,倒也不錯。我看看那杜鵑花瓣,又看看手里的蟲子,實在覺得這凡界的蟲子還不如天界的花瓣有助修為。
有了這尾錦鯉陪伴,似乎無趣的日子也逐漸有趣了起來。
然后,我就認識了那條龍,我孩提時見到的,那條渾身潔白映著銀色光芒的蒼龍。那是我奉父親之命去引渡一位仙家,我看到那條龍穿著玄色衣衫,他道:“你便是樺音仙君?久仰久仰,在下名叫滄弈,以后還請仙君多多照拂。”
明明他更適合穿這身白衣,我想,這是一個我敬仰著,卻命中注定攀不到的高峰。
“滄弈仙君是真龍化就?”我笑著道,“九重天上唯一一條龍,實在是令人羨慕。”
他當然聽不出我這般嫉妒,彼時我們都沒有想到,原來我與他的糾葛,就從這一面之緣開始。
“天界孤寂清寒,如果滄弈仙君住不慣,大可來飛霄宮找我。”我客套道。
如果我能預見這之后的事情,恐怕我萬死都不會說出這句話。
二
那是我渡劫的前一天,滄弈來到飛霄宮,我們倆博弈三局,每一局都以我慘敗收場。
“樺音,你可知你為何贏不了我?”他問道。
我搖頭:“不知。”
“因為你性格軟弱,籌謀得過于煩瑣,我還沒進入你的圈套便將你反殺。”滄弈說。
他是個極聰明的人,一眼就能看透我的這些心思,也注定了我們倆這樣周旋。
滄弈說得沒錯,我的確性格軟弱,否則也不會對天帝與王母俯首帖耳、言聽計從。我羨慕他,羨慕他是一條蒼龍,羨慕他這樣瀟灑快活,我總是以一種仰視的模樣看待滄弈。
在鄴城的日子,我依舊過得唯唯諾諾。我不是樺音仙君,我成了一個不被母親喜愛的太子。
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
但是,我遇見了一個女孩。
那年上元佳節,我在茶樓設局,帷幕拉開時,我看到少女奔我而來,她笑著說:“恩公,我又見到你了。”
我不記得天界的事,卻覺得這個少女似曾相識。她好像也很愿意與我在一起,我便默默地一并接受了她對我的好。
她叫我恩公的時候,她說要嫁給我的時候,我問過她,什么是愛。
我明知道她說錯了,卻沒想著教她改正,那時我已經陷入一種恐慌:倘若有一天,她分得清這幾種情,是不是就不會再愛我?
那是一個下雨的晚上,玄清宮燭火如豆,我那個在人間的父親,他握著我的手,老淚縱橫道:“音兒,我并非不愛你的母親,我只是,沒有能力保護她。”
身為君王最大的痛苦,是面對著自己需要保護的東西,卻沒有那個能力和資格。
我想到那個少女。
所以我加倍對她好,沒過多久我就成了皇帝,我告訴她:“你放心,我能保護你。”
她點頭,然后沖我微笑。午后的陽光穿透斑駁的樹影,盡數照在她眼中,我甚至以為那就是永恒。
可是,天道從不會對我施以憐憫。
滄弈出現的時候,我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在朝堂上藐視我的權威,這次終于將心思放在她身上。
中秋當日,我眼睜睜看著他將大氅披在少女身上,我躲在重重疊疊的紅欄桿之后,我聽見少女拒絕他的聲音,清晰又干脆。
可是,她還是走了。
我在東華門的城樓上站了許久,是滄弈的強勢將她擄走的嗎?其實不然,我清楚地知道,是因為我自己的軟弱。
可是我不敢承認,我只是想,終有一日殺了滄弈,她就會回來。
當我決定娶纖月的那天,我便想起天界的一切。我了然,原來我渡的劫便是情劫,情歸何處,自是在素綰身上。同時我也知道一個讓我驚愕的消息,原來我一直仰視著的滄弈,便是當今魔界世子,即將即位的下一任魔界界主。
從決定放棄素綰的那一刻起,我就重新變回了仙。大婚前一日她來找我,我有那么多的故事說給她聽,我想給她講飛霄宮,講離香池,可是她看到了我袖中的銀鏢,然后臉色蒼白地質問我:“是你?”
我無法回答,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我做過的。
所以她不顧一切地站在滄弈面前,這是我意料之中的情況,我沒想到的是,滄弈會突然刺傷她。
一個是我仰視的人,一個是心愛的人,這天道從來不會有半分憐憫我。
三
滄弈說得對,從始至終,我都一樣軟弱。
我眼睜睜看著母親判素綰凈火之刑,卻不能為她辯解、爭論,或者說是不敢。我看到她的眸子毫無光彩,空空蕩蕩的,好像一個沒了魂魄的游魂。
那是我的光,如今卻暗淡了。
如果不能為你消減這份痛,那我愿意與你一起承受。
我曾為她捏造了一個清明夢,我窺探著,試圖能在夢中看她快樂,試圖能讓她在夢中對我有一星半點的喜歡。可是事實又證明,她不計回報地奔向滄弈,從來沒有回頭看過我一眼。
“你明明知道清明夢,為何醒不來?”我帶著仇恨的心思,毀壞她在夢中種下的花草,“為何不愿醒?”
這樣的結果就是,她不快樂,我也不快樂。
她仍舊叫我恩公,這兩個字越是含著深情,我就越是心慌,我恐懼于鱗片的謊言被拆穿,我偷偷看過她的內丹,那里面分明是一片龍鱗,青綠色的,那是滄弈的逆鱗。
我第一次產生了殺死滄弈的念頭。
這些不斷發酵的矛盾,終于在玉清真人講道的那天爆發。
她再一次被滄弈帶走,在我面前,我的母親第一次向我展露她少有的溫柔,她說:“孩子,有一個辦法,殺了滄弈。”
她說:“事成之后,我會允許你娶那個仙娥。”
我不愿去,我實在不忍心再欺騙素綰。
“難道你不想知道,素綰到底愛不愛你嗎?”她笑了,“孩子,這是絕妙的機會。”
在瑤歌面前,纖月化成滄弈的樣子,用偷來的劍刺穿我胸膛。我看到素綰為我流淚,她說:“瑤歌,你若能救恩公,你要什么我都能給你,要我的命也行。”
我明知道那不是愛,卻自欺欺人,沉浸于她給我的好。
事情就像母親想的那么順理成章,素綰殺了滄弈,天界滅了魔界,從此干干凈凈,萬世升平。
可是我的光,再也不會將明亮投在我身上。我已經為這場欺騙付出了最大的代價,我永遠地失去了她。
滄弈并沒有死,他的殘魂化作一絲執念,棲身于一縷長發中,任憑父親用盡辦法,都無法徹底殺死他。
玉清真人說,這是執念,愛得太深,所以瘋魔。
解鈴還須系鈴人,他因為所愛之人不死,便讓他死在所愛之人手中。
我捫心自問,自己是否能如滄弈一樣愛她,所以在纖月提出欺騙素綰,假借素綰之手殺了滄弈時,我果斷地拒絕了她。
我說:“我已經錯了一次,不能再有第二回。”
但是我沒想到,我也成了被算計的人。
“你去選擇你喜歡的人吧,”母親說,“倘若素綰答應,本尊會允許你們成婚。”
我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找到素綰,沒想到她終于答應了我,她的眸子里雖然沒有喜悅,但是我相信,以后的日子還長遠,我可以讓她變回那束光,干凈清澈,無憂無慮。
可是成婚當日,我卻被母親鎖在飛霄宮,我無法脫離她的禁制,恍然醒悟,原來自己也成了這場局中的一顆棋子。
我突然就懂了素綰的苦,原來被騙是這樣的滋味。
我是眼睜睜看著她死在我面前的,長劍穿透她纖細的腰,連一點聲音都沒有。我想告訴她,我沒有騙她,這次我是真心實意的要與她長相廝守,我沒有騙她。
可是沒可能了,她變成一束光消失,像來時一樣的突然,她就這樣走了。
從此天與地,再無我所愛的人。
四
如天帝所愿,我娶了纖月,成親當日我并未回到飛霄宮,我說:“你一直想當我的仙妃,現下如愿以償,應該開心了吧?”
我說:“整個飛霄宮都是你的。”我脫下那身喜服,“纖月,你就好好享受著仙妃的榮耀吧。”
自那以后,我又孤寂地活了幾千年,飲酒,發瘋,或是沉睡。
浮玉突然找到我,她勸我:“仙君,其實姻緣簿上寫著,您與素綰仍有一面之緣。”
“是何時?”我問她,“什么時候,多少年之后,本座可以等。”
“緣分不知何時來,也不知何時去。”她說,“您總不希望最后一面,她看到這樣的仙君吧?”
不,我要和她解釋,我要與她解釋清楚,我沒有騙她。
為了遇見她,我在人間走了許多路,蓬萊仙島,長白雪山,我幻想著與她重逢,這就像一個美好的夢。
夢終于醒了,在天帝的壽宴上,諸仙齊聚,我偷偷去了紅鸞司,我實在是等不及了,我想知道,到底何時才能見到她。
我翻開姻緣簿,見那紅紙上唯有四字而已:
此生緣盡。
我自此離開天界,再沒有回來。
五
又過了萬年,魔界異軍突起,一個叫戎禎的孩子血洗天庭,成了新的天帝,統領著三界新的秩序。
然而,這些與我都無關了。我獨守著天虞山,種了許多虞美人,就如素綰夢中的一樣美。
神仙的萬年壽命,終于也到了盡頭,我聽凡人說,將死之時,人會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東西。
那日天虞山下了雪,我和往常一樣侍弄著虞美人,隱隱約約,我聽見素綰在叫我,她說:“恩公,我回來了。”
我抬起頭,但見花海中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朝我伸出手,一如萬年前那樣干凈清澈,仿佛一束光似的,亮得刺眼。
我說:“回來就好。”
回來就好。
·纖月篇·
一
每個故事里都有一個惡人,在素綰的故事里,我毋庸置疑是那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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