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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生為裘-《此生此世,唯愛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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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念生當了很多年將軍,踏平了很多座城池,戎馬一世,最想做的,不過是脫下戰袍,找個能夠與她生同裘,死同穴的人。

    而這個人,她曾以為,永遠不可能是池良。

    ——《紅顏手札·念生》

    (一)

    遇見池良那天,白念生正在湖里洗澡,一輪明月當空懸掛,耳畔忽然傳來坐騎雪豹的吼聲,她挑過岸邊衣裳便飛掠而去。

    黑壓壓的林子里,一個聲音顫巍巍地響起。

    “兄弟,不,大姐,不,雪豹奶奶,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向你討點奶水,你可千萬別生氣……”

    那是個身形纖秀的女子,蓬頭垢面不掩麗色,在雪豹的步步怒視下,且行且退,就快要撞上后面的大樹了。

    像是要嚇唬嚇唬她,鼻孔冒氣的雪豹向前一撲,在她的尖叫聲中撕咬下她胸前一大塊衣裳,伴隨著大團的棉絮簌簌而落,很快,那胸前便敞露出白皙光潔的一大片——

    再無掩飾,平坦至極的男子胸膛。

    月愈涼,風愈急。

    白念生眼中有寒意滲出,以手作哨,喚回雪豹后,幾大步上前,刷的一聲拔出了腰間長劍。

    “何人裝神弄鬼,說,你都看見了多少?”

    劍鋒直抵那片無遮無掩的胸膛,不慎露餡的少年渾身哆嗦著,俊秀的一張臉在月下慘白不已,雙腿軟得就差給白念生跪下了。

    “將軍威武,小的,小的什么也沒看見……”

    他眸中的任何閃爍都沒能逃過白念生的雙眼,她手一緊,寒光凜冽的劍鋒又遞上前一寸。

    “沒看見你心虛什么,說,你到底是誰?怎么會出現在這?”

    少年一顫,嚇得話都說不全了:“小的,小的是戰俘營的俘虜,是陳國人,來這,來這向將軍的坐騎討點奶……”

    他不提“奶”字還好,一提白念生殺氣更濃。

    一個半夜三更,男扮女裝,鬼鬼祟祟出現在這,要討點豹子奶的陳國戰俘……荒謬可疑到她下一瞬就能將劍送入他胸膛。

    但就在白念生動手之前,一聲嬰兒的啼哭劃破夜空,少年看出白念生的意圖,這回是真的跪了下來。

    “小的句句屬實,將軍饒命,當真只是來討點奶喂孩子……”

    月光灑在他不住顫抖的肩頭,白念生倒吸口冷氣,這才看清,原來他背上竟然背了個襁褓中的嬰孩!

    (二)

    陳國都城告破的那天,血流成河,三千戰俘,池良便是其中之一。

    孩子是他胞姐的,戰亂中一家人只幸存下他們兩個。

    因白念生有令,軍隊不得濫殺無辜婦孺,他這才扮成了女子,帶著小侄兒在戰火中掙扎求生。

    細皮嫩肉的少年,本來就是雌雄莫辨的年紀,又生得俊秀無匹,還帶著個孩子,戰俘營中根本沒有人懷疑,都叫他一聲“池娘”。

    可他畢竟是個大男人,沒有奶水去喂養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兒,戰俘營的伙食又差,他那小侄兒嬌貴得不行,這個不吃那個咽不下,找了馬奶來還往外吐。

    一來二去,池良便將主意打到了白念生的坐騎,產后正奶水滿滿的雪豹身上。

    他等了很久都沒找到機會,卻在今夜無意看見雪豹蹤影,這才悄悄跟了來,卻不想奶水沒撈著,還不小心撞見了不該見的,發出聲響,驚動了湖邊守衛的雪豹。

    “白將軍放心,我,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樹下篝火旁,池良又忐忑不安地望了一眼白念生,但她只是一頓,便繼續抱著喝飽豹奶的孩子端詳。

    “起名了嗎?”

    夜風颯颯中,這話問得突然,但池良馬上便道:“還沒來得及取大名……”

    他頓了頓,語氣有些低沉下來,他可憐的侄兒才降生到這個世上,便已經國破家亡,名字都未撈著一個。

    “我給他取了個小名,叫太平。”

    忽然傷感的聲音中,白念生意外抬頭,與池良對視許久后,別有深意地說了一句:“好名字。”

    她垂首貼向孩子熟睡的臉頰,好半晌,才悠悠一嘆:“現世安穩,天下太平,一定有很多人像你這樣祈盼。”

    這種話可以由任何人來說,卻絕不該由白念生來說,她是大梁第一大將,掃蕩七國的玉面戰神,人人聞風喪膽。

    似乎也感應到池良的驚訝,白念生隔著火光與他對望,眸中波瀾不掀,是多年征戰下來的疲倦與蒼涼。

    “不管你信與不信,踏平七國的這場仗不是我想打的,我在做一件連自己都十分厭惡的事情。”

    “白家世代效忠大梁皇室,這一任的君王叫姬長婓,與我自小長大,情同兄弟,我勸過他很多次,但他根本停不下來。”

    “他野心太大了,想要的東西太多了,而我唯一能做的,是像白家世代那樣,服從皇命,為他開疆辟土,守衛大梁江山。”

    (三)

    再次見到池良,是在白念生怎么也不會想到的情況下。

    上次一別后,兩人都十分有默契地為對方保守了秘密,一個繼續戎裝鎧甲,做眾人眼中的白將軍,一個繼續墊胸奶娃,做戰俘營中的池娘一枝花。

    但有時候太過美貌給女子帶來的只會是負累,這是池良在做男子時從未遭受過的,所以當一個喝醉的士兵逮住他,將他壓在草垛上撕扯衣裳時,他下意識地就想踢腿罵娘。

    “軍爺,軍爺您放過小女子吧……”

    但最可氣的是,在這種情況下他還得捏著嗓子,滿臉通紅地扮女人,天殺的,再要撕扯下去他胸前墊的兩團棉絮就要露餡了!

    草垛上被士兵扔在一旁的小太平哇哇大哭著,仿佛知道小舅舅遇上危險了,他在襁褓中不停抖動著小胳膊小腿,便是這響亮的啼哭引來了帶兵經過的白念生。

    當那醉酒的士兵被猛地摔出去時,吃疼地還沒回過神來,罵罵咧咧地就要站起找人算賬,卻在對上白念生那雙清冽至極的眼眸時,嚇得霎那酒醒大半,撲通又跪了下去。

    “將,將軍……”

    白念生沒有絲毫遲疑,一揮手,眉間冷如冰霜:“忘了我如何定下的軍令嗎?拖下去,嚴懲二十軍棍!”

    她身后的池良三兩下裹緊衣裳,驚魂未定地抱過啼哭的小太平,與回首的白念生對上一眼,眸中滿是難以言喻的感激與……尷尬。

    白念生點點頭,才帶兵離去幾步,卻又被身后那啼哭牽引著折回,她皺眉想了想,一指池良。

    “池良……”她一頓,輕咳兩聲:“池娘,你今晚,到我的帳篷里來睡,帶上孩子。”

    當那身鎧甲大步流星地率兵遠去后,抱緊太平的池良仍未反應過來,倒是俘虜營里一直悄悄看熱鬧的其他人,這時紛紛湊上前,你一言我一語,羨慕嫉妒各有之。

    “池娘你可真是因禍得福,居然叫白將軍給看上了!”

    被白念生“看上”的池良,并沒有覺得很幸福,反而睡在帳篷里時,如“躺”針氈。

    小太平跟白念生睡床,他睡地鋪,搖曳的燈火中,他長睫微顫,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

    當白念生哄著孩子睡著后,帳篷里彌漫開一陣沉默,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聲輕問在他頭頂響起。

    “池良,你恨我嗎?”

    夜風颯颯,白念生語調不明,似有嘆息:“你的國是我滅的,你的家是我毀的,你說我死后會下地獄嗎?”

    池良仰面朝上,想裝睡卻終究功底不夠,好半天才弱弱飄出一絲:“不……敢恨。”

    白念生失笑,這倒是個實話,說不恨卻是假了,她撐著腦袋,往下望池良,不在意地搖頭:

    “恨就恨吧,反正我雙手沾滿了鮮血,想讓我下地獄的人多了去,也不差你一個。”

    池良被盯得再也受不住,顫巍巍地睜開眼,恰好對上白念生漆黑的雙眸。

    燈火下,她長眉入鬢,墨發如瀑散了一床,卸去戎裝后的那張臉,少了凌厲與殺氣,倒平添了幾分溫柔秀美。

    池良愣了愣,心跳加快,趕緊把頭別開,許久,才斗著膽子開口:“你一個姑娘家……好端端的,為什么要女扮男裝,帶兵打仗?”

    白念生沉默了片刻,夜風拍打著帳篷,她幽幽的聲音終是在池良耳畔響起。

    “我出生那年,父親戰死沙場,母親抱著他的骨灰墜崖殉情,我是白家唯一的血脈,將門不能無后,那時尚在的爺爺便做了個瞞天過海的決定。”

    “從名字到性格,他通通都是拿我當男兒來教養,他說白家世代效忠皇室,不能在我這斷了根,他要我一輩子都做個征戰沙場的大將軍,而不是個藏在深閨的嬌小姐。”

    “我聽了,也這樣做了,可六年前,爺爺死在了戰場上,我才發現,如果能不打仗,該有多好啊。”

    “現世安穩,天下太平,那樣的話我就會有父母,有個完整的家,我可能不會成為白念生,我也能像其他姑娘一樣,穿上裙子,抹上胭脂,在春天的時候和喜歡的少年,去城郊踏青,在漫山遍野的花海里安心睡去,夢里不會有鮮血與殺戮。”

    聲音很輕很平靜,卻字字句句砸在池良心頭,他覺得有些不能呼吸,終是忍不住回首,卻見白念生在燭光下對他一笑,一點點捂住了眼睛,有晶瑩的淚水滑過那微揚的唇角。

    “爺爺說的一輩子吶,真是個絕望的詞。”

    (四)

    斗轉星移,不知不覺間,池良跟著白念生南征北討,在她的帳篷里一睡就是大半年。

    大半年里,軍營中人人都知道,從來不近女色的大將軍,卻對一個喚作“池娘”的陳國戰俘動了真情,連孩子都愿意替她養。

    風言風語中,池良墊著兩團棉絮,抱著口水呼呼的小太平,哭笑不得。

    小太平說話早,已經會含糊地喊舅了,還能勾著白念生的脖子,咿咿呀呀地叫她“娘親”,所幸口齒不清中,也沒人聽得懂他喊些什么,只有池良與白念生在私下逗弄時,各自覺得好笑。

    這一年冬天,姬長婓的野心擴張到了北邊,兇狠的北松一族讓白念生攻占得頗為吃力,有時半夜帳篷里,池良會沒好氣地哼哼:

    “這皇帝沒休止了,怎么老想著強占別人的家園,簡直太喪盡……”

    后面兩個字及時打住,所幸池良還知道分寸,倒是黑暗中,白念生沉默了半晌,長長一嘆:“小時候我們是兄弟,他做什么都會想著我,我說什么他也都愿意聽,可如今他是君,我是臣,我是再也勸不動他的了。”

    百感交集的語氣中,不僅透露著深深的疲倦,更有種難以言說,故人漸行漸遠的惆悵感。

    池良半天沒有說話,他忽然很想見一見,見一見白念生的發小,大梁最年輕,也是最冷厲的君主,姬長婓。

    這個機會,在不久后的北松突襲中來臨了。

    那是一個風雪呼嘯的深夜,軍營忽然警鐘長鳴,鐵甲聲急,北松大軍攜雷霆之勢而來,殺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一片混亂中,白念生卷過鎧甲長劍,一把抄起熟睡的太平,緊緊綁在自己背上,打了個死結后,沖身后還在塞棉絮的池良吼道:

    “別塞了,你那兩團胸現在就別管了,都這個時候了誰他媽還盯著你的胸看!”

    大風烈烈,坐在雪豹上,白念生手握長劍,瞬間化身玉面戰神。

    “抱緊我,不要松手,我帶你們殺出去!”

    無法言說那一戰有多慘烈,池良只記得自己摟住白念生的腰,夾緊護著中間的小太平,自始至終都沒有睜開眼過。

    有雪花落在他眉間,更有熱血濺在他臉上,千軍萬馬的廝殺中,他腦袋里鋪天蓋地都是陳國城破的那天,血淋淋的太平交到他手上的情景——

    “快走,一定要保住孩子,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他沒命地跑啊跑,眼淚在風中洶涌,刺得臉上生疼一片,自小養尊處優的身子一時承受不住,肺都要炸掉了。

    從那天起,他便無國可依,無家可歸,改頭換面,帶著太平在戰火中掙扎求生,徹底開始一段新的人生。

    如果現在就死在這里,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便前功盡棄了,太平是他所有支撐下去的信念,但現在這份名單上,竟然又多了一個人。

    在生死關頭才明白的情感,池良不敢去想,只是心跳如雷中,摟住那身鎧甲的雙手又緊了緊。

    但飛箭破空而來,嗖的一聲,鮮血濺下,撲濕了他微顫的長睫——

    這一回,是白念生的血。

    (五)

    姬長婓收到戰報后,便馬不停蹄地趕往北松戰場,而此時的白念生與池良,已經在山洞里困了五天五夜。

    那日廝殺中白念生左胸中箭,雪豹帶著他們突出重圍,一片混亂中不慎滾落山崖,所幸雪厚崖淺,三人一獸并無大礙,更要慶幸的是,那一箭瞅準而射,尋常人正中后可能早已斃命,但白念生恰恰——

    心臟生得奇妙,長在了右邊,撿回一條命。

    大幸中亦有不幸,她發起了高燒,嘴里胡亂地喊著冷,山洞里池良一手一個,將她與太平緊緊摟在懷里,用身體為他們取著暖。

    而高大的雪豹則堵在洞口,替他們擋風遮雪,等待援兵的到來。

    這一等,就是五天五夜。

    地勢偏僻,不管是援兵,還是敵軍,都一時半會沒能找到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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