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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有屠靈1-《此生此世,唯愛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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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大人生得劍眉星目,老遠就看到他那兩條大長腿,走路跟帶風似的,頗有一番游俠風采。

    當年他與易衡同時中狀元,兩人一文一武,不知不覺就在朝堂上做了四年的同僚。

    易衡性子慢熱,處事內斂,不得罪人也不巴結人,待在禮部一直安安靜靜做著他的易侍郎,也沒想著如何往上爬,但莫大人就不同了,血氣方剛的,說一不二,年紀輕輕就升到了兵部尚書,頗得朝廷器重。

    即便兩人官位有了差距,但莫大人卻待易衡還像剛進朝時的親熱,他本就是個直腸子的“武夫”,格外崇拜易衡這種滿腹經綸的文化人,更何況,他對他還別有“居心”。

    “我說易侍郎,易老弟,你什么時候來我家喝酒啊,芊芊那丫頭可一直掛念著你呢。”

    一聽到“芊芊”這個名字,易衡的嘴角就抽搐起來了。

    這莫大人別的都好,就是有個寶貝得不得了的妹妹,這幾年逮著他就想撮合他跟他妹妹成一對,他都不知道婉拒了多少次。

    “喂,易侍郎,叫你去見我妹妹,又不是叫你去死,你至于這個苦大深仇的表情嗎?你該不會是喜歡男的吧?”

    莫大人擠上來,粗聲粗氣。

    易衡扶額,退后一步:“莫大人,你這個笑話真是一點也不好笑。”

    兩人并肩向議政殿走去,一路上莫大人嘴巴就沒停過,把自家妹妹從天上夸到地下,夸得同去上早朝的官員,都忍不住起一身雞皮疙瘩,回頭對易衡報以同情的目光。

    但這些易衡通通都沒有留意到,他的心神早就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他緩緩上著臺階,眼神空空,心底只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回蕩著——

    又一年夏天了,又可以采蓮蓬了,又能在樹下聽蟬鳴了,可是……你會在哪呢?

    整整十年,除了夢中,屠靈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個像風一樣出現在他生命中,又像風一樣消失在他生命中的小小姑娘,成了他此生最大的一個謎。

    因為除了他,竟然再也沒有人能夠記得她了。

    她走后他生了場病,醒來后去問每一個人,但每一個人都說不知道屠靈是誰,他們沒有見過這樣的人,連爺爺都搖頭疑惑,以為他病糊涂了。

    那段時間他幾乎快瘋了,想方設法找出一切能證明她存在的證據,但每個人都用看失心瘋人的眼光看他。

    他說從前他和屠靈就坐在那棵樹下,一起看書寫字,一起剝蓮蓬,可府里的丫鬟仆人們都搖頭,說沒有啊,明明只有少爺一個人坐在那,從來都只有少爺一個人。

    他遍體生寒,驀然想起什么,激動地說大少夫人還在山上庵堂里住著呢,被禁足一年就是因為屠靈,可大家繼續搖頭,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他,說不是的,是因為大少夫人跟幾位姨夫人爭風吃醋,沒照顧好二少爺,讓他不小心摔了,磕破了額頭,這才被老將軍送去山上思過。

    他驚恐萬分,試圖幫所有人找回正確的記憶:“不是的,二哥的頭明明是屠靈用硯臺砸破的,是屠靈!”

    但無論他說什么,別人都不相信,都只以為是他看書看傻了,二哥甚至還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結實的拳頭,“我這么厲害,誰敢用硯臺砸我?”

    易衡徹底混亂了。

    巨大的恐懼吞噬著他,他像陷入一場荒唐無邊的夢中,夢中有風有蟬有青荷,唯獨沒有屠靈。

    又或者說,有屠靈的那個夢才是真的?莊周夢了蝶,還是蝶夢了莊周?到底是他瘋了,還是所有人都瘋了?

    然而最神奇的地方還在于,爺爺好像也想通一般,也不逼他了,真如屠靈臨走時所勸,讓他看自己想看的書,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但理由卻是他大病初愈,又神神叨叨的,怕他想不開,不想給他太大壓力,沒出息就沒出息吧,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易衡簡直快要瘋魔了,他第一次對自己身處的這個世界產生了深深的懷疑,何為虛?何為實?

    冥冥中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將屠靈在每個人心中的痕跡擦得一干二凈,唯獨他沒有,反而記得更加刻骨銘心。

    他終于過上了想過的日子,但他一點也不快樂。

    他失去了屠靈。

    她是他的光,是他的一豎,是他頭頂的蟬鳴,是他心上的蓮子……是他一人的屠靈。

    七

    “……幾場交戰便是這樣大獲全勝,至此,朕徹底拜服飲冰居士,三番相請,終是將這位幽居空谷的高人請來皇城,匡朕江山,今天,朕便在這里宣布,正式封飲冰居士為國師,執掌六閣。”

    朝堂上,年輕的允帝難掩興奮,他甚至站了起來,迫不及待地高聲道:“宣飲冰居士進殿聽封!”

    隨著這一聲高喝,堂前的易衡總算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他隨著眾人的目光向殿門看去,一道身影由遠至近,緩緩顯現在百官眼前——

    一身漆黑的斗篷,嬌小如童的個頭,整個人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沉靜淡漠的眼睛,從頭到腳散發出一股清冷至極的氣息,令人心生寒意。

    易衡猛地僵住,雙手顫抖著,震驚莫名。

    若不是在朝堂上,他恐怕已經上前將那道身影一把抱住了,他目光追隨著她,炙熱如火,癡癡入夢,連旁邊的莫大人都瞧出不對,暗暗推了他一把。

    “怎么了,易侍郎,你怎么了?”

    壓低的切問中,易衡眨了眨睫毛,怔怔地回過神來,那道身影已經跪至允帝身前,接過冊封,滿堂恭賀。

    當沸騰的熱血一點點冷卻下來,理智慢慢回來后,易衡緊盯著那道受封的身影,忽然覺得哪里不對——

    她沒長大,她沒變,她依舊是那個小姑娘身形,一點也沒變,可是已經十年過去了,他都長成了大人模樣,她為什么還停留在他記憶中最初的樣子呢?

    難道,她不是他的屠靈?他認錯人了?

    不不,她的身形早就在他腦海里刻畫了無數遍,即使披著斗篷,即使看不清臉,他也能將她一眼就認出!

    可為什么她沒長大,沒有任何變化?

    有細碎的冷汗開始從易衡額上滲出,為這做夢也沒想到的重逢,更為這不可能有的荒唐。

    他心思百轉千回,眸光無數變幻,那道身影卻已接過封印,起身面向文武百官,看也未看他一眼,清冽的高聲傳遍朝堂。

    “從今日起,吾為國師,佑我江山,佑我黎民,佑我南齊百年基業。”

    聲音一出,易衡如遭電擊,霍然抬首,這一回是真正的震撼難言了。

    好像天地都在飛旋,光影颯颯逆轉,有風掠過衣袂發梢,幼年的他與屠靈站在樹下,小姑娘的聲音嫩生生的,一字一句響蕩在他耳邊,清晰得仿如昨天。

    “你是一橫,我是一豎,我們永遠都陪著彼此,好不好?”

    八

    易衡入朝為官四年,第一次主動請旨,愿協助國師畫星象圖,助她測算國運。

    傳說飲冰國師有一副星算盤,抓過細沙流淌,雙手輕輕撫過星軌,便能算天機,算國運,之前那幾場大戰就是靠她的神機妙算取得勝利的。

    如今她擔任國師,國事繁重,便向允帝提出,想在翰林院挑一人,幫她畫星象圖,分解重擔。

    允帝欣然準奏,卻沒想到還未到翰林院去挑選,便突然跳出一個人,自愿請命,言辭間是從未有過的激動懇切。

    “陛下,整個翰林院也不會有比臣更熟知天文地理的,臣愿用畢生所學去相助國師,還望陛下成全。”

    跳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平日悶不作聲,本分內斂,上朝四年一個屁都蹦不出的禮部易侍郎。

    允帝大感意外。

    “這,這,易侍郎忠君之心的確可嘉,但堂堂一個禮部狀元,去觀星象打下手,朕委實覺得有種,有種殺雞焉用牛刀的感覺啊……”

    話還未完,那道鮮紅官服倏然跪下,磕頭間一句說得比一句真:“實不相瞞,臣自小喜觀天文星象,有如此機會臣求之不得,絕無半點委屈,還望陛下成全。”

    頭磕得蹦蹦響,允帝被這架勢嚇住了,覺得再不答應,這易侍郎恐怕就要撞死在他面前以明志了。

    待到易衡興高采烈地領旨離去后,允帝長舒口氣,掀開簾子,卻看到端坐在簾后的那道身影,眼里竟隱隱浮著笑意。

    他上前:“國師笑什么?”

    美麗的一雙眼輕輕眨了眨,屋里響起一個嫩生生的聲音:“沒笑什么,只是覺得有趣。”

    允帝明白過來,也跟著笑了,目光卻一刻也離不開那身斗篷,說來也奇怪,他明明從未看清過她的臉,可就是覺得她身上有股無形的蠱惑力,讓他著迷,讓他情不自禁被吸引住……

    許是那雙深如靜淵的眼,許是那把嫩如女童的聲音,又許是她神機妙算的本領……允帝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看著她,心便奇異地安定下來。

    于是他不易察覺地又上前了一些,俯身按住她纖細的肩頭,壓低聲音,俊美的臉龐饒有興致地開口:“是嗎?朕覺得國師……也很有趣。”

    曖昧的氣息吞吐在耳邊,那雙淡笑的眼眸沒有絲毫閃躲,只是嫩生生地道:“有趣的人從來不嫌多,陛下眼中的飲冰,一如飲冰眼中的陛下。”

    意味不明的話中,不知為何,兩人一同輕輕笑了起來,卻是漆黑斗篷之下,一抹寒意掩于唇角,陰詭莫測。

    待到允帝離去后,一邊靜立一旁的紅衣婢女上前一步,湊在那襲斗篷耳邊,猶疑開口,卻是一個清冽壓低的少年聲音。

    “主人,您當真決定讓那……易侍郎觀星輔助?”

    斗篷下遮掩住的那張美麗面孔無甚表情,只眨了眨眼,望向窗外,目光有些失神:“初瓏,你聽到蟬鳴了嗎?”

    幽幽一嘆中,那紅衣婢女一怔,也望向窗外,卻不知有何可看,想再勸些什么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他眸中有擔憂有焦慮,終是垂下腦袋,一咬唇,露出了少年人的懊惱神情。

    時隔十年,易衡再次靠近那道小小身影,暖香繚繞的屋中,他努力抑制住滿腔激動,握筆的手都有些微微的顫抖。

    但從頭到尾,那道身影都沒有正視過他一眼,連身邊的紅衣婢女都冷冰冰地望著他,疏離而淡漠。

    如此連續半月后,易衡終于忍不住,在又一夜同觀星象時,走到飲冰國師身旁,試探性地開口:“星象圖有一處總是畫不好,國師看看,這里是多添一橫,還是多添一豎?”

    話說完后,埋頭研磨的紅衣婢女霍然抬首,雙眸一緊。

    但易衡已無暇注意那么多了,他一顆心都只緊盯在那身漆黑斗篷上,終于,她回頭,漫不經心拿過他的圖紙,端詳片刻后,淡淡開口:“畫得不錯,既無需多添一橫,也無需多添一豎,如此就很好了。”

    風靜靜地拍打著窗欞,易衡愣了足有半刻,才慢慢點頭,忍住伸手揭開她斗篷的沖動,繼續回到桌前。

    紅衣婢女暗松口氣,繼續埋頭研起墨來。

    易衡恍恍惚惚地拿起筆,心亂如麻。

    她怎么就能那樣平靜呢?她難道都忘了一橫與一豎的約定嗎?還是她根本就不想與他相認?她究竟有什么難言之隱呢?

    腦子亂糟糟的,連外頭開始打雷閃電,下起傾盆大雨來都沒有發現,等到冷風吹入殿內,易衡打了個哆嗦,抬首一看,才意識過來,緊接著神色一喜,心中暗道了聲“天助我也”。

    這大概是易衡第一次“耍賴”,還是在……她面前。

    故意磨磨蹭蹭地卷好星象圖,再慢吞吞地挪到殿門口,再迷迷糊糊地一抬頭,恍然驚覺般,一拍腦袋。

    “呀,怎么突然下起這么大的雨來了,都怪我太著迷,畫到這個時辰,這可怎么辦呢?雨這么大,一時半會走不了呢,不如……”

    他一番自言自語還未完,旁邊已經涼涼飄來一句,仿佛看透一切。

    “不如今晚就不走了,在這借住一宿……可以啊,外間設有床榻,易侍郎不嫌簡陋就去睡吧,我便不打擾易侍郎了,各自安歇,明日再繼續探討星象圖。”

    說完,那身斗篷欠了欠身,頭也不回地走入大殿深處,旁邊的紅衣婢女撲哧一笑,緊跟上去,連給易衡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直到那兩道身影遠去許久后,易衡才張大著嘴,慢慢回過神來。

    “怎,怎么……”他語塞了半天,一張俊臉終是無奈而笑:“真是個壞丫頭,看我半夜偷偷摸進來,揭開你的廬山真面目!”

    九

    易衡的算盤打得好,可惜天不遂人愿,有人比他捷足先登一步。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醉醺醺的允帝,也沒讓通傳,只是提了盞燈歪歪扭扭地就倒在了寢殿床腳。

    睡在房梁上的初瓏立時驚醒,正欲翻身下來時,便對上床榻間那個搖頭示意的眼神。

    床上的小人坐起時,已披好了一身斗篷,只露出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與允帝靜靜對視著。

    易衡就躲在屏風后,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心里正疑惑著允帝怎么會不速而至,緊接著便聽到了那飄著酒氣的來意。

    “收來捷報,因國師的神機妙算,將士們又攻下一座城池,朕高興,便多喝了幾杯,特來謝過國師……”

    挑這么個大雨傾盆的深更半夜專門來感謝,也是奇怪得找不出哪個君王了,偏床上的小小身影一絲驚異也沒有,只是淡淡點頭:“好,我收下了,陛下已謝過,還請早些回去安歇。”

    “朕不走。”允帝嘿嘿一笑,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撐著腦袋,在幽幽的燈光中,癡癡望著那身斗篷:“朕有幾件事要和國師商量。”

    “陛下請說。”聲音依舊淡漠得聽不出一絲情緒。

    允帝醉眸微挑:“國師的七條妙計,如今已用三條,剩下四條還將遵國師囑咐拆開。”

    “嗯。”

    “國師要朕提拔的那些人朕也一一照辦了,他們果然驍勇善戰,攻城掠地,助朕良多。”

    “嗯。”

    “國師出的今秋試題,也已送到翰林院,他日為朕網羅天下英才,少不得又記上一功。”

    “嗯。”

    “國師……朕想看看你。”

    “嗯?”

    小小人兒這才似有了反應,房梁上的初瓏,屏風后的易衡,也都同時眸光驟緊,暗吃一驚。

    只見斗篷之下的那張面孔想也未想,對著允帝沉聲道:“不行,這是我出谷前與陛下定好的約定,還望陛下遵守。”

    允帝前面白鋪墊了那么多,此刻沒能得逞,像個孩子般嘟起嘴:“就知道你不愿意……”他俊美的臉頰酡紅一片,盯著那身斗篷,忽然抱住懷里的燈盞,在床上撒潑打滾起來:“可是不嘛不嘛,朕就要看一看國師,就要看……”

    屏風后的易衡差點噴出來,趕緊一把捂住嘴,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床上打滾的君王。

    而床頭的那身斗篷就比他淡定多了,連眉頭都未皺一下:“陛下喝多了。”

    “不喝多了怎么敢來找國師呢?”允帝委屈不已,眨巴著酒氣氤氳的眼睛:“國師幫了朕那么多,卻始終不肯以真面目相見,朕好奇得抓肝撓肺,聽見國師的聲音都浮想聯翩,難道,難道你是怕朕瞧見你是個小姑娘,有損你的威嚴嗎?”

    還不待那小小身影開口,允帝已接著迫不及待道:“可是,你本來就是嬌滴滴的小姑娘啊,那么嫩的手,那么小的腳,那么脆的聲音,朕私下都想叫你一聲妹妹來著,你比朕的親妹妹奉嬋還要小……”

    醉了的人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屋里其他人卻聽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屏風后的易衡,他眸色一點點加深,越聽越不是滋味,只恨不得一盆水將允帝潑醒,讓他看看自己如今失態的模樣。

    房梁上的初瓏蟄伏未動,也冷了眼眸,唇邊滿是譏諷的笑意。

    屋中氣氛不知不覺微妙起來,簾幔飛揚間,只有那身漆黑的斗篷一動未動,始終沉靜如水。

    “若陛下真要較真起稱呼,那稱飲冰一聲奶奶也不為過。”

    終于,她涼涼開口,允帝一愣,哈哈大笑起來,屏風后的易衡卻是一顫,腦中莫名閃過屠靈十年未變的模樣,心頭平白升起一絲寒意。

    “開什么玩笑呢?國師別逗朕了,快,快讓朕看看你的模樣,朕實在等不及了……”說著允帝踉蹌爬起,向那道小小身影一個撲去,易衡差點驚呼出聲,房梁上的初瓏正要出手之際,卻是聽得一記悶響,斗篷一掠,允帝的身子已經飛出了床榻,重重摔在地上。

    那一腳踹得又快又準,連易衡都沒看清是怎么出招的,房梁上的初瓏也愣了愣,身子慢慢縮回暗處,地上的允帝迷迷糊糊地抬頭:“國師,你,你……”

    他對著床榻間那雙冷冰冰的眼眸,身子搖晃了半天,終是一頭栽下,徹底昏醉過去。

    易衡懸在半空的一顆心,堪堪落下。

    卻是還不及理清思路,一只白皙的小手忽然在黑暗中突兀伸出,拉他衣角,幽靈般站在他面前,仰頭望他:“易侍郎站了這么久腿不酸嗎?”

    十

    寢殿一事像一只投入湖中的石子,在暗夜的風中,靜悄悄地沉了下去,誰也沒有提起,只是個個心知肚明。

    允帝酒醒一拍腦袋,自知理虧,幾次三番登殿去找,飲冰國師卻都避而不見,只說前線戰事緊急,她需閉關靜心推演。

    允帝無法,只得派人送了無數厚禮過去,明為嘉善,實為“賠罪”。

    而易衡卻也一時半會見不到那襲漆黑斗篷了,她一閉關連他也隔在了門外,只讓他每日將星象圖交給她的侍女初瓏,她自會詳看提出意見。

    易衡也同允帝一樣無法,只能每日心事重重地畫了星象圖,再心事重重地交到那個冷冰冰的侍女手上,他連她一眼都看不到了。

    在又一次無功而返,從伽蘭殿出來時,易衡垂頭喪氣的,亂糟糟的腦子里,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夜,她抓住他衣角對他說的話。

    “除了觀星,原來易侍郎還有這樣的雅好?”

    那時他手足無措,差點嚇個半死:“我,我不是,我沒有別的……”

    語無倫次了半天,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我只是,想來尋找一位故人,一位國師大概也認識的故人。”

    對著那雙漆黑的眼眸,他猶如孤注一擲般,定定說出了“故人”二字。

    可遮掩在斗篷里的美麗面孔卻依然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眼神更淡漠了:“這里沒有故人,只有宮中誡律,法度森嚴,無論出于何種用意,易侍郎以后都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了。”

    松了他衣角,她轉過身,望向地上昏醉的允帝,語焉不詳:“我也許能容你這一次,卻保不了你每一次。”

    這話很奇怪,卻只有房梁上的初瓏聽懂了,雙眸瞬間一黯。

    風掠長空,枝頭蟬鳴,夏意愈濃。

    緊閉的殿門后,初瓏悄無聲息地飄到那襲漆黑斗篷旁,將方才易衡送來的星象圖遞給她。

    白皙的小手接過畫軸,還未看幾眼,目光便注意到了最下角的幾點圖案,那里與星象無關,竟是悄悄畫了幾片夏日初荷。

    斗篷下的那張臉一怔,啞然失笑。

    卷軸上初荷舒展,清爽的涼意似乎透過紙張,直抵心扉。

    她望了許久,忽然輕輕開口:“這次好險啊,誰能想到允帝忽然而至,若是叫他發現了他……”

    身后穿著女裝的少年抬起頭,抿了抿唇,似乎再也忍不住,略帶急切地道:“所以,所以我不明白主人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是你答應讓他觀星輔助,讓他留下來避雨夜宿,也是你讓我不要監視他的一舉一動,放他潛入寢殿,藏在屏風之后,如今,如今你又在這里擔憂后怕,這又是何苦呢?為什么不一開始就……”

    “初瓏。”涼涼的聲音打斷少年,漆黑的斗篷轉過身來,收起卷軸,似有嘆息。

    “我回來就知道一定會遇上他,他在朝中為官,相逢不可避免,以他那樣的性子,絕少不了各番試探,你不了解他,他看起來文質纖弱,卻是執拗非凡,若情急之下出了什么岔子,惹禍上身如何是好?還不如讓他就待在我身邊,在我眼皮子底下行事,怎樣試探揣度都好,總有我來庇佑他……”

    “更何況,”聲音一頓,白皙的小手將卷軸抱至胸口,緊了又緊,“我也的確,渴盼著這份隔了十年的朝夕相處。”

    酸澀的話中帶了幾絲久違的少女氣息,聽得身后的初瓏一愣,還來不及開口,那氣息便又轉瞬即逝,換上頹然衰敗的苦笑。

    “但我也當真疏忽了,即便有星算盤在手,宮里也有太多算不出的未知,行差就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之地,我有心庇佑,到頭來可能反而會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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