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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檐上書-《此生此世,唯愛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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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吾玉

    春書冬酒,那一年的那場雪,明明是刻入骨髓的冷,卻讓他覺得,有一束暖光照進心底。

    浮萍之交,相識于微末,從此他再非馬廄里孑然一人的小孤兒了。

    天大地大,有她有他。

    (一)

    漫天飛雪,風(fēng)掠長街,百姓紛紛圍觀兩側(cè),一道纖秀的身影散著發(fā),赤著腳,戴著枷鎖,一深一淺踏在雪地里,割壞的后腳跟染出一路血花。

    這曾是盛都第一才女,龔太傅家的四小姐,龔清漪,如今卻落得個家破人亡,游街百日的下場。

    而比風(fēng)雪更冷的,是沿街百姓們的唾棄:“活該!罪臣之女,居然還有顏面嫁給魏少傅,若不是魏少傅求情,早該一同上了斷頭臺才對!”

    聲聲辱罵中,少女臉上是麻木的,陪她游街的秦之越卻受不了了,怒指百姓破口大罵:“誰再敢胡說一句,信不信本侯將他的舌頭拔出來!”

    一片吵吵囔囔中,魏于藍一襲紫袍,站在茶寮下,遙遙望著這一幕,面孔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一條長街終于游完,他才撐著傘,無聲走到衣裳襤褸的少女面前,輕輕開口:“清漪,回家吧。”

    少女眨了眨眼,置若罔聞,旁邊的秦之越卻已捏緊拳頭:“魏于藍,你這狗雜種,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魏于藍看也未看他一眼,徑直彎下腰,扔了傘,將少女打橫抱起,不顧百姓詫然目光,一步步走入了風(fēng)雪中。

    “清漪,你再忍忍,只差最后九日了,捱過去就好了。”

    他用堅實的后背替她抵擋住風(fēng)雪,她卻在他懷中忽然笑了:“魏于藍,你會遭報應(yīng)的,一定會。”

    (二)

    很多年前的一個冬日,龔清漪初見魏于藍的那天,也下了鵝毛般的大雪。

    她隨父親赴侯府作客,一眾王孫貴女間,就數(shù)侯府的小公子秦之越最打眼,不是因為他多么出眾,而是因為——

    他太胖了,一張小圓臉胖得連下巴都找不著了,站在那跟尊大肚佛似的。

    他性子張揚,最愛和人打賭,興沖沖拉著大家一進后院,就提出一種新玩法。

    讓府中小廝立于雪地,只著單衣,捧書誦讀,錯一個字便要從頭開始,直到誦完全卷為止,誰先受不了誰就輸。

    他囔著讓大家下注,神氣活現(xiàn)的,還不住拿眼神去瞟龔清漪,事實上,他想出這賭法,就是為了討好她。

    龔清漪是皇城有名的小才女,走到哪都手不釋卷,秦之越明明是個最不愛讀書的,偏偏鬼使神差喜歡上了她,還央著父親去結(jié)娃娃親,本來家世門第無一不匹,哪知龔清漪本人就是不松口,秦之越為了討她歡喜,不知鬧出多少笑話。

    這一回,龔清漪連看都不愿看了,趁著眾人圍上去下注,悄悄提裙溜出了后院。

    漫天飛雪中,她走走停停,不覺就聽到一陣念書聲,輕輕上前,只看到馬廄中坐了個人,正捧著破舊的書卷,聚精會神地讀著。

    似有察覺,那人抬頭回首,竟是個眉眼俊秀至極的少年,只是衣裳十分單薄,雙手也生滿凍瘡,他見到龔清漪走近,立刻就要將書藏起,卻被龔清漪搶先一步:

    “春書冬酒,春雨宜讀書,冬雪宜飲酒,我這有甘甜的果子酒,小哥哥,你要來一口嗎?”

    柔柔的笑聲中,充滿了友好和善意,有些什么悄然化解,少年愣了愣,許久,接過那遞來的果子酒,淺抿了口,舒眉一笑:“的確,很清香甘冽。”

    龔清漪大大方方席地一坐,微揚了唇角:“那是當(dāng)然,我按照書上說的自己做的,你要是喜歡,我也可以教你做啊。”

    她的語氣是那樣自然,好像兩人并非第一次見面,而是自小相識,少年又愣了愣,好半天才吶吶出一句:“這,這里氣味大,又臟又亂,你還是快些起來吧。”

    “有嗎?不是書的味道嗎?”龔清漪撐著下巴,指了指他手中的書,“這本書我也很喜歡看呢,你讀到哪來了?”

    話鋒輕巧轉(zhuǎn)到了書上面,少年抿了抿唇,開口間緊張感不覺消除,卻是講到一半,龔清漪盯著他,忽地莞爾一笑:“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為什么會在這里讀書?”

    馬廄里靜了靜,少年道:“魏于藍,我叫魏于藍。”

    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頭微微埋了下去:“我爹是這兒的馬夫,他前年去世了,我便接了他的職位,負責(zé)這片馬廄。”

    一個無父無母的侯府家奴,此刻陡然生出一股自慚形穢之感,見那邊許久沒有說話,他一顆心不由更加往下沉,卻是正要抬頭時,視線中倏然冒出一根玉白纖秀的手指,在馬廄的雪地里一筆一劃寫了起來——

    “魏于藍,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是這個名字嗎?”

    漆黑的眸子直直望著他,他一怔,點了點頭,于是那張笑臉愈發(fā)明麗了:“我今天本來很不開心,但認識了你,我覺得很好,等下回再來的時候,我給你多帶幾本書,好嗎?”

    “還會有下回嗎?”他鬼使神差問了出來。

    “當(dāng)然會有了,我們不是朋友了嗎?”風(fēng)雪拂過她的發(fā)梢,她笑著繼續(xù)在雪地里寫道:“清漪,我叫龔清漪,是不是很好聽?”

    地上兩個名字挨在一起,他抱著書長睫微顫,在寒風(fēng)中與她四目相對,一時竟分不清,是先前飲的果子酒暖了他的胸膛,還是眼前的她熨帖了他整顆心。

    (三)

    十二歲那年,魏于藍覺得自己做了一場不敢奢想的好夢,夢里有個言笑晏晏的小姑娘,時常偷偷溜到馬廄來找他,與他談書論道,無話不說,守著共同的小小秘密。

    他很歡喜,又很惶恐,時時害怕夢醒,而在不久后的一天,夢果然醒了。

    幾次三番下來,到底有侯府下人撞見,告到了秦之越那去,小胖墩兒頭一回沒有沖動,強壓怒火,等到龔清漪離去后,才率人殺氣騰騰地趕到馬廄。

    他一腳踹去,魏于藍猝不及防,手中書卷飛入雪地。

    秦之越像要吃人一般:“搜,把那些書都搜出來,這賤奴手腳不干凈,居然敢偷到龔家小姐身上!”

    那是一場比想象中還要殘酷的審訊,魏于藍被吊在馬廄門口,秦之越一定要他承認自己是竊書賊,卑鄙地偷了龔清漪的東西,否則就不放他下來。

    但無論如何逼問,魏于藍吊在風(fēng)雪中,俊秀的眉眼低垂著,始終一聲不吭。

    秦之越于是更怒了:“你算個什么玩意兒,不過是個馬夫之子,又臟又臭,還想吃天鵝肉,說,你就是個竊書賊!”

    整整一夜,天地凄寒,魏于藍挺直著背脊,怎么也沒有松口,等到第二天龔清漪聞風(fēng)趕來時,他身上的血已經(jīng)凝結(jié),面色慘白如紙。

    龔清漪一下水霧蘊滿了雙眸,扭頭沖秦之越道:“你快把人放下來,書是我送的,不是他偷的!”

    秦之越裹著狐裘,從鼻子里哼了聲:“我說是就是,這是我侯府的家奴,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

    “你!”龔清漪氣結(jié),又抬頭看了看吊著的魏于藍,一跺腳:“好,那我們來打個賭,贏了就讓我?guī)河谒{回家,輸了隨你要什么,你敢不敢賭?”

    一說到“賭”,秦之越眼睛明顯一亮:“賭什么?”

    馬廄門前吊著的魏于藍也抬起頭,蒼白的唇角動了動,似乎想要阻止,但龔清漪已經(jīng)高聲道:“就賭你平日讓書童們玩的無聊把戲,雪地背書,誰先撐不住誰就輸!”

    秦之越一愣,打量著龔清漪搖頭道:“這不公平,你是個女孩子,身子弱,風(fēng)一吹就倒,怎么能和我來比呢?”

    龔清漪冷笑兩聲:“自然不能跟你這一身肥肉相提并論,所以我要比你少脫一件衣裳,這樣才互顯公平,你覺得如何?”

    秦之越生得胖,平生最恨別人拿這個刺他,他一張臉立刻就漲紅了:“好你個死丫頭,在我面前就這么牙尖嘴利,賭就賭,那賭注呢?”

    他把身上的狐裘狠狠摔在地上,“尋常賭注我可看不上眼!”

    “輸了,我就把自己賠給你。”龔清漪孤擲一注般,目視著秦之越:“我答應(yīng)和你定親,你賭不賭?”

    “你是說真的?”秦之越脫衣服的手一頓,轉(zhuǎn)怒為喜。

    “以我龔家的玉章為證,言出必行,永不違誓。”龔清漪說著解下腰間一枚玉章,在風(fēng)雪中晃給秦之越看。

    秦之越盯了半晌,撫掌大笑:“好,好極了,爽快,四姑娘你就等著進門給我當(dāng)小媳婦吧!”

    滿場小廝跟著一起哄然大笑,龔清漪卻冷著臉不理會,只走上前,將玉章一并掛在了馬廄前,魏于藍艱難地開口:“不要,不要和他賭……”

    龔清漪掏出手巾為他擦拭了唇邊的血漬,柔柔一笑:“春書冬賭,那次我說錯了,是春雨宜讀書,冬雪宜豪賭,我不會輸?shù)模惴判模乙欢〞慊丶摇!?

    風(fēng)掠四野,雪滿長空,一場特殊的賭約這便開始。

    龔清漪衣裳單薄地站在雪地里,推開秦之越遞來的書卷,“不用,我直接背還快一些,你就祈禱自己不要照著念都念錯吧。”

    秦之越大怒:“你真以為我是繡花枕頭嗎!”

    龔清漪白了他一眼:“明明是灌水湯包,少給自己貼金。”

    說完,也不再管秦之越的氣急敗壞,徑直朗聲背誦起來,風(fēng)雪下,那字字句句飄入魏于藍耳中,漸漸模糊了他的視線。

    “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dāng)而不自得也……”

    那一年的那場雪,明明是刻入骨髓的冷,卻讓魏于藍覺得,有一束暖光照進心底,浮萍之交,相識于微末,從此他再非馬廄里孑然一人的小孤兒了,天大地大,有她有他。

    (四)

    雪地一賭,龔清漪帶回了魏于藍,自己卻發(fā)了場高燒,還拖著病體跪在父親門口,一定要讓他留下魏于藍。

    那是場無法言說的僵持,直到龔清漪身子搖搖欲墜,魏于藍抱住她含淚勸她放棄時,龔太傅才推開門,將幾卷書狠狠擲在二人身上,“三個月后,若不能通曉全篇,就讓這馬奴滾出龔府!”

    嚴厲怒喝中,龔清漪卻高興得跟什么似的,抱住魏于藍又哭又笑:“魏于藍,你能留下來了,你能留下來了!”

    她是那樣篤定,而魏于藍也的確未辜負她的期許,三個月還未到,便主動去找了一趟龔太傅,從他房中出來時,他第一次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讓門外等他的龔清漪一下站起,激動地雙手都在發(fā)顫。

    兩個半大孩子歡奔在后花園間,那時才剛開春,嫩柳發(fā)芽,微風(fēng)拂面,魏于藍背起龔清漪笑著喊著,似乎一切都亮堂了起來,前路充滿著無限希望。

    但沒過多久,一盆冷水便兜頭澆下。

    他夜里去找龔太傅交功課,卻在門外聽到那樣一番對話——

    “爹,為何你就是不肯收魏于藍哥哥為徒,讓他進竹岫書院,與我一同念書?”

    “我不否認魏于藍悟性奇高,是塊讀書的好苗子,但他一介寒門,如何有資格入宮學(xué)就讀?”

    “寒門又如何?血統(tǒng)門第就那么重要嗎?魏于藍哥哥聰敏好學(xué),不比竹岫書院任何一個弟子差!”

    “血統(tǒng)門第當(dāng)然重要了,那是先祖代代傳下的宗法,是大梁的立國根本,寒門與貴族,永遠都是天差地別,如螢火之與日月,不可逾越!”

    門外的魏于藍聽到這,心頭一顫,而屋里的龔清漪似乎激動起來:“那難道馬夫生的孩子一輩子就只能當(dāng)個馬夫?子孫代代也只能守在馬廄里?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他抱緊懷中的功課,屏氣凝神,直到過了許久,屋里才傳出一句:“以大梁家奴制而言,是這樣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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