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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Flower?漩渦-《星星上的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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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漩渦,緩慢靜默,如同一場幻想電影,仙女、彩色海藻和小人魚都轉動著、轉動著,一切美麗而充滿詭異。海面上的少年架著白帆,即將遠航,但那暗處的漩渦卻想將他拖入海底。

    [楔子?薔薇謝幕]

    薔薇過世十年后。

    江南的春天總是如水洗般濕潤,黏稠的空氣擋不住孩子們春嬉的腳步。

    一場薄薄的晨雨過后,兩個孩子一前一后奔出山間那排灰色的廟宇禪院,像靈活的松鼠一般,朝齊腰深的草叢里鉆去。

    每年的這時候,山頂上艷麗的山花,老樹皮上長出的蘑菇,還有各種新鮮的野菜野果,都會成為十一歲的小姑娘封尋樂園尋寶的目標。

    她一旦確認脫離了爺爺的視線,就興奮得如同上了樹的松鼠,歡呼著朝山頂奔去。

    高高甩起的小馬尾像調皮的小風車。

    緊跟在她身后的,是她的雙胞胎哥哥封信。

    同樣的年紀,封信看起來卻比封尋沉穩許多。雖然急速地爬上山頂讓他俊秀的小臉微微浮上了細汗,然而他的眼神卻時刻追隨著調皮的妹妹,目光里有著十一歲的男孩兒少見的溫和。

    “咦,這是奶奶做的魚湯里放的香料啊,晚上和尚爺爺要做魚嗎?”玩耍了一陣后,封尋跑近哥哥,惡作劇般突然奪過他手中的一把葉子,小小的鼻尖聞到熟悉的清香。

    她細軟的發絲上沾上了一些紅色的花瓣,圓圓的眼睛笑得光彩四溢。

    “別亂說,爺爺聽到會批評你的。”封信伸手摘掉妹妹頭頂上的一片花瓣,順手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

    “你忘了嗎?這也是一種藥材。”

    “這也是藥材?”老天,一聽到“藥材”二字,封尋就頭皮發麻。

    “紫蘇,性辛溫。能散寒解表,行氣寬中……”小小的少年自然地背誦出醫書上的知識,聲線沉穩,像個學究。

    一側頭間,他卻看到妹妹偷偷做起的鬼臉,不禁一怔,繼而笑出聲來。

    “好了,難得出來,咱們不看藥,只看花。”他對她討好道。

    而半山腰的禪院里,佛堂上香煙裊裊,誦經陣陣,環繞著高高在上的金身法相,莊嚴祥和。

    六十五歲的老中醫師封柏南安靜地跪在蒲團上,一段長長的誦經過后,他慢慢抬起已經花白的頭,目光越過長明燈的微光,落在遠處那一堆密密麻麻的往生牌上。

    為逝去的親人,在佛前點盞明燈,是虔誠的人們常做的祈愿。

    而那些已經消散在塵世的名字里,他知道,至少有一個與他有關。那個名字,是一種美麗但帶刺的花朵。

    薔薇。

    許薔薇。

    封信和封尋的媽媽。

    曾經,他們是多么美滿的一家人。

    變故,始于十年前。

    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兒子封華從醫院里打來電話,一向沉穩有主見的封華,在電話里失控地號啕,向他求救。

    他身為名中醫,那時已救人無數,聲名滿天下,但留學歸來的唯一兒子卻選擇了從商,并且生病只去西醫院。

    還有,封華在留學期間相識相愛約定攜手一生的妻子許薔薇。

    初時,小小的分歧并不曾帶來家庭的暗涌,封信和封尋的出生,更是為所有人平添了巨大的滿足與喜悅。

    然而,在兩個孩子一歲生日后的第二天,薔薇突發急病,送入醫院,隨即陷入原因不明的深度昏迷。

    搶救到第三天,封華接到消息,薔薇生死懸于一線,醫院表示無力回天,要家屬隨時做好心理準備。

    兩個孩子不明世事,一時笑得天真一時哭得撕心裂肺,封華方寸大亂形若瘋癲。他看在眼里,焦躁得一夜間頭發白了一半。

    關心則亂。他十余歲隨師在鄉間行醫,這一生上至政要,下至村夫,什么樣的生死爭奪沒見過?只是這一局,卻是他至親。

    但,他是個醫者,華夏幾千年的醫者文化融在他的骨血里,他的字典里,面對病人,沒有“放棄”。

    天亮后,他已查遍醫案,開出藥方。

    在薔薇的病床前,他曾嚴肅地問過封華,是否決定一搏。

    封華抱頭號泣,不停地哭喊“我不知道”。

    他知已無法再等,最后一次,他把了把薔薇的脈,面色莊重地開始給她喂自己親手煎出的藥汁。

    兩小時后,薔薇自深度昏迷中蘇醒。

    然而十小時后,她再次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再沒醒來。

    薔薇的葬禮后,封華瘋狂地砸壞了父親醫館里一切能砸壞的東西。

    從此后,父子倆形同宿敵。

    十年來,封柏南和老伴一起撫養著封信和封尋,每年清明前后,他會帶著他們來這間禪院住上幾天。

    這里供著薔薇的往生牌,常年為她點著一盞燭燈。

    他帶孩子們來看媽媽,為她祈福。

    門外傳來熟悉的笑聲,他還未來得及回頭,身體就被人從后面猛地撞了一下,腰板生疼。

    果然是小封尋。

    她眼見自己毛手毛腳撞到了爺爺,立刻嚇得一溜煙躲到了哥哥身后。

    沒過幾秒,她又偷偷伸出腦袋,繼而笑嘻嘻地黏上前去,給爺爺揉揉剛才撞到的地方。

    “一大早就溜上山玩兒了吧?”繃不住臉了,他問。

    “山上開了很多漂亮的花兒,我還給奶奶摘了好吃的蕨子……”封尋機靈得很,一見陽光就燦爛,發現爺爺沒生氣,立刻眉飛色舞地說個沒停,清脆的聲音在佛堂里引起細小水波般的回響。

    而封信則早已拉過一個小蒲團,學著爺爺的樣子,默默跪拜起來。

    封柏南看看兩個孩子,面上漸漸浮起舒心的笑意來。

    四月的穿堂風帶著江南山間特有的植物清香,吹過他們的身旁。

    回想起來,那一年的春光,也算和煦安寧。

    1.孟七春啊滿肚子都是膽

    冬天的街景,已不知不覺中,浮起一點點嫣紅,像害羞的姑娘,忙碌之余,偷偷為自己染上了一點兒春色。

    明亮的櫥窗里,高大的路燈上,綠化帶里的植物們,私家車后窗露出的一角抱枕。

    這些地方,都一點點換上了新年的喜慶色彩。

    這一星一星的亮色為灰白的冬景增添了不少溫暖,也重新勾起了人們對春節臨近的期待。

    這天是休息日,我因為想在過年前完成原定的那部分繪本計劃,因而一早就起來繼續工作。

    雖然辭職后,我和七春一樣成了自由職業者,但是居于同一屋檐下的我們,作息卻完全不同。

    用她的話來說,只有到夜黑風高時,她的靈感才如同尿崩。而到黎明破曉前,她就會如同吐盡絲線的春蠶,僵死在床上,直到夜幕降臨再度復活。

    而我則自認為是個俗人,沒有藝術家那凜冽的氣質。我仍然老老實實晨起而作,入夜而棲,完全保持了上班時的作息。

    對我來說,除了工作地點變成家中,其他似乎一切照舊。

    所以,當我開始坐在窗前,迎著早上八九點的陽光,在潔白的畫紙上奮筆時,披頭散發、雙目烏青的七春突然重重地把頭砸在了我的筆前。我難免因為意外而嚇得手一抽,差點兒把馬克筆捅進她的鼻孔。

    “知道什么叫美人遲暮嗎?”她幽幽地開口道。

    我緊張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臉,不知道她在賣什么藥。

    “七春姐,我還沒有嫁人,給我留條活路。”我哭喪著臉求饒。

    我不就是最近有點兒勞心,生出了一點兒黑眼圈嗎?也不至于就遲暮了吧。

    她緩慢地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搖了搖,那指尖上暗紫色的指甲油發出詭異的光。

    “知道什么叫不作不死嗎?”

    我愣了一下,眨巴了一下眼睛。

    “知道什么叫妖風四起嗎?”

    ……

    我忍無可忍地大喝一聲,拿起筆作勢要畫她的臉。

    七春終于銷魂地發出一聲嬌軟呻吟,順勢滑坐到地上,停止了胡亂用詞對我的心靈摧殘。

    “程安之啊,這一切,說的都是我們家的老太后哪……”

    一小時后,我和七春攜手站在c城某國際百貨前。

    據七春說,她早上被尿憋醒的同時,剛好看到她家老太后,也就是她媽發來的信息,頓時嚇得清醒了。

    她媽告訴她,如果過年時不帶一個最新款的某國際大牌包回來盡孝,就請在進門前獻上膝蓋,長跪別起。

    同時附上了那個包的官網圖片一張。

    于是,珍愛膝蓋的七春同學就癲狂了。

    “因為發了七次春才懷上所以取名叫七春”的七春媽我在中學時代見過幾次,這次回來后還一直沒見到。

    記憶里,那是一個風馳電掣的女子,曾經是我們這些小純潔眼里的傳奇,更是七春的驕傲。

    她活得充滿了力量,充滿了自我,充滿了對人生張牙舞爪絕不放棄的渴望。

    雖然人到中年時為情所傷,從此單身,但卻絲毫阻止不了她的人生一路高歌精彩每一天。

    所以,以五十“高齡”,命令女兒帶一個名牌包回來,實在不是什么新奇事。

    七春一邊吐槽自己的老媽,一邊全力以赴地殺向某專賣店,不由得讓人覺得孝感動天。我則被命令貼身跟上,作用是替她壯膽。

    善解人意的我當然懂得,七春只有一種情況下,會需要壯膽,而在其他的時候,她自稱滿胸腔滿肚子全是膽。

    那就是,錢不夠的時候。

    一個小五位數的新款名牌包,對她的積蓄來說,是岌岌可危的一次考驗。

    七春工作多年收入不錯,但幾乎不存錢,這大概是性格大條的七春媽沒想到的。

    所以,這時候,在她眼里熱愛儲蓄生活簡樸的我,就成了她的速效救心丸。

    我跟七春進了那個專賣店,她立刻像兔子見到了新鮮蔬菜一樣撲了上去,在一排排精美陳列貨柜前顫抖地伸出手做撫摩狀,緊緊跟著的帥氣導購頓時有一種臉默默綠了的感覺。

    雖然也是第一次來,但我對時尚并不太了解,也沒有這方面需求,于是無聊地轉了幾圈,又看了看七春的架勢,猜測可能半小時內她的眼里只看得見那些包包們,于是決定先去其他店看看。

    受到感染,我突然也想給我媽買點兒什么。

    這是我回到c城后將過的第一個春節,因為之前封信的事,和父母有了隔閡爭執,又不知如何修補,于是在購買年貨上很是費了些心思。

    但至今準備的,都是一些吃的用的保健的東西,并沒有想過父母也不過五十出頭,也會愛美。

    我懷著微微的內疚之心,在隔壁店面買了一條漂亮的絲巾,剛出門,就被人猛地撞了一下,摔倒在地。

    “你怎么走路都不抬頭呀!”一個珠光寶氣的中年婦女生氣地沖我嚷嚷。

    我坐在地上想反駁明明是你突然從拐彎處沖出來的,但抬頭看到那張囂張的臉,頓時感覺爭也無趣。

    趕過來的保安把我扶了起來。

    就在這一瞬間,我的心里突然傳來一陣莫名的刺痛。

    伴著眼前一黑。

    像被人毫無防備地一把拉入海底,猝不及防間,周身被海水、黑暗和異樣的轟鳴包裹,傳遞來巨大的恐懼。

    幾秒后,黑霧散開,我發現自己竟然緊緊抓著身邊那個年輕的小保安的胳膊,而自己的手心滿是冷汗。

    那一刻,我的面色和舉動一定有些異樣,以至于那個原本趾高氣揚的中年婦女都見勢不妙準備開溜。

    但我卻完全不明白剛才那感覺是什么。

    后來很多年陸續發生了一些事,讓我漸漸發現,那并不是什么疾病,而是在封信遇到了某些危險的時候,我的一種預感。

    但當時在商場里,我卻只被這種稍縱即逝的不適感嚇到。

    直到七春慘叫著從店里奔出來撲向我,我才有了真實感。

    她完全無視周圍人的異樣目光,大聲地沖我叫喊著:“土豪安!姐姐血槽已空,快來幫我刷個零頭!”

    ……

    2.注定失敗的地方,有誰會傻傻起程

    封家的醫館“風安堂”所在的地段,現在是c城最繁華的街之一。

    各種嘈雜的聲音帶著城市特有的浮躁和喧鬧,揚起看不清的細細煙塵,緩慢飄浮在有些灰暗的冬日天幕下。

    在清一色的花壇灌木點綴的單調城市風景里,風安堂門口的十余株臘梅樹,和它的建筑本身一樣,顯露出一種不動聲色的清傲和沉靜。

    此時,正是梅花開放的時節,黃色的薄如羽衣的小小花朵在枝頭兀自清雅,這看似纖瘦實則強大的植物,連香氣也帶著一種溫暖卻堅決的態度。

    即使在這空氣混濁的城市中心,也能未近其身,先聞其香。

    我曾聽七春八卦過,說這個地段現在房價不菲,她評價封家其實是真正的土豪。

    但其實早在二十年前,封老爺子買下這一塊地皮,初建起這座四層建筑時,它的周邊,卻還是蛙聲一片的原始景象。

    那時的封老爺子,名動江南,就連一方權貴約他看病,也要排隊等候。

    凡夫俗子,都逃脫不了野心,封老爺子的野心,就是以風安堂為中心,將封氏中醫館傳承和發揚光大,開枝散葉到大江南北。

    如果不是封信的媽媽突然過世帶來巨大打擊,或許現在的封老爺子,會是更風光的景象。

    雖非本意,但已闌珊。

    只是人最初的那點兒執念,始終如暗夜之燈,在角落里帶來些許安慰。

    因此現在的風安堂,在周邊的商業地產已經開發得完全徹底的時候,仍然堅守著這一方凈土,大概也是源于封老爺子的這點兒舊夢吧。

    然而,此時此刻,我眼里所見的風安堂,卻已非平日那般和煦景象。

    遠遠地,就聽見異樣的喧鬧,城市中心原本就整天被各種聲音包裹著,形成一個悶悶沉沉的殼,但風安堂門口的聲音和人群,卻仿佛成了這個殼中突然伸出的一根尖刺,在麻木中帶來一絲驚慌。

    風安堂出事了,封信出事了。

    “聽說是封醫生給人家孩子開藥,把人家孩子治死了!”

    “怎么會這樣?!封醫生很有名啊!”

    “現在的醫生有幾個不黑心的!聽說不許人家把孩子往醫院送,非要自己開草藥,拍著胸脯說自己能治,結果……”

    “我孩子一直咳嗽,還想找號販子買個他的號試試的……”

    “封老醫生不是都給大領導看病的嗎?”

    “那孩子真可憐……”

    “這下醫館要關門了。”

    ……

    我扒開人群沖進去。

    身材頎長的男人穿著銀灰的大衣,站在清冷的臺階下,彎腰對坐在地上的人說著什么。

    坐在地上的一男一女深垂著頭,看不清面容,手里抱著一小團東西,仔細一看是個孩子。

    已經沒有了生命的小孩子。

    森森的冷氣從四面八方包裹過來。

    我一步步走近他們,感覺到似乎有人在用力拉我的衣服。

    我顧不得回頭。

    “何歡。”我大聲叫那個男人的名字。

    他驀地抬起頭轉向我。

    是何歡。

    我的妹夫何歡,封信的朋友何歡。

    “你怎么來了?”他似乎有些意外,嚴肅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困擾的神色。

    但我的目光,卻凝在了地上坐著的那對困苦悲傷的夫妻臉上。

    我見過他們的。

    那個夜晚的片斷,如幻燈片般在我眼前播放。

    穿著臟得有些看不清顏色的舊棉衣的夫妻,抱著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兒,在醫館前苦苦哀求。

    “求求你!醫生!給孩子開點兒藥吧……”哭泣的母親抱著封信的腿,嘶啞的聲音聽起來在午夜里令人心碎。

    “白血病……沒有錢……孩子痛……”絕望的父親捶打著自己的頭。

    “外面冷,不如先把孩子抱進來吧!”我脫口而出。

    值班的小松護士焦急和反對的目光。

    哦,就是那個夜晚,我和封信去了我們初遇的中學校園,然后被緊急電話催回醫館。

    那晚分明人間寧靜,四海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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