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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律師函2-《落花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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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昕兒一聽,就跳了起來:“對,你把快件還我,我自己送去。”她翻翻錢包,足夠買高鐵的一張票,大不了回來坐普通火車,就火車上過夜好了。她一把搶回郵局工作人員遞回的快遞,都不討還那錢了,她得爭分奪秒地去火車站趕火車。

    陳昕兒再一次在烈日底下將自行車騎得風火輪似的。

    寧宥看著媽媽被推進重癥監護室,而后,她就與媽媽一墻之隔了。她發了會兒呆,扭頭問兒子:“灰灰,我一直心慌意亂,沒法集中注意力,你剛才有沒有看清楚,我在電梯里喊到第三聲的時候,我媽似乎微微睜開眼看了我一下?”

    寧恕雖然面無表情地依然看著門,似乎在發呆,可他的脖子出賣了他。他的脖子稍微沖寧宥偏轉了一個角度。田景野瞅得仔細,但一言不發。

    郝聿懷道:“你一開始喊‘媽媽’,外婆眼皮底下的眼珠子轉動得快了。我不知道第三聲是什么時候,但外婆沒睜開眼。”

    田景野嘖嘖稱贊:“這孩子,這么小就能幫上媽媽了。現在怎么辦?”

    寧宥卻是很失望。她發了會兒呆,但看都不看同樣發呆的寧恕,向寧恕伸手:“家門鑰匙給我。”

    “干什么?”寧恕自然已非當年小阿弟,不問個清楚,不會輕易交出鑰匙。

    “媽媽的醫保卡。”

    “噢,我會去取。我已預付五千元,你給我兩千五百元。”

    寧宥誠懇而溫柔地道:“我很榮幸輪到出錢出力的時候,我總是錢出一半,力出大頭。只是很不好意思,大家都做見證,我和灰灰從機場直接過來,手頭帶的都是大額美元,零碎幾張人民幣還得應付這幾天的吃飯開銷。不如你先墊著,當然,你肯定出得起這點兒錢。等我攢齊一筆,按現鈔價結算成美元給你。”

    田景野背著寧恕翻了個白眼。

    寧恕果然愣了一會兒,悶聲不響地轉身走了。在寧恕的身后,寧宥翻臉冷冷看著寧恕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在電梯里。

    田景野這才道:“果然是從小拉扯大的,穴位捏得恰到好處,想懲罰他,就不掏錢;嫌他礙眼,就趕走他。我都不知道你點的是哪個穴位。”

    寧宥冷冷地道:“只要不拿他當弟弟!”然后對兒子道,“灰灰,媽媽得守在這兒,你跟田叔叔去賓館開房,放好行李。”她再對田景野道,“田景野,我兒子這幾天托付給你,行嗎?你幫我們在這附近找家安全點兒的賓館,最好……你隨時帶著他。”她一邊說,一邊從包里把原先打算交給郝聿懷的一沓人民幣掏出來,交給田景野,“這是五千元,你先拿著。”

    田景野看見人民幣,就忍不住一樂,伸手推開:“你最近沒空去銀行,先不用給我,留著隨時急用,還得提防寧恕做甩手掌柜。招呼灰灰的錢我還是出得起的,再說還得征用灰灰做我的童工呢。我上班、談生意都帶著灰灰,你不介意吧?”

    “這是最好的了。”“我樂意!”母子倆一同說。

    田景野道:“那就好。我們先到護士站登記信息,再領你們找一下陸院長,完了你再來守著。這邊暫時你也使不上勁兒,倒是必須先把你的手機號碼交給護士站。”

    寧宥拍拍腦門兒:“我腦袋現在一團糨糊,你想到什么,最好都一條一條地明確告訴我。走吧。”

    “你還腦袋糨糊?”郝聿懷推著媽媽,“我再給你當一回拐棍。回去一定要帶你跑步。”

    寧宥當然非常樂意拿兒子當拐棍,可她更享受兒子照顧與幫助她的那份心意。她并未拿兒子當拐棍,現在腿腳不再發軟了,看著兒子,心里好過許多。都說養孩子辛苦,可在那過程中,做父母的不知多樂在其中呢。于是,最終郝聿懷還是當了媽媽的拐棍。有拐棍在,寧宥邊走邊開始提筆草擬打算請教陸院長的那些問題。田景野見怪不怪。

    寧恕將家里翻得跟小偷進過門似的,依然沒找到媽媽的醫保卡。他將媽媽的臥室徹底翻遍,連床墊都掀起來看了,依然沒找到。他無力地坐在床尾呼呼喘息,拿出手機,翻出寧宥的號碼,可想了想,還是很爭氣地摁掉了,因為他預計會挨寧宥的冷嘲熱諷。寧恕只得繼續自力更生。

    寧恕正在檢閱客廳儲物柜里的一只只鞋子時,財務老周的電話來了:“寧總,車子拉到4s店了,保險連拖車費都賠,你不用掛心上。”

    “噢,太好了。我的車子你們暫時用著吧。”

    “剛剛趙董來電話找你,說你沒接她的電話。”

    “哦,一個國外來的電話?我看到一串亂碼,還以為不知是什么亂七八糟的電話……”寧恕回想了一下,那時他正等在手術室門口,一看見顯然是國外來電的號碼,當時第一反應是寧宥來電問媽媽的事,他不愿接,就按掉了,沒想到是趙雅娟的來電。

    “我媽那時候正手術,唉。”

    “理解,理解。寧總,你也多保重,公司的事情叫我們做就是。趙董來電,主要是想了解一下進度,沒經你同意,我暫時沒把你家情況跟她說。”

    寧恕將媽媽的一雙老棉鞋的鞋墊抽出,口朝下倒了一下,什么都沒有,又草草將鞋墊塞回,道:“我家的事不用煩到趙董,要是趙董再來電話,你跟她說進度如期推進。唉,我有個電話進來,老周,回頭我打給你。”寧恕想說得詳細點兒,可一想到昨晚對老周的懷疑,擔心老周這邊電話掛下,那邊便將消息傳達到簡宏成耳朵里,因此他守口如瓶。

    那打進來的電話顯示是規劃局總機:“寧總啊,方案不錯,我們初步意見是可行。”

    “啊,謝謝領導。”寧恕知道此時必須趁熱打鐵,一舉拿下什么的,可是,他眼前飄過媽媽從手術室出來時蒼白的臉,也飄過寧宥在icu走廊里冷漠的臉,最終還是眼睛一閉,毅然下定決心,媚笑道:“領導賞光,晚上慶祝一下?”

    下一刻,寧恕將所有的鞋子塞回鞋柜。他同時打電話給陳昕兒:“嗨,我,寧恕,怎么樣了?”

    “謝謝,真不知道怎么謝謝你才好。寧恕,閔律師給我寫了律師函,我現在正給簡宏成送去。”

    “簡宏成在本市?”

    “沒,我送去上海。”陳昕兒說得慷慨激昂,仿佛沖去戰場。

    “咦,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說晚上下班來幫我照料我媽媽嗎?這下我晚上工作都安排好了,你要是不來了,我這邊怎么辦?”

    陳昕兒這才想起來,壞了。她連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我都已經在火車上了,都快到上海了。我一想到我的小地瓜,就滿腦子只有小地瓜了,對不起。讓我回頭彌補。我今晚就回來,連夜回來,我明天整天整夜都可以照顧你媽媽。”

    “這么言而無信,算了,不求你明天來,別來了……”

    “喂,寧恕,別生氣。我是真沒辦法,那是我兒子,我親生兒子,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全部希望……”

    “狗屁!沒見過你這種做媽的,你兒子在你眼里是你和簡宏成的唯一紐帶才是真的。”

    寧恕說完,就氣憤地掛掉電話,蹲在鞋柜邊想來想去,只得無奈地打個電話給寧宥:“媽媽的醫保卡在哪兒?”

    寧宥正直著眼睛,一個人坐在icu等候區,忐忑、焦慮、害怕、憤怒,都無人可說。寧恕的電話來得恰到好處,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點開,鐵青著一張臉問:“這是不是承認你并未關心媽媽?”

    “一碼歸一碼,你別想趁機發泄對我的不滿。媽媽還在病房等著我付費呢,你想干嗎?”

    “我呸,大孝子。”寧宥干脆地掛斷電話。

    寧恕完全驚呆了,他如入定一般地看著手中的手機。這不是寧宥的風格,怎么可以在媽媽患病在床、等待救援的時候做出這么不負責任的事?耽誤他交費,難道等著醫院把媽媽踢出門?寧恕連連罵了兩句“不是人”,起身又罵了一句“是不是親媽”,將手機在旁邊桌上一拍,喊出一聲“老子也不干了”。他在屋里左沖右突兩圈,終于慢慢平靜下來,明白他不能甩手不干。他跟寧宥不一樣,他甚至可以設想出寧宥楚楚可憐地在他的熟人、同學面前控訴他,栽贓他:我是從機場直接趕來醫院的,什么準備都沒有,連媽媽家門的鑰匙都沒有,對,就是這么荒唐,我都進不了娘家門,因為我弟弟不給我鑰匙。我眼下除了出力照顧我媽媽,其余只能指望唯一的親弟弟寧恕來解決。我公開跟寧恕保證,等事后我可以回家了,與他平攤媽媽的醫療費。可是,我弟弟,我媽媽的親兒子,我媽媽用生命來保護的寶貝兒子,竟然不肯為媽媽的病出一分錢。我們家爸爸早逝,是我們媽媽熬干了身子,才把我們養大的,如今弟弟終于回家工作,媽媽以為可以歇一口氣了,可也油盡燈枯,倒下了……

    寧恕可以想象寧宥的形象與寧宥的身份會提升多少可信度,他知道自己賭不起氣,他會萬劫不復。這社會如今寬容得連外遇都視若尋常,但若是被栽贓一頂不顧親媽死活的帽子,那就別想混江湖了。他是一根辮子都不能讓寧宥抓,尤其是在當下這節骨眼兒上。他只得忍氣吞聲,拿起手機,再撥寧宥電話:“好吧,我認。”

    但寧宥冷漠地道:“你等等,我打開錄音。公開通知你,我開錄音了。我問你,今天媽媽為什么會腦出血?”

    寧恕一下子被問住:“你想要什么答案?你說,我復述,你總滿意了吧。”

    寧宥道:“我只要你心里所想的答案。你實事求是地說。”

    寧恕氣得胸口悶悶地痛,可不得不回答:“媽媽是收到你寄來的鑰匙時腦出血的。你明知我不會通知媽媽,你為什么還寄來?”

    寧宥道:“你從無一句話明確地告訴我你不會通知媽媽。但是我為了要求你預先面對面地通知媽媽,特意跟你陳述過所有利害關系,對不對?”

    寧恕不得不承認:“對。但是我不認可你說的那些。”

    “一、你不認可,你可以拒絕,但你沒有拒絕;二、我所預料的最后不幸全部實現,你完全否定我的預料,說明你大孝子完全不懂媽媽;三、在我做出如此之壞的預料之后,你依然堅持不通知媽媽,且不向我報備你沒通知媽媽,可見你對媽媽的安危有多不在意。以上三條,是,還是不是?”

    “第三條不是,我昨天與你通話后就出了車禍,車禍后在派出所昏迷到今早。”

    “如果昏迷,不會在派出所,而是在醫院。派出所民警不會草菅人命,否則,我替你投訴。所以,你撒謊。我勸你后面的問題不管心里多勉強,還是實事求是為好。總之,第三條,你無法否認你忽視媽媽的安危,置媽媽的性命于不顧。”

    寧恕被噎住,確實,他是昏睡,而不是昏迷。但誰能了解他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昏睡呢?不會比昏迷的情況好到哪兒去。可他無法解釋,自尊也讓他不愿解釋他最近的倉皇生活。

    寧宥等待了會兒,再道:“即便如此,我依然加了雙保險,請田景野幫忙上門與媽媽耐心說明。可媽媽竟然不敢給田景野開門,因而貽誤時機。媽媽為什么不敢開門?她害怕的人是誰招來的?你為什么一而再地招引危險上門?”

    寧恕憤而道:“我是為這個家,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現在想把所有責任都賴到我頭上嗎?”

    寧宥不搭理寧恕的憤怒,自顧自地說:“我們這個家由三個人組成,三個人中,我反對你報復,媽媽也在你我面前明確表態她反對你報復,她只想過好日子。既然三分之二票反對,你所謂‘為這個家’的理由已經不成立,你為的是你自己,承認嗎?”

    寧恕道:“你說是,就是吧。別說你沒為我扇簡敏敏的那一巴掌叫過好。”

    寧宥道:“既然你承認,雖然是很不甘愿地承認,那么說明,完全是你的個人行為導致媽媽現在躺在醫院。簡單直接地說,你害了媽媽,你承認嗎?”

    “是,我承認,我為了拿到媽媽的醫保卡,不讓媽媽被踢出醫院而承認,行了嗎?”

    “在我既沒嚴刑拷打你,也沒欺瞞哄騙你的情況下,你承認了。行了。最后提醒你一句,你從頭到尾沒問一句媽媽現在怎么樣了,媽媽的性命在你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你是媽媽的親生兒子!媽媽的醫保卡放在大門背后的草編袋里,與黃色封面的病歷裝在一起,你一齊拿來。”

    寧恕一看,門后果然有一個草編袋,里面塞著看過的報紙。醫保卡居然在看似最危險的地方?想都想不到。他起身過去伸手一撈,就撈出黃皮病歷與醫保卡。既然到手了,他不肯死忍了,憤怒地道:“你是挖一個坑,拿媽媽的命要挾我,逼我跳!你是媽媽的親女兒嗎?這當兒拿媽媽的生命來要挾我,你……”

    “晚了,已經結束錄音了。你不想想你那一套都誰教出來的,建議下輩子投胎避開我。我也不高興再養你。”

    寧宥說完,便結束通話,手機壓在膝蓋上不語。旁人只看見她在發呆,她自己知道上下兩排牙齒磕得嗒嗒作響,不是緊張,也不是害怕,更不是憤怒,而是激動。為了逼迫寧恕清晰認識到他的錯誤,她不得不使用手段。那些本不該用于親人、朋友身上的手段,不,即使對尋常不相干的人都不該用的手段,她剛剛冷靜地加諸她一手拉扯大的弟弟身上。

    她并不情愿。

    陳昕兒終于趕到上海。這個龐大的城市以前她覺得出入如此方便,可等口袋里沒錢,需要搭乘公交的時候,她被四通八達、蜘蛛網一般的道路搞得發暈。可她暈不得,必須趕在簡宏成的上海公司下班前到達,時間已經不寬裕了。陳昕兒借著手機地圖找到最合適的地鐵線路,其余全用雙腳飛一樣地快走。終于,下午五點十分,她滿臉又紅又油地站到公司接待臺前。她的形象,令接待臺后面粉面桃花的女孩子有點兒懷疑她的來意,先一步偷偷叫了保安。

    陳昕兒珍而重之地將保護過頭、顯得外殼有些軟皮皮的ems拿出來,對接待姑娘道:“我找簡宏成,我要把這封律師函交給他。”

    小姑娘警惕地道:“請登記一下姓名,我替你把律師函送進去。”

    陳昕兒一聽,累得幾乎筋疲力盡的身子猛然一震:“簡宏成在上海?不在深圳?”

    小姑娘不敢看陳昕兒瞬間亮如燈泡的眼睛,竭力鎮定地道:“我會把律師函送進去。”

    陳昕兒聽出弦外之音,不禁激動地道:“他在就好,立刻把律師函送進去,我叫陳昕兒,是簡宏成兒子的媽。”

    小姑娘有些慌了,但看看陳昕兒的衣著面貌,心里不信,沒有溫度地一笑:“行,你請在這兒等等,我這就送進去。”小姑娘其實就是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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