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養生記道-《浮生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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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即是苦,苦即是樂,帶些不足,安知非福?舉家事事如意,一身件件自在,熱光景即是冷消息。圣賢不能免厄,仙佛不能免劫,厄以鑄圣賢,劫以煉仙佛也。
牛喘月,雁隨陽,總成忙世界;蜂采香,蠅逐臭,同是苦生涯。勞生擾擾,惟利惟名,牿旦晝,蹶寒暑,促生死,皆此兩字誤之。以名為炭而灼心,心之液涸矣;以利為蠆而螫心,心之神損矣。今欲安心而卻病,非將名利兩字滌除凈盡不可。
余讀柴桑翁《閑情賦》,而嘆其鐘情;讀《歸去來辭》,而嘆其忘情;讀《五柳先生傳》,而嘆其非有情非無情。鐘之忘之,而妙焉者也。余友淡公,最慕柴桑翁,書不求解而能解,酒不期醉而能醉,且語余曰:“詩何必五言?官何必五斗?子何必五男?宅何必五柳?”可謂逸矣!余夢中有句云:“五百年謫在紅塵,略成游戲;三千里擊開滄海,便是逍遙。”醒而述諸琢堂,琢堂以為飄逸可誦,然而誰能會此意乎?
真定梁公每語人,每晚家居,必尋可喜笑之事,與客縱談,掀髯大笑,以發舒一日勞頓郁結之氣。此真得養生要訣也。曾有鄉人過百歲,余扣其術,答曰:“余鄉村人,無所知,但一生只是喜歡,從不知憂惱?!贝素M名利中人所能哉!昔王右軍云:“吾篤嗜種果,此中有至樂存焉。我種之樹,開一花結一實,玩之偏愛,食之益甘。”右軍可謂自得其樂矣。放翁夢至仙館,得詩云:“長廊下瞰碧蓮沼,小閣正對青蘿峰。”便以為極勝之景。余居禪房,頗擅此勝,可傲放翁矣。
余昔在球陽,日則步履于空潭、碧澗、長松、茂竹之側,夕則挑燈讀白香山、陸放翁之詩,焚香煮茶,延兩君子于座,與之相對,如見其襟懷之澹宕,幾欲棄萬事而從之游,亦愉悅身心之一助也。
余自四十五歲以后,講求安心之法,方寸之地,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凡喜怒哀樂,勞苦恐懼之事,決不令之入。譬如制為一城,將城門緊閉,時加防守,惟恐此數者闌入。近來漸覺闌入之時少,主人居其中,乃有安適之象矣。養身之道,一在慎嗜欲,一在慎飲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煩勞。有一于此,足以致病,安得不時時謹慎耶!
張敦復先生嘗言:古人讀《文選》而悟養生之理,得力于兩句,曰:“石蘊玉而山輝,水含珠而川媚?!贝苏媸侵裂?。嘗見蘭蕙芍藥之蒂間,必有露珠一點,若此一點為蟻蟲所食,則花萎矣。又見筍初出,當曉則必有露珠數顆在其末,日出則露復斂而歸根,夕則復上。田間有詩云“夕看露顆上梢行”是也。若侵曉入園,筍上無露珠,則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現而朝斂,人之元氣全在乎此。故《文選》二語,不可不時時體察,得訣固不在多也。
余之所居,僅可容膝,寒則溫室擁雜花,暑則垂簾對高槐,所自適于天壤間者,止此耳。然退一步想,我所得于天者已多,因此心平氣和,無歆羨,亦無怨尤。此余晚年自得之樂也。
圃翁曰:人心至靈至動,不可過勞,亦不可過逸,惟讀書可以養之。閑適無事之人,整日不觀書,則起居出入,身心無所棲泊,耳目無所安頓,勢必心意顛倒,妄想生嗔,處逆境不樂,處順境亦不樂也。古人有言:掃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讀書;其無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且從來拂意之事,自不讀書者見之,似為我所獨遭,極其難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于此者,特不細心體驗耳!即如東坡先生,歿后遭逢高孝,文字始出,而當時之憂饞畏譏,困頓轉徙潮惠之間,且遇跣足涉水,居近牛欄,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無嗣,陸放翁之忍饑,皆載在書卷,彼獨非千載聞人?而所遇皆如此。誠一平心靜觀,則人間拂意之事,可以渙然冰釋。若不讀書,則但見我所遭甚苦,而無窮怨尤嗔忿之心,燒灼不靜,其苦為何如耶!故讀書為頤養第一事也。
吳下有石琢堂先生之城南老屋。屋有五柳園,頗具泉石之勝。城市之中而有郊野之觀,誠養神之勝地也。有天然之聲籟,抑揚頓挫,蕩漾余之耳邊。群鳥嚶鳴林間時,所發之斷斷續續聲,微風振動樹葉時,所發之沙沙簌簌聲,和清溪細流流出時,所發之潺潺淙淙聲,余泰然仰臥于青蔥可愛之草地上,眼望蔚藍澄澈之穹蒼,真是一幅絕妙畫圖也。以視拙政園一喧一靜,真遠勝之。
吾人須于不快樂之中,尋一快樂之方法,先須認清快樂與不快樂之造成,固由于處境之如何,但其主要根苗,還從己心發長耳。同是一人,同處一樣之境,甲卻能戰勝劣境,乙反為劣境所征服。能戰勝劣境之人,視劣境所征服之人,較為快樂。所以不必歆羨他人之福,怨恨自己之命,否則,是何異雪上加霜,愈以毀滅人生之一切也。無論如何處境之中,可以不必郁郁,須從郁郁之中,生出希望和快樂之精神。偶與琢堂道及,琢堂亦以為然。
家如殘秋,身如昃晚,情如剩煙,才如遣電,余不得已而游于畫,而狎于詩,豎筆橫墨,以自鳴其所喜,亦猶小草無聊,自矜其花,小鳥無奈,自矜其舌。小春之月,一霞始晴,一峰始明,一禽始清,一梅始生,而一詩一畫始成。與梅相悅,與禽相得,與峰相立,與霞相揖,畫雖拙而或以為工,詩雖苦而自以為甘。四壁已傾,一瓢已敝,無以損其愉悅之胸襟也。圃翁擬一聯,將懸之草堂中:“富貴貧賤,總難稱意,知足即為稱意;山水花竹,無恒主人,得閑便是主人。”其語雖俚,卻有至理。天下佳山勝水,名花美竹無限,大約富貴人役于名利,貧賤人役于饑寒,總鮮領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閑,斯為自得其樂,斯為善于攝生也。
心無止息,百憂以感之,眾慮以擾之,若風之吹水,使之時起波瀾,非所以養壽也。大約從事靜坐,初不能妄念盡捐,宜注一念,由一念至于無念,如水之不起波瀾。寂定之余,覺有無窮恬淡之意味,愿與世人共之。陽明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業,不為心累?!鼻胰缱x書時,“知強記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終日與圣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他讀書,亦只調攝此心而已,何累之有?”錄此以為讀書之法。
湯文正公撫吳時,日給惟韭菜。其公子偶市一雞,公知之,責之曰:“惡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即遣去。奈何世之肉食者流,竭其脂膏,供其口腹,以為分所應爾。不知甘脆肥膿,乃腐腸之藥也。大概受病之始,必由飲食不節。儉以養廉,澹以寡欲,安貧之道在是,卻疾之方亦在是。余喜食蒜,素不食屠門之嚼,食物素從省儉。自蕓娘之逝,梅花盒亦不復用矣,庶不為湯公所呵乎!
留侯、鄴侯之隱于白云鄉,劉、阮、陶、李之隱于醉鄉,司馬長卿以溫柔鄉隱,希夷先生以睡鄉隱,殆有所托而逃焉者也。余謂白云鄉則近于渺茫,醉鄉、溫柔鄉抑非所以卻病而延年,而睡鄉為勝矣。妄言息躬,輒造逍遙之境;靜寐成夢,旋臻甜適之鄉。余時時稅駕,咀嚼其味,但不從邯鄲道上,向道人借黃梁枕耳。
養生之道,莫大于眠食。菜根粗糲,但食之甘美,即勝于珍饌也。眠亦不在多寢,但實得神凝夢甜,即片刻亦足攝生也。放翁每以美睡為樂,然睡亦有訣,孫真人云:“能息心,自瞑目?!辈涛魃皆疲骸跋人?,后睡眼?!贝苏嫖窗l之妙。禪師告余伏氣,有三種眠法:病龍眠,屈其膝也;寒猿眠,抱其膝也;龜鶴眠,踵其膝也。余少時見先君子于午餐之后,小睡片刻,燈后治事,精神渙發。余近日亦思法之。午餐后于竹床小睡,入夜果覺清爽,益信吾父之所為,一一皆可為法。
余不為僧,而有僧意。自蕓之歿,一切世味皆生厭心,一切世緣皆生悲想,奈何顛倒不自痛悔耶!近年與老僧共話無生,而生趣始得?;资雷?,少懺宿愆,獻佛以詩,餐僧以畫。畫性宜靜,詩性宜孤,即詩與畫,必悟禪機,始臻超脫也。
撲朔迷離《海國記》
我不敢稱自己為“浮生”迷,但多年前初次看到沈復文字,也曾像楊引傳所言“閱而心醉”,可以說,從那一刻起直到今天,我愛上《浮生六記》已多年。
同所有喜愛《浮生六記》的讀者一樣,那后兩卷佚文,像不肯消逝的迷霧,一直若隱若現地盤桓在我們腦海,成為久遠的遺憾。盡管在流傳過程中,有人曾偽作后兩卷湊足了全本,但偽作被查證揭穿時,殘缺的《浮生六記》也愈發顯得神秘多端。
許多學者將《浮生六記》同《紅樓夢》作比較,紅學家馮其庸甚至說:“《浮生六記》是《紅樓夢》之后的又一部偉大作品?!迸_灣學者俞國基先生則認為,中國傳統文學中以愛情為主調的作品,只有兩部有資格稱為文學巨著,一本是《紅樓夢》,另一本便是《浮生六記》。
兩部作品,雖然篇制不同,宏富精簡不一,但某些方面,確實可堪作比對。其中最為顯著的比較是,《紅樓夢》后四十回的遺失和續作,同《浮生六記》后兩卷的散佚和偽作。這種巧合,又是何等的異曲同工。
林語堂先生當年編譯英文版《浮生六記》時,在序中說:“我在猜想,在蘇州家藏或舊書鋪一定還有一本全本,倘然有這福分,或可給我們發現。”為這一句話,近百年來,無數癡心讀者和收藏家,逡巡流連在書攤古市,他們憧憬著一個夢想,有朝一日或可偶然淘得沈復的“六記”全本,或者偶遇散佚已久的后兩卷,那將是令海內外文學界多么震驚的重大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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