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原著·讀-卷一 閨房記樂-《浮生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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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性爽直,落拓不羈;蕓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之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余始厭之,曰:“卿欲以禮縛我耶?語曰:‘禮多必詐’?!笔|兩頰發(fā)赤,曰:“恭而有禮,何反言詐?”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虛文?!笔|曰:“至親莫如父母,可內(nèi)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戲之耳。”蕓曰:“世間反目多由戲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懷,撫慰之,始解顏為笑。自此“豈敢”、“得罪”竟成語助詞矣。
鴻案相莊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內(nèi),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見之者。實則同行并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蕓或與人坐談,見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為慚,繼成不期然而然。獨(dú)怪老年夫婦相視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日:“非如是,焉得白頭偕老哉?”斯言誠然欽?
是年七夕,蕓設(shè)香燭瓜果,同拜天孫于我取軒中。余鐫“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余執(zhí)朱文,蕓執(zhí)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是夜月色頗佳,俯視河中,波光如練,輕羅小扇,并坐水窗,仰見飛云過天,變態(tài)萬狀。
蕓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
余曰:“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云霞,或求之幽閨繡闥,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者恐不在此云霞耳。”
未幾,燭燼月沉,撤果歸臥。
七月望,俗謂鬼節(jié)。蕓備小酌,擬邀月暢飲。夜忽陰云如晦,蕓愀然曰:“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dāng)出?!庇嘁嗨魅弧5姼舭段灩猓鳒缛f點,梳織于柳堤蓼渚間。余與蕓聯(lián)句以遣悶懷,而兩韻之后,逾聯(lián)逾縱,想入非夷,隨口亂道。蕓已漱涎涕淚,笑倒余懷,不能成聲矣。覺其鬃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妝壓鬢,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dāng)退三舍矣。”蕓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無意間;萊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諂笑?!庇嘣唬骸扒浜芜h(yuǎn)君子而近小人?”蕓曰:“我笑君子愛小人耳?!?
正話間,漏已三滴,漸見風(fēng)掃云開,一輪涌出,乃大喜,倚窗對酌。酒未三杯,忽聞橋下哄然一聲,如有人墮。就窗細(xì)矚,波明如鏡,不見一物,惟聞河灘有只鴨急奔聲。余知滄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蕓膽怯,未敢即言。蕓曰:“噫!此聲也,胡為乎來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閉窗,攜酒歸房。一燈如豆,羅帳低垂,弓影杯蛇,驚神未定。剔燈入帳,蕓已寒熱大作。余亦繼之,困頓兩旬。真所謂樂極災(zāi)生,亦是白頭不終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蕓半年新婦,未嘗一至間壁之滄浪亭,先令老仆約守者勿放閑人。于將晚時,偕蕓及余幼妹,一嫗一婢扶焉,老仆前導(dǎo),過石橋,進(jìn)門折東,曲徑而入。疊石成山,林木蔥翠。亭在土山之巔,循級至亭心,周望極目可數(shù)里,炊煙四起,晚霞燦然。隔岸名“近山林”,為大憲行臺宴集之地,時正誼書院猶未啟也。攜一毯設(shè)亭中,席地環(huán)坐,守者烹茶以進(jìn)。
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fēng)生袖底,月到波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蕓曰:“今日之游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時已上燈,憶及七月十五夜之驚,相扶下亭而歸。吳俗,婦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戶皆出,結(jié)隊而游,名曰“走月亮”。滄浪亭幽雅清曠,反無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認(rèn)義子,以故余異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義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與蕓最和好。王癡憨善飲,俞豪爽善談。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計也。余笑曰:“俟妹于歸后,我當(dāng)邀妹丈來,一住必十日?!庇嵩唬骸拔乙鄟泶?,與嫂同榻,不大妙耶?”蕓與王微笑而已。
時為吾弟啟堂娶婦,遷居飲馬橋之倉米巷,屋雖宏暢,非復(fù)滄浪亭之幽雅矣。
吾母誕辰演劇,蕓初以為奇觀。吾父素?zé)o忌諱,點演《慘別》等劇,老伶刻畫,見者情動。余窺簾見蕓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內(nèi)探之,俞與王亦繼至。見蕓一人支頤獨(dú)坐鏡窗之側(cè),余曰:“何不快乃爾?”勞曰:“觀劇原以陶情,今日之戲徒令人斷腸耳?!庇崤c王皆笑之。系曰:“此深于情者也?!庇嵩唬骸吧⒕谷摘?dú)坐于此耶?”瑩曰:“候有可觀者再往耳。”王聞言先出,請吾母點《刺梁》、《后索》等劇,勸蕓出觀,始稱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無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塋之側(cè),每年春日,必挈蕓拜掃。王二姑聞其地有戈園之勝,請同往。蕓見地下小亂石有苔紋,斑駁可觀,指示余曰:“以此疊盆山,較宣州白石為古致?!庇嘣唬骸叭舸苏呖蛛y多得?!蓖踉唬骸吧┕麗鄞耍覟槭爸?。”即向守墳者借麻袋一,鶴步而拾之,每得一塊,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幾,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則力不勝矣?!笔|且揀且言曰:“我聞山果收獲,必借猴力,果然?!蓖鯌嵈槭缸鞴W狀,余橫阻之,責(zé)蕓曰:“人勞汝逸,猶作此語,無怪妹之動憤也?!?
歸途游戈園,稚綠嬌紅,爭妍競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蕓叱曰:“既無瓶養(yǎng),又不簪戴,多折何為?!”王曰:“不知痛癢者,何害?”余笑曰:“將來罰嫁麻面多須郎,為花泄忿?!蓖跖嘁阅?,擲花于地,以蓮鉤撥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蕓笑解之而罷。
蕓初緘默,喜聽余議論。余調(diào)其言,如蟋蟀之用纖草,漸能發(fā)議。其每日飯必用茶泡,喜食芥鹵乳腐,吳俗呼為臭乳腐,又喜食蝦鹵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惡者,因戲之曰:“狗無胃而食糞,以其不知臭穢;蜣螂團(tuán)糞而化蟬,以其欲修高舉也。卿其狗耶?蟬耶?”蕓曰:“腐取其價廉而可粥可飯,幼時食慣,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蟬,猶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鹵瓜之味,到此初嘗耳?!庇嘣?;“然則我家系狗竇耶?”蕓窘而強(qiáng)解日:“夫糞,人家皆有之,要在食與不食之別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強(qiáng)啖之。腐不敢強(qiáng),瓜可掩鼻略嘗,入咽當(dāng)知其美,此猶無鹽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蕓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試嘗之?!币泽鐝?qiáng)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覺脆美,開鼻再嚼,竟成異味,從此亦喜食。蕓以麻油加白糖少許拌鹵腐,亦鮮美;以鹵瓜搗爛拌鹵腐,名之曰雙鮮醬,有異昧。余曰:“始惡而終好之,理之不可解也?!笔|曰:“情之所鐘,雖丑不嫌?!?
余啟堂弟婦,王虛舟先生孫女也。催妝時偶缺珠花,蕓出其納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嫗旁惜之,蕓日:“凡為婦人,已屬純陰,珠乃純陰之精,用為首飾,陽氣全克矣,何貴焉?”而于破書殘畫反極珍惜。書之殘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門,匯訂成帙,統(tǒng)名之曰“繼簡殘編”;字畫之破損者,必覓故紙粘補(bǔ)成幅,有破缺處,倩予全好而卷之,名門“棄余集賞”。于女紅、中饋之暇,終日瑣瑣,不憚煩倦。蕓于破笥爛卷中,偶獲片紙可觀者,如得異寶。舊鄰馮嫗每收亂卷賣之。
其癖好與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語,一舉一動,示之以色,無不頭頭是道。
余嘗曰:“惜卿雌而伏,茍能化女為男,相與訪名山,搜勝跡,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蕓曰:“此何難,俟妾鬢斑之后,雖不能遠(yuǎn)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靈巖,南至西湖,北至平山,盡可偕游。”
余曰:“恐卿鬢斑之日,步履已艱。”
蕓曰:“今世不能,期以來世?!?
余曰:“來世卿當(dāng)作男,我為女子相從?!?
蕓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
余笑曰:“幼時一粥猶談不了,若來世不昧今生,合巹之夕,細(xì)談隔世,更無合眼時矣?!?
蕓曰:“世傳月下老人專司人間婚姻事,今生夫婦已承牽合,來世姻緣亦須仰借神力,盍繪一像祀之?”
時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寫人物。倩繪一像:一手挽紅絲,一手?jǐn)y杖懸姻緣簿,童顏鶴發(fā),奔馳于非煙非霧中。此戚君得意筆也。友人石琢堂為題贊語于首,懸之內(nèi)室。每逢朔望,余夫婦必焚香拜禱。后因家庭多故,此畫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誰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兩人癡情,果邀神鑒耶?
遷倉米巷,余顏其臥樓曰“賓香閣”,蓋以蕓名而取如賓意也。院窄墻高,一無可取。后有廂樓,通藏書處,開窗對陸氏廢園,但有荒涼之象。滄浪風(fēng)景,時切蕓懷。
有老嫗居金母橋之東、埂巷之北,繞屋皆菜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其地即元末張士誠王府廢基也。屋西數(shù)武,瓦礫堆成土山,登其巔可遠(yuǎn)眺,地曠人稀,頗饒野趣。嫗偶言及,蕓神往不置,謂余曰:“自別滄浪,夢魂常繞,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嫗之居乎?”余曰:“連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涼地以消長晝,卿若愿往,我先觀其家可居,即襥被而往,作一月盤桓何如?”蕓曰:“恐堂上不許?!庇嘣唬骸拔易哉堉??!痹饺罩疗涞?,屋僅二間,前后隔而為四,紙窗竹榻,頗有幽趣。老嫗知余意,欣然出其臥室為賃,四壁糊以白紙,頓覺改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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