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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頭之一:野草-《鋼鐵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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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歷2158年的盛夏姍姍來遲,又一場驟雨降臨在天海聯(lián)合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的西部邊陲重鎮(zhèn)——干都爾城,然而寶貴的雨水無法熄滅這座城里的戰(zhàn)火,就像是往已燒的很旺的煤爐中澆水,火焰,反而愈發(fā)熾熱。

    聯(lián)盟西部軍區(qū)將第七集團軍部署在干都爾城,這支軍團是聯(lián)盟自天墜戰(zhàn)爭之后,投入于戰(zhàn)場的第一支集團軍級規(guī)模部隊。

    戰(zhàn)事從春分開始,時至今日仍有24架戰(zhàn)機、60架武裝直升機、72輛主戰(zhàn)坦克和133輛步戰(zhàn)車,以及3.5萬名復(fù)興軍士兵奮戰(zhàn)在干都爾城,他們花費了三個月奪取南部城區(qū),是這十年以來,所前進的最大距離。

    他們與對手,樓藍軍,隔著一條大河相望。

    樓藍軍的防線破碎不堪,部隊被分割在各個互不相連的狹窄區(qū)域,隨著時間一天天推移,他們的有生力量變得更少,艱難渡河來的增援也變得更稀缺,他們很疲憊。

    戰(zhàn)爭中,所有人都非常疲憊。

    ……

    ……

    一只紅黑色的火蟻在濕潤的泥土上爬行著,頭前的觸角在感知周圍震動,它需要在陽光太烈前完成食物收集。這倒不是件很困難的事,它不挑食,樹葉、草片、腐肉,只要是富含蛋白質(zhì)的固體食物即可。而這個季節(jié),它的食物來源很廣泛。

    火蟻挪動著六足,越過了無處不在的小水潭,地面巨大的震動有時會叫它偏移路線。但火蟻依賴本能,所以面前突然出現(xiàn)山峰時,它也毫不猶豫地攀了上去。

    山峰是垂直而褶皺的,比起它最常攀爬的土質(zhì)峭壁相比顯得光滑了些,不過依然有許多凹槽,向上的溝槽來回變換,但這不妨礙火蟻的行進,它長而彎曲的工作足,加上格外有力的齒部,能牢牢釘住位置。

    火蟻攀登到山峰頂部,它感受到氣流擾動,有股特別的氣味在引導(dǎo)著它繼續(xù)向身前行去。但這段路途卻顯然有些困難,路一會兒變成坡,一會兒變成峰,甚至左右擺動上下起伏。當然火蟻簡單的思維永遠無法定義“路”是什么,它只知道通過信息素來指示自己前進、繞過、返回,所以“坡”和“平地”毫無區(qū)別。

    終于,火蟻看到了路的盡頭,那是細細的森林,它欣喜地踏了上去,它的中樞神經(jīng)在瘋狂振動著,這是片寶地!腳下都是完美的鹽分和肉質(zhì),只要帶回巢穴一點點,就能哺育許多幼蟲。

    火蟻想都沒有想便直接咬了下去,當然,這種節(jié)肢動物門昆蟲綱的低級生物也不可能有“思想”,畢竟“思想”能力被嚴格限定在的哺乳綱的某一科,而只有這個范圍里的生物,被稱之為“高級生物”。

    ……

    ……

    上午8點07分,復(fù)興軍第321步兵團團部。

    “你跟老子說你人不夠了?你說的什么屁話,你不是人嗎?”吳仁甲說道,他整個人就蹲在塞滿了褐泥的戰(zhàn)壕里,渾身沒一個干處。

    雨連續(xù)下了半個月,今天破曉時分才停。7連長陳彪子穿過了積水有半膝深的陣地才趕到了團部指揮所,泥水淋漓地站在團長面前,委屈說道:“團長,7連人真不夠了……”

    “你不是人?。”吳仁甲瞥了眼這個泥人,嘴唇微動,打斷了陳彪子的話。

    “滾。”吳仁甲說道。

    但7連長還是在團長前站得筆直,抱著頭盔,梗著脖子一步不動,任憑炮彈震地指揮所灰塵簌簌,還是參謀長過來討論工作,愣是就這么在吳仁甲身邊站到他肯發(fā)話為止。

    “你想做什么?造反啊?”吳仁甲煩悶道,他覺得胳膊肘很痛,感覺是被蟲子蟄了口,他一巴掌打上去,胡亂吐了口唾沫抹勻了了事。

    陳彪子“啪”的一下敬了個軍禮,大聲說道:“報告團長!不想造反!7連打了三天主攻,弟兄們犧牲了一多半……弟兄們托我向團長要人!”

    “托你要人……”吳仁甲眼皮耷拉著,念叨著這兩個字,他沒有回答,而是叫陳彪子站到他蹲了很多天的戰(zhàn)壕里去,把泥漬斑斑的望遠鏡遞過去,努努嘴示意陳彪子好好看看。

    望遠鏡里放眼盡是黑色廢墟,風(fēng)吹雨打日曬了幾十年、荒草萋萋的廢墟。再遠些、透過渡口的敵軍堡壘,便能看見寬闊的哈拉姆河。這條大河綿延上千公里,像是一條細細的線,把樓藍國與聯(lián)盟串在一起。

    陳彪子看到泛著不詳青灰色的河水越過了垮塌的河堤,順著瓦礫碎磚緩緩流淌,在這個距離,甚至能遙遙看到敵軍在搬運沙包搶修工事,在填裝架在樓頂?shù)钠葥襞冢切┙厝徊煌纳詈稚纨嬃髀冻鲆环N漠然的情緒,隔著幾公里遠,陳彪子都能直接感受到。

    吳仁甲伸手調(diào)低了望遠鏡倍率,淡淡道:“繼續(xù)看。”

    拉近了看,從三公里外那棟被士兵們憤恨地罵做“雜種樓”的敵軍陣地,到戲稱為“酒泉區(qū)”的己方駐地,一樣是貧瘠到最多只能長點灌木的廢土。

    人們困在窄窄的方圓間,在污水橫流的戰(zhàn)壕里發(fā)呆、保養(yǎng)槍械、披著雨衣躺在彈藥箱上假寐,工兵在鋪設(shè)總會泡爛的電話線,而幾座水泵從來沒有停止過抽水。

    稍微干燥硬實的地方留給了步戰(zhàn)車、榴彈炮等重型裝備,人們毫不顧忌地在油桶邊抽煙,日頭刺破云層灑下來,沒有熱度,卻極是耀眼。

    吳仁甲翻著褲兜,掏出支軟趴趴的煙,沒有濾嘴,是他用廢紙卷的。點火吸上,一陣青煙翻滾在他的天靈蓋上他伸長了手,拿回了望遠鏡,問道:

    “你看哪里人夠啊?”

    陳彪子沉默不語,攥著拳頭。

    吳仁甲掃了眼他的破指揮所,副團長和參謀長圍著一張拼起來的鐵桌子在標地圖,他的勤務(wù)兵在幫角落里的通訊員抄電報,再加上門口的警衛(wèi)員,這就是他的團部,五個人。一個月前光正經(jīng)編制就滿滿當當?shù)挠惺畟€人,現(xiàn)在沒死的都補進各戰(zhàn)斗單位做主官了。

    吳仁甲瞟了眼沒再吱聲的7連長,說道:“你看中我這里哪個人了?”

    “你看中了告訴我,我馬上給他補進你7連,看中老子都可以,老子和你去。”

    指揮所在滴水,這個用木頭搭建鋼板加固的小“碉堡”并不結(jié)實,水珠子“滴答滴答”砸在陳彪子的腦袋上。這條一戰(zhàn)斗就嗷嗷叫沖最前的漢子這會兒卻低著頭,嘟囔道:“那進攻還打不打?”

    “打!”吳仁甲斬釘截鐵道,聲調(diào)之高,把油燈火苗都震歪了剎那。

    “怎么不打?這是師部命令!要咱們321團堅決拿下小王子渡口!拼到最后一個都必須拿下!”

    “那咱們團都拼沒了小一半了,炊事班都拎菜刀上了,團長您警衛(wèi)班也上了,咱們每天早上拿下外圍陣地,中午拿下船廠和倉庫,下午摸到雜種樓邊上,可晚上樓藍崽子就過河增援了,他們有增援,咱們沒增援啊!”陳彪子漲紅了臉說道。

    “咱們是去送死啊!咱們又不是雜種,師部憑什么叫咱們團去送死?”

    吳仁甲聽罷勃然大怒,一腳蹬翻了陳彪子,把望遠鏡一摔,罵道:“你他媽的怕死?”

    “我不怕死!”陳彪子一咕嚕爬起來,黃泥漿滿頭滿臉,淅淅瀝瀝往下墜,喊道。

    “咱們團沒一個怕死的,就怕死了沒拿下陣地!”

    煙蒂兀自燃燒著,落進水里發(fā)出“嗤”地一聲脆響,吳仁甲苦笑道:“彪子,咱們團必須要拿下這個渡口,不然樓藍人的增援分去了東城區(qū),咱們這幾年就都白打了。”

    “這樣……”吳仁甲想了想,撿起望遠鏡交給副團長,在后者愕然的眼神里摸出外套里的一個鐵盒子,不由分說地塞到副團長手里,說道:“老許啊,別說話,我要是沒下來,把這盒子交給我老婆。”

    吳仁甲叫來傳令兵,命令道:“去告訴一營長,把一營剩下的人都補進1連和2連,休息了他媽的七八天,屁股都長蘑菇了吧,該他媽的上了。”

    “還有,把所有缺編太厲害的、比如一個排人不夠15個的,把多余的機械師、技修工都給老子補進7連、8連,統(tǒng)統(tǒng)端槍上!老子知道他們金貴!再金貴也賽不過陣地金貴!”

    “把全團能動的步戰(zhàn)車、外骨骼、無人機都拾掇拾掇,編成一個裝甲連,五個連草一棟樓,五百個人草一個渡口,總該草的下了吧!”

    陳彪子被團長這一連串命令驚住了,直到吳仁甲對他黑臉吼道:“槍!”

    “槍給老子!”

    ……

    ……

    吳仁甲舉著槍走進交通壕,馬靴踏進黏稠而溫涼的軟泥中,每邁一步都要費去一些力氣。他走在戰(zhàn)壕里,士兵們窩在土坑內(nèi),僅是看了他們的團長兩眼便收回了目光,也許他們根本沒注意到這就是他們的頂頭官長,無非是有個頭戴鋼盔、軍服與他們一樣泥濘骯臟的家伙路過罷了。

    團部指揮所離“酒泉區(qū)”也就是前沿陣地很近,區(qū)區(qū)八九百米,于是吳仁甲很快走到了前沿陣地,在這里,戰(zhàn)壕挖得更深,積水也更深,有許多地方水淹到了他的胸口,工兵從他上方匆匆經(jīng)過,隨手扔下的子彈殼砸中了他扎著網(wǎng)罩的頭盔,吳仁甲拒絕了警衛(wèi)員扶他一把的請求,順著斜坡,爬到最靠前的哨位。

    為了防止敵軍夜間偷襲,前沿陣地的工事極為嚴密,兩米深的戰(zhàn)壕上壘著沙包,沙包前敷設(shè)了鐵絲網(wǎng),再往前便是死寂的無人區(qū),雨水把彈坑浮土化作淺淺的沼澤,而最堅強的野草也無法在這片要被各種口徑的炮彈、航彈輪番轟炸的交戰(zhàn)區(qū)冒出新芽,即便有幾株僥幸存活,它癟薄的枯葉也不得不為其下的地雷做遮蔽。

    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在身后響起,吳仁甲的對講機里傳來各進攻部隊指揮官的就緒報告。在狙擊手的誘敵反光鏡倒影里,人影恍惚。

    整個321團剩余的敢戰(zhàn)者們組成了四個突擊連,士兵們互相給彼此的臉上涂抹油彩、整理防彈衣后的陶瓷護板,盡可能往胸掛里再插一支長柄手榴彈。少許精銳配裝了外骨骼,肅立在熱機完畢的步戰(zhàn)車旁,這些裝甲擲彈兵會隨著戰(zhàn)車撕開防線,打破缺口,堅持到后續(xù)支援進入。每個擲彈兵腰后都掛著防毒面具筒與額外的發(fā)煙劑、彈藥盒,因為在之前的許多次失敗進攻后,他們都要自尋出路。

    陣地邊緣,幾十名披覆著迷彩網(wǎng)的偵察兵已經(jīng)向敵軍主陣地——那棟港口主行政樓旁的兩側(cè)掩護點撲去,他們要在大部隊發(fā)起進攻時,盡可能保護住側(cè)翼。

    吳仁甲看了看腕表,現(xiàn)在是早間10時13分,距離正午一個半小時,距離天黑約八個多小時,他望了眼陰郁的天空,偏轉(zhuǎn)視線,在東邊,隆隆炮火炸出的云幕掩住半塊天穹。

    “轟!”

    吳仁甲表殼上的土粒被震下,是團屬火炮開始射擊,他已經(jīng)下令,所有火炮打光儲備,只留下半個基數(shù)。100毫米迫擊炮、75毫米野戰(zhàn)炮、甚至有一門師部臨時加強來的105加榴炮,十數(shù)門火炮在極近的距離以幾乎平射的方式執(zhí)行炮火準備。

    瞬息間,大炮轟擊時從制退器逸散出的廢氣籠罩了“酒泉區(qū)”,在嗆人的火藥味中,步兵們握著槍,微微壓著身子,在戰(zhàn)車后排成隊,但他們這次的等待超乎尋常地久,他們望到敵軍陣地火光連閃,只得承受,無力還擊,一如既往。

    吳仁甲一直沒有闔上表殼,時針指向了11時,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外套內(nèi)兜,空空如也,于是他的心平靜起來,奮然起身,步槍高高揚起,他喊道:“弟兄們!跟著老子沖!”

    “咻咻!!”哨聲響起,漫長而尖利。人們跨出戰(zhàn)壕,向前方?jīng)_去,數(shù)百人的吶喊與咆哮匯聚起來,是有那么一剎那,遠勝戰(zhàn)場喧囂。

    在幾分鐘內(nèi),他們便全都消失在為進攻打出的紅色煙霧中,只在泥地上留下了無數(shù)凌亂腳印、車轍印和零散幾具尸體,鮮血汩汩流出,染紅了被徹底壓彎的野草。

    生長于廢墟瓦礫間的野草被軍靴踏過、履帶壓過,默然倒伏,草尖有一滴尚未被正午太陽蒸發(fā)凈的露水,在緩緩地滑向盡頭的小水潭,而那兒,有一個眼睛睜開、瞳孔卻漸漸散去的戰(zhàn)士,他的手指浸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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