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麟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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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賀融跟著馬宏入了宮,他長袖一掩,不動聲色將銀袋遞過去。
馬宏有些意外,似沒想到賀融這么清楚宮里的潛規則,但他并沒有接,非但沒接,反而還將手更往袖子里縮了縮。
什么錢能收,什么錢不能收,馬宏年紀不大,卻在宮里混了許多年,對這條界線,他摸得很清楚。
方才皇帝與賀泰說話的時候,馬宏是在場的,而且嚇出一頭冷汗,皇帝此時召見賀融,未必是好事,一個不好,賀融也許就要被降罪,所以這點好處,他不收也罷,免得被牽連。
“反賊蕭豫遞來國書,陛下大怒,詢問對策,魯國公建議與西突厥結盟。陛下本已下令散朝的,眼下又將人都叫了回去。”他壓低了聲音,飛快說道。
賀融明白了,沒再堅持,將銀袋收了回去:“多謝馬常侍。”
一路上二人再無多余話語,入了宮門就要下馬車步行,馬宏雖是心急火燎,卻不得不照顧賀融的腳步,走三步就停一步。
其實賀融原本可以走得更快,但他需要借著這段路程來思考對策,所以顯得不慌不忙,看在馬宏眼里,只覺得賀三定力真好,一點都不像頭一回獨自面圣的人。
約莫一盞茶工夫,兩人終于來到紫宸殿門口,饒是腳程不快,兩人也走得微有些喘。
馬宏對賀融道:“勞煩三公子在此稍候,小人入內稟報。”
賀融:“馬常侍請便。”
上回皇帝壽辰是在珠鏡殿舉行,紫宸殿這里賀融還是第一次來,站在臺階上放眼望去,夕陽西下,一半在天外,一半在宮殿飛檐之下,橘黃余暉與云彩相融,并無蕭瑟蒼涼之感,反有恢弘壯闊之嘆。
天下之大,也只有在紫宸殿,才能看到這樣的景致。
沒有讓他等很久,馬宏很快從里面出來。
“三公子,陛下傳召。”
賀融頷首,隨其入內,他看見在場的不止有父親賀泰,還有齊王、衛王,以及一干眼生的朝臣。
所有目光霎時落在他身上。
賀融的腳步一輕一重,卻很穩,他的目光直視前方,略有些往下,完全符合禮數,沒有半點頭一次上金殿的害怕窘迫。
皇帝瞇起眼,看著賀融站定,跪下,行禮。
他不知道那時候齊太醫跟馬宏去竹山探望賀泰時,第一眼看見賀融,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此時此刻,他的內心,竟也浮出與當初齊太醫一樣的喟嘆:可惜了。
能讓皇帝覺得可惜,但也僅止于此了。
他的帝王生涯見過許許多多憾事,賀融不是最慘的,也不差這一件,帝王很快將關注點轉移到這次召他入宮的目的上。
“魯國公說,你建議朝廷與西突厥結盟?”
賀融:“是。”
皇帝:“范懿,你說。”
被點到名的吏部尚書范懿應了一聲:“東、西突厥,皆為我朝心腹大患。莫說我朝,歷朝歷代,從未有與北方外族達成真正和解的,他們野性難除,哪怕和親,能維持一二十年的邊疆安寧,已是很了不起,更不必說壓根就不牢靠的結盟,因為中原富庶,突厥貧瘠,從來就沒有什么共同利益可言。”
皇帝:“你聽見了?”
賀融拱手:“陛下容稟。”
皇帝:“說。”
賀融:“東、突厥伏念可汗,被推舉為可汗之初,就已橫掃東、突厥各部,以他的年紀和能耐,遲早會將手伸向西突厥的,更何況西突厥的摩利可汗已經年過六旬,從精力和壽命上看,都遠遠不及伏念。所以突厥內部,本身是有矛盾的,并非鐵板一塊,我們可以利用這種矛盾,達成我們的目的。”
“對于西突厥而言,同樣如此。摩利可汗雖然年事已高,但他能夠統治西突厥數十年,必然不是平庸之輩,伏念的野心,他不可能看不到,西突厥內部,很可能也有許多人,因為摩利的年紀而蠢蠢欲動。這種情況下,摩利想要內外壓制,就需要引入第三方的力量。如果與我朝結盟,我們可以幫他們牽制東、突厥,他們則可以幫我們牽制蕭豫,讓蕭豫不至于那么猖狂,又能暫時穩定住邊疆的局勢。假以時日,我朝休養生息,國庫充盈,拿下蕭豫,甚至踏平突厥,開疆拓土,也是遲早的事情。”
皇帝沒有打斷他,其他人也就沒出聲,賀融得以流暢地說下去。
“而摩利的可敦真定公主,就是我們與西突厥接觸的突破口。一個離開中原多年的人,哪怕現在中原已經改朝換代,但故土依舊是那片故土,對她而言,有著特殊的意義,我們可以說服真定公主,讓她幫我們促成與摩利可汗的結盟。”
可敦,即突厥人之皇后。
終于將要說的說完,饒是賀融再鎮定,也不由暗暗吐出一口氣。
皇帝不置可否:“周相怎么看?”
周瑛微微皺眉:“敢問三公子,你如何確定真定公主會被說服?就算真定公主愿意幫忙,她是否有這個能力?”
要知道,真定公主是前朝公主,前朝被高祖皇帝所滅,按理說,本朝對真定公主,那可是國仇家恨,她不煽動摩利可汗找本朝麻煩都不錯了,怎么還會出手幫忙?
賀融:“我不敢保證她一定會幫忙,但只要有這個可能性,就值得一試,若真能與西突厥結盟,共同牽制東、突厥與蕭豫的話,起碼五年之內,起碼在摩利還在世的時候,邊境可以不起戰火。至于真定公主的能力,我聽說異族人素來尊崇強者,弱肉強食,真定公主起初嫁去草原時,也不過是摩利可汗三位妻子里的其中一位,但這么多年下來,她非但沒有紅顏早逝,沒有色衰愛弛,反倒成為摩利唯一的可敦,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她的厲害嗎?”
大殿之中一時無聲,皇帝道:“諸位愛卿,可還有想問的?”
齊王道:“恕臣直言,這一切,都是賀融的推測,說到底,也只是紙上談兵。此去西突厥千里迢迢,我朝自立國意以來,從未派人與西突厥接洽過,更勿論見過真定公主,那邊情形如何,誰也不知道,恐怕實現的可能性不大。”
皇帝嗯了一聲,掃視眾人:“你們也都是這么看的?”
戶部尚書張嵩道:“臣倒以為,賀融的提議,也不是全然不可為。但此去路途遙遠,艱險重重,不僅要平安到達,充當說客使者,還不能是木訥蠢鈍之輩,這其中變數很大,人選更難定。”
他說的是大實話。
就算沒病死在路上,也可能被蕭豫或東、突厥的人發現,丟了小命,就算一切順利,抵達西突厥,也可能一言不合,就被摩利可汗命人殺了。
就算以上情況都沒發生,說不定真定公主國仇家恨加在一起,根本就不想聽使者的話,直接讓人拖下去斬了。
這種吃力不討好,隨時有可能喪命的差事,誰愿意去?
即使有人愿意富貴險中求,他有這個能耐完成差事嗎?
張嵩覺得賀融的提議雖然不錯,但實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止張嵩,許多人都這么想。
皇帝也覺得這個建議其實不錯,因為派去的人必然不可能勞師動眾,如果能完成,那當然是意外之喜,如果不能,那對朝廷也沒有任何損失。
所以他問道:“張嵩所言,諸位愛卿都聽見了,有何想說的?”
齊王心中微動,他也看出這件事中所隱含的巨大回報,腦海里立時翻出手下不少門客的面孔,思忖有什么人選可以推薦上去,先將這份功勞給提前撥攏到自家懷里再說。
思及此,他不著痕跡瞥向衛王,后者正低頭沉吟,似也打著與他一般的主意。
然后,齊王聽見一人道:“我愿去。”
他一愣,反射性朝賀融望去。
后者背脊挺直,面沉如水,無波無瀾,不喜不悲。
齊王不敢置信地盯著自己這個侄子看,心想賀融這是瘋了?
他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這一去,非得是九死一生,波折重重,說不定連命都要丟在那里,尸骨無存,連傻子都能知道的事,他為了潑天富貴,竟連命都不要了?
不單是齊王,滿殿的人,都在看賀融。
賀泰更是瞪大了眼睛,似乎從未認識過這個兒子。
皇帝也是微怔,隨即皺眉:“你可知你在說什么?”
賀融伏身行了一禮:“是!陛下,解鈴換需系鈴人,既然這個主意出自我口,由我去,再合適不過。”
皇帝沉默片刻:“你這一去,很可能沒法活著回來。”
賀融:“是。”
皇帝:“如果你被蕭豫、伏念,乃至摩利或真定的人抓住,挾為人質,朝廷也不可能派兵去救你。”
賀融:“是,到得那時,我必先舍命謝家國,以免受辱,累朝廷蒙羞。”
他回答得毫不遲疑,倒令皇帝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皇帝:“若能順利抵達西突厥,你打算如何說服真定公主?”
賀融:“若陛下允許,屆時我想先求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也好與真定公主談判。再要請陛下賜金冊寶印,正式對真定公主進行冊封,予其本朝公主的尊榮身份。還有,請陛下在長安賜下宅邸,以便真定公主能回長安養老。”
吏部尚書范懿道:“真定公主遠在塞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歸返長安,就算她愿意幫助我朝,賜宅一事也不必那么著急吧?”
賀融淡淡道:“若不能表現出足夠的誠意,她又憑什么相信我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那也得這理足夠令人心悅誠服,這情足夠令人感同身受吧?”
皇帝暗暗點頭,能說出個一二三四,可見這個提議也不是頭腦一熱心血來潮,賀融的確是做過準備的。
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能當場就拍板,皇帝也未當場表態,只道再議,就讓眾人各自歸家。
賀融跟在賀泰后面,離開紫宸殿。
他可以感受到許多道落在他身上,意味不同的目光,有疑惑,有驚訝,有深思,也有嘲笑他急功近利,不知惜命,又或者覺得他不自量力,口氣比天大。
賀融不在乎這些目光,這個提議到底有多大的可行性,明白的人自然明白,不明白的人,又何須跟他們白費唇舌。
為了今日有可能會出現的這一幕,他反復在心里推敲了許久,當時在竹山縣,跟譚今索要輿圖來看的時候,順道也將北方邊境的形勢分布都牢牢記在心里。
有朝一日果真能用上的時候,他的心情也并未像想象中那樣激動。
所有激蕩洶涌,俱都化作靜水流深。
“大哥!”齊王從后面走過來,目光落在賀融身上,“三郎。”
賀融拱手:“九叔。”
齊王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太沖動了,怎么也不跟長輩商量一下?大哥,西突厥路途遙遠不說,又兇險無比,回去之后你可得與三郎好好說說,免得他當真一時沖動鑄成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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