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大約還是正午,但天色卻如黃昏般黝黯。 她定了定神,擦擦眼淚,告訴自己:“朱七七,你莫要哭了,金無望又不會死的,你哭什么?莫哭了……莫哭……金無望只怕早已逃了?!? 話未說完,她又已放聲痛哭起來,嘶聲道:“放屁放屁,誰說金無望不會死?誰說金無望能逃走?那四人單獨雖非他的敵手,但以一敵四,誰也不行呀!” “不對,他雖不是那四人敵手,但要逃總可逃的……不對,那四人圍住他,他又能夠往哪里逃呢?……” 她哭哭停停,自言自語,忽而安慰自己,忽而痛罵自己,如此翻來覆去,也不過是自己在折磨自己罷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到后來,也不知是因她眼淚已自流干,還是因她終于能自己忍住,反正她終能不哭了。 她咬了咬牙,辨明方向,向前大步行去。 她一面奔行,一面低語,道:“我可不是去找沈浪的,沈浪那樣對我,我死也不會再去找他——就算世上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去求他?!? 這話她是對自己的腳說的,卻似乎偏偏不聽話,偏偏要往去找沈浪的那條路去走。 她低語道:“我走這條路,又不是去找沈浪,我是去找……去找別人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我誰都可以找,我無論去求什么人幫我的忙,那人都會幫我的,那么,我就可以要他們來救金無望。” 其實她自己也知道這些話有些靠不住,但她還是要這么說——世上的女孩子,大多都有一樣男人比不上的地方。 那就是她自己常常會騙自己。 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覺間,朱七七又來到方才他們打尖的小鎮,又可瞧見那小小的飯鋪。 也不知怎地,她又在不知不覺間走入了那飯鋪——她的確很累,心又很亂,要找個地方休息,仔細想一想。 店伙似乎還認得她,逡巡著走過來,賠笑道:“姑娘要吃點什么?方才那位大爺,怎地還沒來,可是在后面?小的為姑娘擺兩份椅子好么?姑娘?!? 朱七七突然一拍桌子,怒道:“少啰唆!” 店伙吃了一驚,站著發愣。 朱七七道:“龍肝鳳翼,鮑魚排翅,蜜炙云腿,清拌熊掌,筍尖珍珠湯……好,就這四菜一湯,拿來吧。” 她心里根本在想著別的,早已神游物外,只是隨口將她平時愛吃的一些菜,念經似的說了出來。 但這些菜卻都是她那樣的豪富之家才能吃得到的,這小鎮上的店伙,卻連聽也未曾聽過。 此刻只聽得他瞪大了眼,張大了嘴,怔了半晌,方自賠笑道:“這些菜小店沒有?!? 朱七七道:“有什么?” 店伙精神一振,道:“小店做的是南北口味,面飯都有,陽春面、肉絲面……” 朱七七道:“好,來碗肉絲面吧?!? 店伙精神立刻又沒了,懶洋洋道:“好,這就送來。”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想:“這位姑娘方才原來也是擺闊的,弄來弄去,只要了碗肉絲面?!? 面,送來得果然不慢。 但直到一碗熱騰騰的面變得冷涼,朱七七還是未動筷子——這時縱然真有熊掌魚翅擺在她面前,她也是吃不下的。 突然間,門內有呼聲傳來,嘶聲呼道:“不得了,不得了……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一個人狂呼著奔入,滿臉俱是鮮血,只是瞧他神情、模樣,顯然絕非武林中的英雄豪杰。 朱七七瞧了一眼,便懶得再看,但那店伙以及店里另一些客人,俱都吃驚變色,蜂擁著圍了上去,紛紛道:“王掌柜,你這是怎么回事?” “誰敢欺負咱們王掌柜,我去跟他拼命!”原來挨揍的這人,正是這飯鋪的掌柜的。 王掌柜道:“方才俺正和豬肉鋪的李胖子聊天,說晌午俺店里來了兩個稀罕客人,那女的可真是標致,男的卻是三分有點像鬼,七分不大像人,就好像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似的,俺將李胖子說笑了,俺也笑了,哪知就在這當口,突然沖將來一條野漢子,就將俺揍了一頓,俺……” 他話未說完,頭一抬,就看見他口中說的那標致的女子,已冷冰冰站在他面前,滿面俱是殺氣。 這一來可又將他嚇住了,張大了嘴,再也說不出話來。 朱七七雙手一分,別的人就跌跌撞撞分了開去,一個個也是驚得目定口呆,朱七七冷冷瞧著那王掌柜,道:“再說呀?!? 王掌柜道:“俺說……說……說……說……說不出了?!? 朱七七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道:“你說誰像鬼?” 王掌柜滿頭大汗,道:“俺……俺說自己……” 朱七七道:“方才揍你的人是何模樣?” 王掌柜道:“濃眉毛,大眼睛,俺也瞧不……” 朱七七不等他說完,一掌將他推得直撞在柜臺上,飛身掠了出去,只見街道兩旁,站滿了瞧熱鬧的人。 一條大漢,左手提著酒葫蘆,旁若無人,揚長而去。 朱七七又驚又喜,大呼道:“熊貓兒……熊貓兒……” 那大漢驟然回頭,濃眉大眼,氣宇軒昂,在寒風中猶自半敞著衣襟,卻不是熊貓兒是誰? 兩人相見,俱是驚喜交集,大步迎了上去,一把就抓住對方的肩膀,兩旁的人,更是眼睛都瞧直了。 但熊貓兒不管,朱七七也不管。朱七七窮途之中,驟然見著熊貓兒,當真有如見到最最親近的人一般,熱淚忍不住又要奪眶而出。她緊抓著熊貓兒的肩膀,顫聲道:“好極了……遇著你真好極了?!? 熊貓兒也抓住她肩膀,也自笑道:“好極了!好極了!竟在這里遇著你?!? 朱七七道:“但……但你怎會到這里來的?” 熊貓兒道:“來找你的……你呢?” 朱七七道:“我也是來找你的?!? 兩人同時道:“真的?” 兩人不禁同時大笑起來,同時笑道:“走,去喝一杯。” 于是兩人笑得更是開心,扶著肩膀,又走回那飯鋪,這時兩人俱是心懷開暢,早已渾然忘了什么男女禮教之防。 但別人卻如見著瘟神,見著怪物一般,遠遠就躲了開去,那位王掌柜,更是逃得不知去的。 熊貓兒與朱七七卻更是得其所哉,自管在店里坐下,沒有人招待他們,他們就喝自己葫蘆里的酒,你一口,我一口…… 朱七七笑道:“不想你居然還記掛著我,還來找我?!? 熊貓兒笑道:“我記掛著你?……嘿嘿,我簡直差點兒就要急瘋了,雖然一路尋來,卻又不知能不能尋得著你?!? 朱七七道:“我也正在著急,不知能不能找著你,但聽得有人在路上胡亂揍人,我一猜,就猜著必定是你了?!? 熊貓兒大笑道:“那廝那樣一罵,我就猜著他罵的是你,那火氣就再也忍耐不住,就算他是天王老子,我也要揍他一頓?!? 兩人又大笑了一陣,笑聲終于漸漸消沉。 朱七七忍不住道:“不知沈……”咬了咬牙,終于還是將下面的“浪”字咽回肚里。 熊貓兒道:“你可是要問沈浪?” 朱七七道:“誰問他?王八蛋才問他?!? 熊貓兒嘆了一口氣,道:“你走了不久,沈浪也走了,我只道他要將你找回來了,哪知等了許久還是不見他的影子?!? 朱七七恨聲道:“這種壞蛋,你等他干什么?” 熊貓兒道:“我可不是等他,我是等你?!?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道:“真的?” 熊貓兒道:“自然是真的,我愈等愈著急,那王憐花卻不住在問我沈浪的武功、師承、來歷,又問我是如何認得他的?!? 朱七七道:“你倒了霉,才會認得他?!? 熊貓兒道:“王憐花雖然問得起勁,我卻懶得理他,但有他在一旁,我又不好意思走,幸好那時已有救星來了……” 朱七七道:“是沈……是誰?” 熊貓兒似乎又嘆了口氣,道:“那人不是沈浪。” 朱七七道:“我又沒有問他,鬼才……” 熊貓兒截口笑道:“你問他本是應當的,你何必……” 朱七七卻輕輕掩住了他的嘴,柔聲道:“我從此以后,再也不問他了,真的!你……你相信我好么?從此以后,我只關心對我好的人?!? 熊貓兒用他那一雙寬大而堅實的手掌,將朱七七那只纖纖玉手捧在掌心里,癡癡地望著她,良久良久…… 朱七七“撲哧”一笑,道:“那人是誰,你倒是快說呀?!? 熊貓兒定了定神,道:“那人鬼頭鬼腦,滿面猾氣,瞧他行路,輕功顯然不弱,卻偏偏裝成一副生意買賣人的模樣?!? 朱七七道:“你可認得他?” 熊貓兒搖頭道:“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只見他一進來,就鬼鬼祟祟地在王憐花耳畔說了兩句話,王憐花面色立時就變了,匆匆向我告了個罪,便隨著那人去了,走得非但匆忙已極,而且還似乎有些張皇?!? 朱七七皺眉道:“那人說些什么,你可曾聽到?” 熊貓兒道:“我堂堂男子漢,怎會偷聽別人的話?”忽然一笑,接口又道:“其實我是想偷聽的,只可惜一個字也聽不到?!? 朱七七嫣然一笑,道:“你呀……你的可愛處,就在這些地方,從來不會假正經……”忽然皺起眉頭,沉吟半晌,緩緩接道:“但那王憐花行事,倒神秘得很,他說的也仿佛從來沒有一句是真話?!? 熊貓兒頷首嘆道:“此人端的神秘得很,昔日我本還不覺得,但我與他接近的時候愈多,便愈覺他行事詭秘難測?!? 朱七七道:“每個鬼鬼祟祟的人,都是這樣的,沈……沈浪還不是如此……”臉上忽然一紅,垂首道:“我可不是在想他,只不過拿他作個比喻?!? 熊貓兒道:“我……我相信?!? 朱七七又道:“你們與沈浪接近的日子不久,還沒有什么,但我……我卻覺得他行事的詭秘,只怕還遠在王憐花之上?!? 熊貓兒沉吟半晌,嘆道:“的確如此,他的行事,的確更是令人捉摸不透,就拿此番他和王憐花斗法的這件事來說……唉!這兩人的確都有一套,此刻兩人看來似乎都已開誠布公,結為同道,其實,我看兩個人都隱藏了不少秘密?!? 朱七七嘆道:“誰說不是呢,起先,我還當沈浪已完全信任王憐花了,哪知他那些姿態都是裝出來給別人看的。” 熊貓兒道:“如此說來,他豈非不但騙了王憐花,也騙了咱們……我真猜不透,此人究竟是何身份,所作所為,究竟有何用意?!? 朱七七苦笑道:“豈止你猜不透,連我也猜不透,這個人的所有一切,都被他自己鎖在一扇門里,這扇門他對誰都不會打開?!? 熊貓兒道:“你可知他這是為什么?” 朱七七道:“誰知道,鬼才知道。”眨了眨眼睛,又道:“我真不懂,世上為什么會有像他這樣的人,仿佛對任何人都沒有信心,假使世人都像你我這樣坦白,那有多好?!? 熊貓兒失笑道:“都像你我這樣,可也天下大亂了。”笑容漸斂,沉聲又道:“坦白雖是美德,但有些人心中有著極大的苦衷,肩上擔負著極重的擔子,你卻叫他如何坦白。” 朱七七目光出神地瞧著自己的指尖,沉默了半晌,幽幽嘆了一口氣,道:“你這人真好,竟還在為他說話……” 突然之間,她覺得此人坐在自己的面前,這帶著滿身野氣的漢子,實在比世上任何男人都要可愛得多。 雖然,就在片刻之前,她還覺得金無望的冷漠、堅定、沉默與善于了解,是她最喜愛的性格。 但此刻,她卻又覺得熊貓兒明朗、熱情、狂野與難以馴服,才是真正男子漢該有的脾氣。 她幽幽地出著神,暗自思忖:“若說世上有個人能在我心里代替沈浪的位置,一定就是這只熊貓,他既然如此愛我,我何必再想沈浪?!? 抬頭望去,熊貓兒也正在出著神,也不知在想什么,他的濃濃的雙眉微微皺起,使得他那明朗而豪邁的面容,又平添幾許稚氣的憂郁之意,正像是玩倦了的野孩子,正坐在街頭等著他母親抓他回去。 朱七七突然覺得有一種母性的溫柔自心底升起,浪潮般的溫暖掩沒了她的全身,不由得輕輕問道:“你在想什么?” 熊貓兒道:“想你?!? 朱七七甜甜地笑了,一只手輕撫著熊貓兒微微皺起的眉結,一只手緊抓著他的手掌,柔聲笑道:“我就在你身旁,你想我什么?” 熊貓兒道:“我在想,這一天來你在干什么?是否寂寞。”他自遠方收回目光,凝注著朱七七,朱七七也正在凝注著他。 朱七七道:“我不寂寞,有個人陪著……”突然跳了起來,大聲道:“不好?!? 在這充滿了柔情蜜意的情況中,她竟會跳起來,當真是有點殺風景,熊貓兒又驚又奇,又有些失望道:“什么事不好了?” 朱七七道:“這一日來,金無望都在陪著我,但此刻,他卻被金不換那些惡人困住了,咱們得去救他?!? 熊貓兒還是坐著,動也不動。 朱七七嬌嗔道:“你聽到了么?快走呀。” 熊貓兒道:“原來他一直陪著你,原來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心里還會想著他,好……好,算我錯了?!? 他的話酸酸的,帶著醋意,而世上的多情少女們,又有哪一個不喜歡男子為她吃醋呢。 朱七七的嬌嗔立刻化作柔情,嫣然一笑,撫摸著他的頭,柔聲道:“傻孩子,就是因為我看到你太高興,所以才將什么事情都忘了,但……但別人有難,咱們總該去救他呀?!? 熊貓兒抬頭道:“你見著我,真的高興?” 朱七七道:“真的……真的……” 熊貓兒突然驚呼一聲,一躍而起,道:“咱們走?!崩炱咂叩氖郑北级?。 朱七七搖頭笑道:“真是個小孩子……” 兩人攜手急奔,朱七七不斷指點著路途。 這雪原本有人蹤,朱七七與金無望方才奔行一深一淺兩行足跡,還殘留在雪地上——淺的足跡自是金無望留下的,深的是朱七七,到了荒僻處,突又多了一人足跡,便是那時跟在他們身后的金不換所留了。 熊貓兒追著這足跡奔了許久,突然駐足道:“不對?!? 朱七七道:“什么不對?” 熊貓兒道:“這足跡在兜著圈子,只怕又是你們……” 朱七七一笑接道:“是我們的,只因……” 她這才簡略地將方才經過之事說了出來,熊貓兒愈聽愈是驚奇,兩人邊走邊說,突然瞧見一片雪上,足跡紛亂。 朱七七道:“就在這里?!? 熊貓兒道:“這就是你們方才動手之處?” 朱七七道:“不錯……但他們卻已走了,莫非金無望已被……已被他們所擒……” 突聽熊貓兒驚呼一聲,道:“你瞧那里?!? 朱七七順著他目光瞧去,面色亦是大變——雪地上零亂的足印間,竟赫然有一攤鮮血。 熱血滲入雪中,便化開了,顏色變得極淡,再加上足底泥污,若不仔細去瞧,實難覺察得出。 兩人掠了過去,熊貓兒抓起一團染血的雪,湊在鼻子上嗅了嗅,濃眉便又皺了起來,沉聲道:“不錯,是血?!? 朱七七顫聲道:“如此說來他……他莫非已遇害了么?” 熊貓兒且不答話,俯首去瞧地上的足印。 他瞧得極是仔細、謹慎,朱七七先也不敢打擾,但過了盞茶時分,她卻終于忍不住了,問道:“人家急死了,你在瞧什么呀?” 熊貓兒沉聲道:“這些足印,驟眼看來雖然是一模一樣,但仔細分辨,它們之間的差異卻仍可看得出來。” 朱七七雖是滿心驚惶悲痛,但仍不免起了好奇之心,亦自垂首望去,瞧了半晌,卻也瞧不出所以然來。她愈是瞧不出,那好奇之心也愈盛,愈是想瞧個明白,索性蹲了下去,又瞧了半晌,終于道:“這有什么不同……難道你真的瞧出了么?” 熊貓兒道:“難道你瞧不出?” 朱七七道:“我……我……好像……有些……” 她實不愿說出認輸的話,只望熊貓兒快些接下去說,哪知熊貓兒含笑望著她,卻偏偏不開口。 她只有站起來,跺足道:“好,我認輸了,我瞧不出?!? 熊貓兒笑道:“你仔細瞧瞧看,只因你還沒有捉摸到觀察事物的方法……”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