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孫正禮往東指著說:“就是那個村子!那村子有個張寡婦,是賀頌的丈母娘!”他大聲嚷嚷著,話才說到此處,就見楊麗芳已撥馬往東邊去了。 俞秀蓮趕緊去解馬,楊健堂、孫正禮都追去了,俞秀蓮也趕緊上馬追上了他們。猴兒手是背著藥匣拉著騾子,也往那邊去跑。史胖子卻拴上馬坐在地下,買了一個甜瓜吃著,并向這里的一般扭頭驚望的人擺擺手,說:“沒有什么可看的!他們都是到那村里看親戚去的!”雖然這么說著,他可也直向那邊轉臉。那邊田塍之間,由楊麗芳在前,一共是四匹馬,最后有一匹騾子,都走得很快。尤其是楊麗芳與孫正禮,一個心急,一個性急,他們最先闖進了東邊的張家村。 一進村就有七八只狗圍著亂吠,楊麗芳就從鞍畔摘槍刺狗;村中有許多住戶聽見狗這樣的急急亂吠,就都出門來看。楊麗芳就問說:“勞你們的駕,哪個門是張寡婦的家?請告訴我。” 村里的人全都怔呆呆的,有個人就向南指著說:“那邊,一拐墻角第一個門就是。”楊麗芳提槍催馬,如同赴敵的女將。一轉墻角,果見第二戶人家的門前停著兩輛騾車,可沒有一匹馬。門戶本來很小,關閉得又甚緊。門前兩個趕車的和幾個閑人都蹲在地下擲錢賭博,一見著提槍騎馬的女將來了,他們齊都嚇得翻著眼,仰著臉。 這時猴兒手也隨著進村來,他就驚訝著說:“啊呀!剛才我明明看見是四輛車、三匹馬進到村子,現在怎么就剩了兩輛車了?” 楊麗芳下了馬提槍去敲門,楊健堂自后趕過來把她攔住,說:“別莽撞!我們照著規矩叫門。”楊麗芳遂緊緊用手敲門,楊健堂就向蹲在地下的車夫問說:“你們是隨賀知府來的不是?” 一個趕車的就回答說:“我們是雇來的車,今天一早雇的我們,講好是由北京城到房山縣,來到這兒可又順便看看親友。共是四輛車,兩輛是人家自己宅里的,一起來的有費老爺,還有兩位太太,這兒大概就是那位賀太太的娘家。可是費老爺、賀老爺才來了不大工夫,就又坐著自己的車往南走了,有一位太太騎著馬也跟了去啦!”說著用手向南指著。南邊連著一行白楊樹,就有一股小徑,地上果然有車轍。 楊健堂疾忙問說:“走了多少時候了?”趕車的人說:“走了多半天啦!一來到這兒就走啦!我們是在這兒等著的,待會兒里邊還有人出來,要上房山縣呢!”楊健堂急向孫正禮說:“快往南去追!”猴兒手仍驚詫著說:“我可只瞧見車馬進來,沒瞧見有車馬往外走呀?”孫正禮打了他一個大嘴巴,說:“你這小子的兩只眼哪管事兒?”遂上了馬,往南出了村口飛奔而去。 此時俞秀蓮也甚急躁,就幫著楊麗芳上前打門,兩扇門都快被她們推倒了,里邊才有個婦人的聲音說道:“什么事?這么亂捶門?”兩扇門開了,露出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一身干凈的青布衣服,頭上戴著銀簪子,雖然老了,可還是風流俊俏。猴兒手猜著一定是張寡婦,是賀頌的小丈母娘了。楊麗芳憤憤地說:“我找賀頌,找費伯紳!”說著邁步向門里就走。 張寡婦伸著兩只胳膊擋著門,嚷嚷著說:“哎喲!你別怔往里闖呀? 你一個婦道人家,拿著槍,我們又不認得你!你闖進來,到底有什么事呀?”俞秀蓮揪起來張寡婦的一只胳臂,說:“你別害怕!我們只找費伯紳、賀頌說幾句話,你容我們進去,絕不驚擾你們!”此時楊麗芳已進去了,俞秀蓮也隨之進內。張寡婦還張著兩只手,跳著腳兒嚷著說:“哪兒來的兩個賊老婆?這么不講理,怔闖進人家的家門,快給我滾出去!趕車的快進來!幫助我把這兩個賊老婆打出去!” 門前的趕車的跟幾個賭博的閑漢,知道這件事不妙,都跑到一邊去了。張寡婦在后邊跺著腳追俞秀蓮,大聲嚷著,卻被猴兒手從她后腰一抱,給抱了起來。張寡婦的手腳亂掙扎,猴兒手卻把她抱到大門口,放在車前的騾子上;張寡婦下也不敢下,只管大聲喊叫道:“來了強盜啦!街坊鄰舍快來人吧!”猴兒手反把門擋住,楊健堂卻說:“猴兒手!規矩一點!” 這時俞秀蓮和楊麗芳已進到院里屋中去查看,俞秀蓮的言語倒很和藹,楊麗芳卻心急,態度不免暴躁。這院子非常之小,只有六間土房。屋中的陳設倒不貧寒,卻是一個男子也沒有,只有三位親戚、鄰舍的婦人,還有一個丫鬟、一個仆婦,此外就是那剛才坐著車來到的張寡婦之女,賀頌的姨太太。 這婦人年紀二十上下,長得不太美,可是極為風騷,紅羅衫子綠綢褲,滿頭的金首飾。膽子倒是很大,見了楊麗芳一點也不害怕,就拿著太太的架子說:“你們可也真能干!我們躲出來這么遠,你們到底還追來,究竟你們跟我家老爺是有什么仇呀?你們要打算怎樣呀?難道你們拿著刀槍來,還真是非得把他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殺死嗎?” 俞秀蓮說:“你別廢話!賀頌跟費伯紳藏在哪兒啦?光天化日之下,我們也不能動手就傷人!” 婦人撇著嘴說:“他們藏在哪兒啦,可是連我也不知道,依著我,這回連跑也不跑;我也知道你們這里有什么德五爺的少奶奶,你們若殺了人,官方不至于拿不著兇手!” 楊麗芳掄起槍桿向這婦人就打,嚇得旁邊的婆子、丫鬟全都亂跑。婦人的身上只挨了一槍桿,就躺在地下撒潑打滾,漂亮的衣服都滾臟了,簪環首飾也都掉了下來。她頭發蓬亂,滿面是淚,大聲哭罵說:“你們找得著我嗎?我又沒害死過誰的娘?我嫁了賀頌那老頭子還不到二年,早先他做知府,享福、造孽,我全都不知道!他家里也不只是我這一個老婆,我跟了他就夠倒霉的啦!我憑什么還替他挨殺受打?嗚嗚嗚……”邊說邊放聲大哭。 張寡婦不知怎么下的騾子,這時又跑進院來,低著頭,向著俞秀蓮的刀上就去撞,說:“你們不是兇嗎?你們就拿刀拿槍把我們娘兒倆殺了吧!” 俞秀蓮趕緊把雙刀藏在背后,說:“我們與你們并無冤仇,是找你們來好好說話,你們別這樣撒潑!只要能把賀頌、費伯紳藏的地方告訴我們,我們立時就走!” 楊麗芳也瞪眼逼嚇著說:“快說!” 那賀頌的姨太太喘著氣站起身來,說:“我告訴你們他們去的地方,你們可只準殺死費伯紳,不準傷我們的老爺!” 俞秀蓮說:“我們本來無意殺人,只是得捉住他們審問審問。” 婦人點頭說:“得!那我就告訴你們吧!這許多日費伯紳就天天拿話嚇唬我們老爺,他說,早先的什么姓楊的女兒現在嫁給德家當兒媳婦了,會使刀槍,只要她一知道了咱們的住處,她就許能來要咱們的命!我們老爺就嚇得不得了。費伯紳又時常跟我們老爺逼銀子,今天說什么請來鏢頭,用銀五十兩;明天又說得聯絡衙門,又得拿出多少錢。他并說俞什么蓮哩,玉嬌龍哩,都是那德家的親戚,都打算幫德家的媳婦報仇呢! “我們老爺又心疼錢又害怕,早就想離開北京。可是他年紀太老了,腿腳都不便利了,再說又沒處去逃;所以嚇得他天天夜里睡不著覺,怕你們去割他的腦袋。今天一清早,忽然費伯紳就到我們家里,驚驚慌慌地逼著我們老爺立時就跟他逃跑,說是他家里昨夜出了事,德家的媳婦找他報仇去啦!幸虧他防得嚴,才沒叫人抓住。他嚇唬我們老爺說,可是這事情還不能算完,今天晚上一定殺你來,官人、保鏢的,也都沒法保護咱們了! 只有快走,才能逃命。我們老爺這才跟著他,帶著我,帶著包裹行李,跑到這兒來。本打算連費伯紳都在我娘家這兒住些日子,可是才一停住車,進來還沒喝一碗茶,費伯紳又說這兒不妥,這兒靠著大道容易叫人找著,他就立刻又要走;我們老爺也不敢離開他,就也跟著他又走了。” 楊麗芳急急地問說:“他們逃往哪兒去了?” 婦人說:“費伯紳說他在房山縣有朋友,那兒最穩妥,他們先去,女魔王保著他們,把我的幾只包裹也給拐走啦!他們叫我在這兒住幾天,說是你們找來了也不要緊。可是我不能離開我們老爺,我的包裹里的金銀首飾、值錢的東西,還都在李大的車上呢!要叫那女魔王拐跑了可怎么好呀?值好幾千呢!我得去找去,歇會兒我也追他們上房山縣!” 俞秀蓮聽這婦女說話諒不是假,就向楊麗芳說:“咱們走吧!”楊麗芳還是死心眼,各處又看了看,果然沒藏著什么人,她就向張寡婦母女道歉,說:“打擾了你們半天,你們放心吧!這事與你們并無相干。”她提著槍依舊憤憤地出了門,上馬往南就走。俞秀蓮又怕賀頌跟費伯紳是藏在這村里別的人家,就請楊健堂帶著猴兒手不必離開這里。她收了雙刀,跨上馬,跟上楊麗芳走去了。 順著村南小徑地上的車轍,斜著去走,不一會兒就認著了大道,只見史胖子催馬從北邊趕來,高聲問說:“要往哪里去呀?”俞秀蓮說:“賀頌跟費伯紳早就又逃了!他們逃往房山縣去了,他們坐的是車,一定走不快,咱們還能追趕得上!”史胖子大笑說:“好狡猾的費伯紳,我看他許是會土遁吧?真能氣死諸葛亮!這老家伙,我倒要會會他。來!姑娘跟少奶奶隨著我走,房山縣是咱們的熟地方,那兒還有我兩個朋友呢!”說著他把馬緊催,趕到前面領路,楊麗芳、俞秀蓮跟在他后面走去。 三匹馬都極快,由南轉西不過三五十里路,就來到了房山縣,沿途卻沒見著費、賀二人所乘坐的騾車。此時天色已是下午五時左右,俞秀蓮跟楊麗芳還連午飯都沒吃,進了城,她們就先找了一家飯鋪,打算休息休息,并吃飯;三匹馬也都叫門前的閑漢給牽到附近的店房去喂。史胖子卻連坐也不坐,就往街上訪查去了。俞秀蓮倒是饑不擇食,可是楊麗芳卻連一點東西也吃不下去。 待了一會兒,史胖子回來了,同來的還有他的一個朋友,也是個山西人,是本地一個小錢莊的伙計。這人是此處的地理鬼,他就說:“姓賀的跟什么諸葛高我也不認得,不過剛才有人從西邊來,說是在路上看見了一個女保鏢的,保著兩輛車。” 俞秀蓮立時站起身來說:“那一定就是何劍娥,往西是什么地方?” 這山西人說:“往西過了拒馬河,可就是淶水、易州,再往西就是西陵了;過了西陵就是紫荊關,再往西就是五回嶺。那一片地方盡是山,山上的歹人很是不少。”俞秀蓮一陣驚愕。 史胖子卻有點膽小,搖了搖頭說:“天也不早了!我想不如姑娘跟少奶奶就在這兒歇一夜吧!我再到街上看看孫大哥他來了沒有?咱們聚齊了,有什么話明天再說。西邊山嶺上,既然是有強盜,那說不定女魔王是帶著那兩個老家伙上山入伙去了。咱們人單勢孤,天又晚,不必冒這個險!” 楊麗芳卻掏出錢來給了飯錢,一聲也不語,向外就走,俞秀蓮只得追出來。史胖子仍有些猶豫,他那個朋友也搖頭低聲說:“不妥呀!”但此刻楊麗芳報仇心急,無論是誰也攔不住她。史胖子就也一橫心,說:“走吧! 人家兩位堂客都不發怯,難道我倒是個尿泡?” 三人一同上了馬,史胖子向他的朋友拱手說了聲:“再會!”依然是他在前頭領路,離了房山縣城又往西走去。越走天上的云光越紅,遠處的山越發紫,樹林越發黑;天上的群鴉飛得越多,噪得越亂,路上的行人越少。他們的三匹馬仍然很快,又走了多時,紅云已變黑,墜向山角,晚風斜吹向面上來;兩旁禾黍蕭蕭,路上已沒有一個行人。 再走,卻見前面有兩輛騾車,楊麗芳就疾忙將馬趕向前去。史胖子卻說:“少奶奶別急!這兩輛騾車是迎著咱們的面往東來的,絕不是,諸葛高不會打回頭的路!”他雖然這樣的說,可是楊麗芳、俞秀蓮雙馬仍不停的向前趕。 對面的車是走得很慢,這里的馬卻極快,少時就走到碰頭。楊麗芳喊了一聲:“停住!”其實這兩輛車的車夫早已驚慌地把車停住了。兩個趕車的人神態極為狼狽,臉上都有鞭痕;一個頭被人打破了,且順著鼻子向下流血,前面這輛車是連車簾子都被人扯去了,車里沒有人也沒有車墊褥;后面那輛車簾子放著,里面卻傳出微微的凄涼的呻吟之聲。俞秀蓮就問說:“你們是從哪兒來的?是遇著強盜被人劫了嗎?”兩個車夫卻都呆呆地望著俞秀蓮,不敢說話。俞秀蓮就說:“你們實說吧!放心,我們不是歹人。” 此時楊麗芳已將馬靠到后面那輛車旁,她手挺花槍挑起了車簾,一看,車里原來臥著一個白胡子的老頭子,渾身的綢緞衣裳已沾著許多血和泥土,趴在車上不住地呻吟戰栗。楊麗芳就怒問道:“這人是賀頌不是?” 兩個趕車的都點頭說:“不錯!這是賀老爺……” 楊麗芳忿然持槍猛向車內去扎,卻被俞秀蓮一推她的胳臂,槍尖兒便刺到了車窗上。俞秀蓮瞪著楊麗芳說:“住手!把量放寬一點!你要報仇也先得把話問明白了。”遂向趕車的問說:“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人是被誰傷的?” 一個趕車的嚇得身上打哆嗦,另一個頭上流血的倒是憤憤的,說:“我們老爺是自己找死!他做過好幾任知府,有萬貫的家財,十七八歲的小婆子有好幾個。可是他交了個朋友叫諸葛高,又叫費伯紳,那老東西天天嚇唬他,說是有什么女俠,要來要他的命!他就嚇得糊涂了!請了一個女魔王,是個保鏢的娘兒們,保護著,還帶著三姨太太,今天就由北京出來,整整走了一天。先到三姨太太的娘家,其實住下就得啦!可是姓費的又說還得往西走,我們老爺就上了他的當。走到西邊山里,那女魔王忽就變了臉,原來她是強盜,把我們老爺砍了一刀,車上的包袱也全都搶去。” 俞秀蓮問說:“那費伯紳呢?” 趕車的說:“那老賊也假裝兒求饒,可是女魔王一點也沒傷他,就逼著我們的車往回來走;可是我回頭瞧了瞧,那費老賊跟女魔王一邊走一邊笑著說話,分明這就是那老賊設下的圈套!騙我們老爺跑出來,還叫我們老爺多帶銀錢財物;半路上先把我們三姨太太拋開,走到這兒,他再遞個暗令叫女魔王一打劫,然后他們找個地方一分贓。咳!聽說我們老爺跟他還是幾十年的交情呢!” 史胖子在旁也忿然說:“這真不是人!” 此時楊麗芳在后車以槍尖點住了賀頌的胸,令他供招當年害死她父母的詳細情形,她一邊憤憤地追問,一邊不住落淚。那賀頌此時傷勢極重,呻吟著,戰栗著,就說:“冤孽!我一生罪過就是好色,就是貪財。至于楊笑齋、倩姑,咳,那更是冤孽!那都是費伯紳替我辦的,我也沒有想到他把事情辦得那么慘。哎呀!饒命吧!” 楊麗芳的槍尖本要往下去扎,但不知為什么竟覺得雙腕無力,下不了手,她的眼淚直流,牙關緊咬,但卻不能下手殺人。俞秀蓮又過來攔她,說:“不必!他已然這么老了,受了這么重的傷,就放他去吧!”楊麗芳收了槍,仍不住悲痛地哭泣。俞秀蓮又拉了她一把,說:“我們去找費伯紳,見了那賊可絕不能饒他!”于是催馬在前,楊麗芳、史胖子隨在后面又往西走去。 此時楊麗芳雖然未得手刃仇人賀頌,但哭泣過了一陣之后,心里卻寬展了很多。她想無論如何,今天自己已看見了賀頌那狼狽乞命的樣子,總算是給自己的父母出了一點氣。真正的仇人、奸人、壞人,還是那費伯紳!大概那賊隱藏的地方亦離此不遠,他的性命也必在旦夕之間了。 三匹馬此時行得更快,可是暮色已漸漸低垂,路上一個人也看不見。 兩旁的田禾如同一片大海,黑濤滾滾,并發出蕭蕭之聲。山更多,村舍更少,天空已現出了星光。史胖子就勒住了馬,說:“咱們別往下走了!走到哪里才算到了呢?費伯紳藏在哪座山上咱們也不知道,就是知道,我瞧黑天半夜的也不容易去搜,不如先找個人家借宿一宵?” 俞秀蓮也覺得對,就向楊麗芳說:“你覺得怎么樣?我們找個地方歇一夜,明天一早再上山去搜。已然把賀頌的性命都饒了,這件事還急什么?我擔保,決不能叫費伯紳那老賊漏網就是了!”楊麗芳在馬上以悲哀的聲音答應著,于是三匹馬就轉路緩行。 史胖子在前,他的兩只眼東瞧西望;在暮色之下,俞秀蓮跟楊麗芳只覺得四面全是一樣的陰沉,但他卻能由霧的深淺程度分辨出來哪邊是樹林,哪邊是山,哪邊是道路,哪邊是廬舍。當下他就在前帶路,果然他帶的路不錯,若隨著他走,便不容易踏著道旁的田禾。 走了半天,前面忽聽得狗吠聲,俞秀蓮就向她前面的楊麗芳說:“到人家里,可要小心一點,少說話!因為這地方太僻,誰知道住的都是什么人?”于是又往前走著,狗就撲上來了。史胖子大聲斥著狗,為是叫村里的人聽見;但是他才喊了一聲,就見有一個晃晃悠悠的紙燈籠出現,史胖子疾忙勒住馬。 這個燈籠很是神秘,就像是曠地里夜間時常出現的鬼火一般。少時來到了臨近,史胖子低頭一看,燈光照著個黑乎乎的、短短的、不過二尺來高的東西,猛一看像是個鬼,細一看原來是個小孩。史胖子不由倒笑了,就問說:“小孩!你們這是什么地方呀?”小孩說:“我們這兒叫狗兒堡。” 史胖子笑著說:“好名稱!你是干什么的?你是這里的店小二嗎?”小孩搖頭說:“不是,我們這兒沒有店房,我是這村里打更的。”史胖子說:“你們這村子會叫你這個小孩子打更?”小孩說:“我爸爸是這村的鄉約,我打更有一年多了。這村子平靜,多年也沒鬧過一次賊,我就管打頭更,二更、三更打不打都不要緊。”俞秀蓮聽這孩子說話伶俐,似是早就由人給教好了的,她就又把楊麗芳的胳臂拉了一下。 此時史胖子就說:“你爸爸是鄉約,這就好啦!我姓劉,我是太原府的差官,現在是保護兩位官眷到任去。走過了宿處,天黑了,我們都沒地方住,快叫你爸爸給我找房子吧!”孩子說:“我爸爸在屋里了,他鬧腳氣不能出來,你們去找他吧!”史胖子說:“我哪知道你爸爸在哪兒住?來,你看著狗,帶路!”他遂下了馬,跟著這小孩進了村子,俞秀蓮、楊麗芳騎著馬隨之走入。 這村子里的樹很多,所以四周更顯得黑,統共不過十來戶人家,家家閉著門。俞秀蓮在馬上隔著人家的短墻向里去望,就見沒有一間屋子有燈光的,仿佛此地除了這鬼一般的小孩,狼一樣的惡狗之外,就沒有什么活的東西了。村外傳來可怖的嘩啦嘩啦的響聲,連續不斷,不知是風吹得楊樹葉子響,還是山泉響。 沒走幾步,就來到一座土房子前,這土房子極低,黑兀兀的像一座墳頭,里面沒有一點燈光。前面那小孩就一推門,提著燈籠向里面說:“爸爸!來了人啦!一個漢子、兩個婆娘,你出來吧!他們要找你呢!” 屋里哼了一聲,像是牛喘氣,待了半天,才出來一人。楊麗芳借著那燈籠低暗的光一看,她就不由嚇了一跳。只見這人的身材足有六七尺,尤其是才由小屋里鉆出來,有那小孩子陪襯著,愈顯得他的身材高大。他披著一件襤褸的短褂,短褲子也很破,光著兩只腳,須發蓬亂的一個大頭,凸起來的胸脯敞露著,上面有一堆黑毛,像是個泥塑金剛。此人直挺挺地站著,不說話,并直著兩只發光的眼睛,瞪瞪楊麗芳,又瞪瞪俞秀蓮。 史胖子就向俞秀蓮說:“怎么樣?咱們就在這里住下,還是離開這兒再往下走?” 俞秀蓮也不免有點猶豫,但那小孩子又說:“別處可沒村子啦!你們就在這兒住下吧!你們別胡疑惑,我們村里全都是好人!” 史胖子笑著說:“好孩子,你真會說話!說你就是在這村里長大了的,沒在外面跑過,沒在山上爬過,我才不信呢!”又向孩子的爸爸說:“鄉約!我們既然來到這里,見著了你,咱們就是有緣,你得多照顧。我先問你,這村里有閑房沒有?有一間就行,我可以在你這小屋里跟你在一塊擠著。” 這鄉約指著說:“那邊梁家有間屋子,我給你們說說就成。” 史胖子點頭說:“好!你就給說去吧!可是……”說話之間,他抽出了一口短刀,向大漢的毛胸間一比,大漢將身子疾忙向后一退。史胖子又奪過那孩子手中的燈籠,照照楊麗芳的長槍和俞秀蓮的雙刀,指著說:“你看見了沒有?你也不必問我們是干什么的,你就給找房子好了。一夜平安過去無事,明天早晨我們必送你銀兩;倘若有點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你是鄉約,那可說不定咱要翻臉無情!” 小孩子嚇得臉黃,忙躲進屋里去了,這鄉約就嚷嚷說:“你說這話我不能管!四十里外有市鎮,你們又有馬匹,趕幾步那邊住去吧!在我們這村,我敢擔保沒事,可是萬一……那我也不能擔保,我不能賠上命!” 史胖子笑著,拍拍這鄉約的脖子,說:“話不能不那樣先說了!因為我們是初次見面,才來到這兒,誰知道你們是怎么回事?好!別怕!快給我們找房子!”說著,把燈籠交給這鄉約,這鄉約就帶著他們往西走。 來到一家柴扉前,鄉約就向里大聲喊著:“梁二!梁二!”喊了兩聲,里面就有個人應聲。由黑屋子里出來一人,身材也不矮,口中罵罵咧咧的,把柴扉開了。他一仰臉,見有外人,臉上便現出來驚訝之狀,鄉約說:“這是過路的,一共三位,找不著鎮店了,想在你們家里尋一夜的宿。”梁二發著怔,看著鄉約的臉,呆了半天,才點點頭說:“進來吧!我這可只有一間閑房,房子又窄,住男的可就住不了女的!”史胖子說:“不要緊!我在外面打更。” 此時俞秀蓮跟楊麗芳都下了馬,史胖子將三匹馬都放到院中,好在這院子里有草垛,史胖子就抱了一堆草來喂馬。梁二到西邊的一間小土屋里,進去了半天,方才點上一盞光線低暗的油燈。俞秀蓮從外面往屋里去看,就見屋里十分破舊,后墻裂了一道大縫子,外面的星光在屋里都能夠看得見;靠墻原有一鋪土炕,可是當中塌了一個大坑,像是個井似的。 梁二臨時搬了兩塊破板子,放在炕上,他就走出了屋子,向俞秀蓮說:“進去睡吧!別瞧房子破,可不漏,板子上也沒有臭蟲,你們要到西邊鎮上花銀子去住店,也沒有這么好的房子。”說話是一點兒也不和氣。 楊麗芳望著屋里就皺眉,向俞秀蓮說:“住這房子還不如在露天地呢!”俞秀蓮卻向她使了個眼色,即由馬上解刀,并把楊麗芳的槍也拿著,她就先進到屋里,楊麗芳只得隨之進去。梁二又在屋外說:“要水不要? 水可倒是現成,想喝熱的,我給拿草燒一燒。”俞秀蓮卻說:“不用了!” 史胖子又站在屋外往里說:“姑娘跟少奶奶自管放心睡!反正有我在院里,我一夜不睡覺。”俞秀蓮使了個眼色,叫他注意外面的人;史胖子卻撇嘴笑了笑,表示并不要緊,當下把屋門推得閉上。 楊麗芳看見屋門里連個插關都沒有,她就要用一條手絹把門系上,俞秀蓮卻擺手說:“何必!你的一條手絹,就能拴得住門嗎?你且看看這邊。”說時一指后墻那條透風的大裂縫。楊麗芳恨不得也找個什么東西來,把這縫子堵上才好,俞秀蓮就扒在她的耳邊說:“你還沒看出來嗎? 這地方那兩個人,連那小孩子都靠不住!咱們住在這兒,就為的是……你明白?此地山這么多,地這么曠,上哪兒才能夠找著何劍娥跟費伯紳?今夜,要叫他們自投羅網。你自管睡你的,到時有事我再招呼你,只要你睡得驚醒一點就是了。”楊麗芳一聽,心頭不禁一陣凜然,頓覺皮膚上生了許多寒栗子。就聽外面那鄉約和那梁二正在跟史胖子說話,史胖子對著他們哈哈大笑,仿佛和他們是一見如故了。 楊麗芳坐在炕板子上,脫去了鞋,她的兩只眼睛卻不住瞪著那墻上的裂縫,槍就放在她的身旁。俞秀蓮解開了鞋,抖一抖又穿上系緊,并且把頭上的手帕緊了緊,腰間的綢帶也勒了一勒。楊麗芳也趕緊又穿上鞋,俞秀蓮卻望著她笑了笑。 這時屋外沒人說話了,可還有馬吃草的聲音。史胖子高聲唱著山西梆子腔,聲音越來越遠,仿佛已走出這院去了;并且唱了幾句就不唱了,更聲也聽不見了。野外的風吹進墻縫子,一連把門吹開了兩三次,俞秀蓮就站起來,關了幾次門。楊麗芳是不住打哈欠,俞秀蓮叫她睡下。她躺在板子上卻覺得很不舒服,眼睛閉一會兒睜一會兒,總是不敢安心去睡。俞秀蓮卻把雙刀的鐵鞘當作枕頭,才一躺下,便閉上了眼,緊接著就發出細微的鼾聲。她這樣一睡,楊麗芳就更不敢睡了。 雖然這時正當夏夜,可是風吹來卻很寒冷。室中的蚊蟲極多,在人的臉上飛繞著。地下放著一只黑砂碗,碗里有一點油,油里浸著個紙捻,突突地發著黯淡的光焰。有無數的綠色飛蟲,都圍著那點光焰亂繞,有多一半是墮在燈里燒死了。 忽聽見窗外咚的一聲,楊麗芳一驚,趕緊立起身來,手摸著槍桿。 卻聽窗外又是咚咚的一連幾下,原來是馬用蹄子敲地,接著又聽見馬嘶起來,遠處的狗也亂叫。楊麗芳越發不能睡了,只得坐了起來。想起北京的家庭,想起丈夫文雄,她心中很難受,急盼著快些把費伯紳殺死,把仇報了好回家去;此后自己一定永遠是歡喜、高興的,做個本分的賢良的媳婦,做個溫柔的妻子。 她坐著想了一會兒,外面便一點聲音也沒有了,也不知史胖子回來了沒有?那梁二……難道這家里就是他一個人嗎?更鼓也聽不見敲了,這也很可疑。后墻縫子外風還不住地吹,星光也不住地向屋里眨眼,地下燈碗里的油已垂干,光小如豆。忽然見俞秀蓮坐起身來,倒把她嚇了一大跳。俞秀蓮卻還像是很疲倦,慢慢站起身來,說:“把那盞燈吹滅了吧! 干嗎叫它招蚊子呢?你看蚊子有多少?叮得我都睡不著覺!”她睡眼蒙眬的,說話都像是沒有力氣。 楊麗芳答應了一聲,下了炕,走過去蹲下身,才要將燈吹滅;驀然見俞秀蓮只用一只手就抄起了自己的那桿花槍,向后墻縫子扎去。扎得真是準確,槍如惡蟒一般鉆過墻縫到了外面,就聽外面有人號叫:“哎喲!哎喲!痛死我了!”楊麗芳疾忙站起身,精神緊張,俞秀蓮卻急急地吩咐說:“快吹滅了燈!”楊麗芳趕緊用腳將燈碗踢翻,將火焰踏滅。俞秀蓮就將槍自外抽回,外面咕咚的一聲,像是一個人倒下了。 俞秀蓮將槍遞給了楊麗芳,她自己鏘然抽出了雙刀,兩個人都在屋中靜靜地站著。這時就聽史胖子在窗外急急地向屋里說:“來的人很不少,幾十個,都是山上來的,已把村子圍上了。快出來騎上馬走吧!是那小子給送的信。高大個兒的鄉約也是賊黨,快快快!”他說話時都有些氣喘。 俞秀蓮在前出屋,楊麗芳提槍跟了出來。史胖子很著急地就要開門,要一同騎馬殺出村去,俞秀蓮卻說:“不行!現在騎馬闖出去,一定要中他們的計,他們必然埋伏著絆馬索!” 史胖子說:“那他們扔進火種,把這草垛子燒著了可怎么好?” 俞秀蓮說:“不要緊!”她令史胖子、楊麗芳仔細防備,獨自隱身在柴扉之后。 過了一會兒,就聽外面有嚓嚓的腳步聲和私語聲。俞秀蓮等到外面的人快到了臨近,驀然將柴扉一推,跳到門外,雙刀左右一分,立時就有兩人慘叫著倒地;其余四五個人一齊掄刀向她進逼,她的雙刀如鳳翅疾展,三四下就又傷倒了兩人。此時有兩個賊人已跳進了短墻里,一個被史胖子一腳踢翻,一個被楊麗芳一槍扎死。楊麗芳這時也精神奮發,她想著費伯紳一定就是在這些賊人之中,她忿不由己,就一手牽馬,一手提槍,闖出了柴扉。 此時賊人進村來的愈多,俞秀蓮一人敵住了十幾個,那些賊人被她的雙刀殺得東歪西倒,狼哭鬼叫。賊人并有舉著火把的,都向后退去;火光之中的俞秀蓮直似個勇武的女神,而前赴后繼的一些賊人,只像是一群小鬼,有人高喊,有人吹哨。楊麗芳也挺槍刺倒了兩個賊人,忽覺身后一陣風響,她疾忙回身橫槍架住了一口刀;握刀的人卻是一個女賊,騎在一匹馬上,惡狠狠地向她說:“你不是要找費伯紳嗎?隨我走!”說著點手撥馬往村外跑去。楊麗芳說:“誰怕你!”也趕緊上馬,一邊揮槍扎人開路,一邊往村外去趕。俞秀蓮跟史胖子每人都敵住了十幾個賊人,正在那里酣斗,也顧不得來攔她,楊麗芳就沖馬出了村。 不料道旁早藏著賊人,早埋伏著絆馬的繩索;她的馬一來,繩索忽然抖起,馬高跳起來,她的身子便摔了下來,馬卻向前跑去了。但她的身軀伶便,疾忙挺身站起。兩邊藏著的三個賊人,一齊撲了過來,她一回槍就刺倒了一個人。她疾忙去追馬,那兩個賊人在她的身后緊追;她跑了十幾步又轉身抖槍而戰,五六個回合,又扎傷了一個賊人。 兩個賊人是一個負傷一個喪膽,就齊都轉身而逃。楊麗芳也不去追趕,只管跑著去追她的馬。又跑了幾十步,聽得前面遠遠之處,順著風聲,又有婦人的尖銳喊聲,道:“德家的小娘兒們!你有膽子跟我來!費伯紳諸葛高就在這里了!”接著是罵了一大篇極難聽的話,楊麗芳氣得又往前去追趕。 又走了不遠路,才見剛才驚走了的那匹馬,由對面跑回來了,幾乎將她撞著,她趕緊一橫槍。這匹馬平日原是楊健堂騎的,極為矯健馴良,見槍一攔,它當時就站住了;楊麗芳遂認鐙上馬,控制住了轡頭,撥轉過來。 這時又聽前面傳來那婦人的呼喊之聲,仿佛她又回到臨近了,依舊是叫著:“德家的小娘兒們!有膽子追我來呀?費伯紳在前面等著你呢!”楊麗芳本來是有些猶豫,但是又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還是平時居閨房燈畔,她丈夫文雄為她講的班超的故事里面的兩句話。她就振起了勇氣,又催馬緊追。 這匹馬逢橋過橋,逢水過水,似乎毫不費她的力;但是前面的那婦人,卻永遠離她有一箭之遠,永遠叫她追趕不上。此時已離開那個村子很遠了,楊麗芳成了孤身一人,地下的路又極為迂回;前面的女魔王何劍娥若不喊出聲兒來激她、罵她,她簡直不能曉得何劍娥是在哪里,因此不免生了一些戒心,便一手提槍,一手勒韁,緩緩地向前去走。 不覺著天色就漸漸發明了,從淺灰的天色中已看到了兩旁的田禾,對面是煙云叆叇的高山,女魔王已然不見了;地下被露水浸濕的泥土上,留有一行蹄跡,也不知這里是什么地方。山風迎面吹來,十分寒冷,更看不見有一家村舍。越走路越窄,地勢越高,田禾越稀,飛鳥可極多,楊麗芳就駐了馬,掠掠鬢發,喘了口氣。此時就聽耳邊又有人喊叫說:“德家的小娘兒們!有膽子的來呀!姓費的就在這兒啦!你不是要報仇嗎?”聲音極為尖銳,發自于高處,并有山谷的回音。 楊麗芳順著聲音,向左邊的山上抬頭定睛去看,只見那一條窄小的山路上站著一個人,模樣雖看不清,可是能猜出就是那婦人,大概就是女魔王何劍娥;她手里搖著一條白手巾,正向她招逗。楊麗芳大怒,一催馬,蹄聲如急雨,少時就來到了山腳之下。她挺槍向上叫道:“你滾下來!” 上面的人往下跑了幾步,卻又止住,傲笑著說:“你來!上山來吧!我不殺你!我給你找一個女婿,準保比德家的那兒子好得多。”楊麗芳啐了一口,催馬順山路走上去,那女魔王卻橫刀站住不動。楊麗芳來到距她二十步之遠,就偏身下馬,挺槍上前,女魔王卻搖擺著白手巾說:“先別動手!”又笑了笑,說:“干嗎那么兇呀?我要打算要你的命,早就用暗器打你了。我倒是很愛你的!我知道你是單刀楊小太歲的妹妹,說來你也是江湖人,為什么你愿意在德家當那受氣包兒的兒媳婦呢?我看著你太冤!不如咱們倆拜干姐妹,你跟著我走,到處準保有吃有穿有戴的,還有男人……” 才說到這里,突然楊麗芳一槍刺來。她疾忙用刀撥開,說:“哎喲!難道這么好的便宜事你還不要嗎?”她還一半玩笑地以刀虛為招架了二三下;但楊麗芳的槍卻勢如毒蛇,直向她來扎。她狠狠地回迎了幾下,自覺吃虧兵器太短,幾乎被楊麗芳一槍刺中了肋窩。她急了,揮刀罵道:“騷丫頭,小賤娘兒們!” 楊麗芳雖然生氣,但并不還口罵,只沉穩鎮定地手腕擰勁兒,使槍桿彈動,槍頭點動;這叫作“鳳點頭”,專取對方的手腕。何劍娥立時眼睛就花了,虛迎一刀,回身向山上就跑。楊麗芳緊追上去,槍往上挑;何劍娥嚇得哎呀一聲,疾忙低頭翻臂,一鏢打來;楊麗芳趕忙縮身,鏢從身邊飛過去,觸落在山石上,她不得不退后一步,暫時停止向前。 何劍娥就趁勢驚慌著跑上了山,到了山頂上,她卻一鏢接連著一鏢打來。楊麗芳伏踞在一邊,槍抖成“梨花擺頭”之式,護住了身;上面飛來的五支鏢,兩鏢被槍撥落,三支是全都打空。何劍娥忽然又跑走了,楊麗芳已然看不見她了,就又停了些時。看見山上已沒有動靜,嫣紅的太陽已然冉冉升了起來,楊麗芳又略歇了一會兒,就往下走,牽住了馬再往上走,同時仰著頭,時時提防上面的暗器,但幸而沒有,她就牽馬上了山。 走上去一看,上面是一道很平廣的山嶺,樹木也很稀。向下看去,下面是一片田禾,被太陽照成金色,如滾動著萬頃金波的大海。她迎著陽光騎上馬,順著山嶺去走。才走過了一重山嶺,迎頭又看見了何劍娥,何劍娥見了她回身就跑。楊麗芳趕緊又追,但是她很驚疑,特別的小心;同時見這道山嶺又往上去了,路也沒有剛才那么寬那么平了。登上了這第二重的山頂,轉過去卻是一片平谷,忽然有一群山鳥全都驚飛起來,楊麗芳就一驚,馬騎得更緩了。來到平谷上,見四面無人,何劍娥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正在驚疑,突然聽得一聲呼哨,楊麗芳疾忙退馬,卻見何劍娥又在前面高處出現,舉臂高搖著白手巾。就見從她腳下一股山夾道里,跑出來十幾個人,都是短打扮,有的還光著膀子,多一半使刀,少一半拿槍,氣勢洶洶,一齊奔了過來,齊聲威嚇道:“快下馬來!乖乖的,聽話吧!”上面的何劍娥在山石上歡躍,說:“小媳婦兒!你還不扔下你的槍嗎?” 楊麗芳大怒,疾忙下馬挺槍向前。迎面就有三個人一齊使槍向她來刺,但他們全都是胡扎亂戳,哪里懂得槍法?楊麗芳雖然力弱,但是步驟不亂,運用她的巧妙的槍法,封扎沉絞,一著緊似一著,不到十合就刺傷了兩個人。于是其余的人都慌了,何劍娥便從高處跑了下來,大聲叫嚷著,說:“別怕!別怕!你們還他媽的是占山為王的好漢嗎?還怕一個娘兒們?”她指揮著,眾人又一齊擁上。 但楊麗芳的槍法更加精熟,槍尖亂點,白纓飄舞,映著陽光十分好看。雖然左右全是刀槍亂上,勢極危迫,但她的槍抖起來緊護住了身,誰也不能夠近前。槍本來是“兵器中之賊”,尤其楊麗芳所使的是真正楊家的正宗梨花槍法,所以鉤、攔、繃、絞,抖動如飛。女魔王何劍娥也舞刀上前,但十余個人也都敵不過楊麗芳。 又戰了二十余合之后,楊麗芳的力氣也就有些接不上了,但仍然緊咬牙關,奮勇揮槍。不料這時那山夾道中又有許多賊人跑來,一個跟著一個,手中全都提著鋒利的兵器。何劍娥就又大喊道:“快來吧!快來些幫手,快把這個小潑婦捉住!”楊麗芳未免吃驚,因為對方的人多,兵器又多,她的槍眼看著就要護不住自身了,急得她幾乎要哭了出來。 可是跑來的這二十多個嘍啰,齊都彼此用黑話招呼;他們說的話楊麗芳雖然聽不懂,但是卻可以看見他們都是滿身流汗,氣喘吁吁的,有的頭上流著血,像是被人逼迫得跑來的樣子,只聽明白他們說了一句“俞秀蓮”。 何劍娥紫漲了臉,臉上的紅痣也突起來,跟被槍扎傷了一個血窟窿似的,嗓子也劈了,扯開了大嚷大罵道:“你們這一群膽怯無能的小子,白占了惡牛山多少年!焦大虎那忘八東西也跑了嗎?快來幫忙!連個小娘兒們都捉不住,你們還……”她罵的話極為難聽。 楊麗芳一聽俞秀蓮已到山上來了,她就又振起了勇氣,力量也仿佛增加了十倍,槍抖得更疾更快;并且除了緊緊護身,還抽空就刺,一桿槍在許多兵刃之中,如銀龍與一群小魚、大魚爭斗,就又扎傷了三個。其余的人都似為俞秀蓮之名所震,只管往西邊的嶺下拼命地去逃,哪里還有心來圍戰楊麗芳! 一霎時,賊人就逃了十分之九,這里只剩下三個人與楊麗芳對敵,其中就有何劍娥。何劍娥這時卻拼起命來,一刀緊似一刀;楊麗芳挽動了槍花,身子向后退了兩步。在這時,山夾道中就來了一個手持樸刀的赤背大漢,楊麗芳一看是孫正禮,就大聲嚷嚷說:“孫大叔!快來幫助我!”見五爪鷹孫正禮舞刀過來,何劍娥就曳刀跑了。孫正禮兩三刀就將兩個賊人全都砍倒在地,何劍娥卻已往山上爬去,楊麗芳就喊說:“孫大叔!別放她逃走了!”孫正禮提刀向上又追。 這時只見俞秀蓮手提雙刀已自山頭出現。何劍娥已無路可去,急得她大叫一聲,將身向下一跳,跌倒了,身子順著山坡滾了下去。俞秀蓮持雙刀向下去追,只見何劍娥已將刀撒了手,雙手抱住頭,往下滾得更快。此時山下就有五六匹馬,馬上都是想要逃命的賊人,就見一匹馬迎上了山坡,截住了何劍娥,把她抱上馬去,撥馬下山,又往西飛馳而去。 俞秀蓮看見那六個騎馬的人之中,有本山的寨主焦大虎,還有一個花白胡子的瘦老人,她就舞刀回首招點,喊道:“快來!看!那就是費伯紳!”口中喊出來,她人已然追了下去。前面的六匹馬七個人卻不顧背后,只管向西飛跑。此時孫正禮已跑下山坡來了,提刀幫助俞秀蓮去追;但他們雖跑得快,卻都在步下,如何能追得上前面的馬? 山上的楊麗芳已將她那匹馬牽來,可是這山坡本來沒有人工鑿成的道路,顯得十分陡,楊麗芳手中又有一桿槍,此時倒成了她的累贅物了。 她牽著馬往下來,看那樣子十分危險,若是一個不謹慎,失了足,連人帶馬就得滾下山來;縱然不死,也得成個殘廢。俞秀蓮大驚,叫孫正禮先往西去追,她回身跑來救楊麗芳,并高聲喊道:“牽馬站住吧!別往下來啦! 等我上去接你!”她遂就將雙刀放在一塊大青石的后面,往上去爬。很快地來到了楊麗芳臨近,將馬接了過去,囑咐說:“你慢慢的,小心一些!拿槍桿拄著地慢慢往下走!” 楊麗芳說:“俞姑姑放心!我很謹慎,我不能夠跌下去。”俞秀蓮說:“那么我先騎著馬下去了?”楊麗芳說:“俞姑姑騎著馬先追費伯紳去吧! 不用管我啦!”俞秀蓮說:“不管你也行,你可下去就在這兒等著,不要往遠去。我們追上費伯紳,替你將仇報了,我們就回來找你,你可千萬不要離開這兒!”楊麗芳點頭答應。 俞秀蓮在這山坡上她就跨上了馬,挽住了絲韁;馬本來很好,她的騎術又精,所以三跳兩跳地就下了山坡。她下馬拾起刀來,又騎上去,舉著一只手又向正往下走的楊麗芳高聲囑咐了一聲,見楊麗芳在上面點頭,俞秀蓮就催馬向西追去了。 楊麗芳很艱難地走了下來。她本來不甘心,即使用步走著也要持槍追去,可是氣力已然不勝了。她就找了一塊石頭坐下,手拄著槍,看面前無邊的田禾,天空陽光云影之下,只有幾只老鴉在那里飛翔,四邊卻看不見人,此地荒涼之極;回首往山上去看,山并不高,但上面卻無一人,賊人大概都已逃盡了。 她歇了一會兒,又要走,卻聽山上有人喊叫說:“下面是楊小姑娘嗎?”楊麗芳驚了一下,疾忙站起身來,回頭向上邊一看,見是史胖子騎著一匹馬,還拉著兩匹馬。她就急急地點手說:“史大叔,快下來!快下來!快給我一匹馬!費伯紳往西跑下去了,俞姑姑、孫大叔都已追下去了! 快給我馬,我也去追!” 史胖子就將一匹馬撒了手,沖著馬屁股上一拳擊去,這匹馬就連躥帶跳地下了山坡。楊麗芳疾忙向旁一閃,馬已到了平地上,被她攔下,揪住;同時山上又拋下一根皮鞭,她也拾起來。她喜歡極了,就趕緊上馬,向西飛馳而去。這匹馬又是俞秀蓮騎的那匹,跑起來也非常之快,霎時間就跑出了很遠。 史胖子騎著一匹,拉著一匹,從身后追了來,一邊跟著走,一邊說:“昨夜我們在狗兒堡跟賊人打仗,后來就找不著你了,我們真是著急,還以為你是被賊人搶了去了!孫正禮可又找到我們了,他聽了氣得扔了馬,脫了衣裳拿著刀,就爬上山來了。俞姑娘也把馬交給我,叫我看著,她也上山找你去啦。讓我在那村子里給他們看馬,我哪能受得了? “昨天咱們住的那個地方,原來那梁二就是個賊!那村子里好人很少。那鄉約叫傻大個,其實他才不傻,他那個兒子更是個小壞包兒;昨晚上他把咱們帶到那梁二的家里去,就叫那小壞包兒到山上勾人,幸虧咱們有防備,不然都得完啦!山上的賊人倒不多,連村里的一共才五十多個。 為首的叫焦大虎,那家伙跟女魔王許有點交情,所以女魔王才把費伯紳跟賀頌帶到這兒來。 “等來到了,大概是費伯紳那小子突然又生了歹心,覺得賀頌是他們的累贅,再說賀頌的身邊又有財可圖,所以他就翻了幾十年的老交情跟面子,唆使女魔王、焦大虎那幫人,把老賀給傷了、劫了。這也是狼吃狼,冷不防!老賀完了,老費可樂啦!幸虧咱們及時就趕來了,不然,要遲半個月再來,這山上真許就扯起‘替天行道’的杏黃旗來了,焦大虎還不是大王爺?費伯紳還不是軍師?女魔王到那時還能了得?” 楊麗芳一邊催馬急急地走,一邊氣喘著說:“女魔王真狡猾!她把我誆到山上來,叫來許多賊人把我圍困住;幸虧我這桿槍還敵得過他們,孫大叔、俞姑娘又趕了去幫我,不然……” 史胖子說:“這全是那費伯紳定下的詭計!咱們這里都有誰,誰的本事怎么樣,他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的了。那家伙,好難斗!可是又不作臉,山上的這些小毛賊太軟蛋包,沒有一個強悍有膽量的。所以,剛才我在狗兒堡里待不住,要上山來幫幫忙,可是我上山一看,一個也沒有啦! “我牽著馬走了六七個山頭,才在一個山窟窿里找著兩個小毛賊。我也沒傷他們,就聽他們說,俞秀蓮上山來了,還有個光脊背的大漢,把人連殺帶砍帶逃命的都趕光了;那個諸葛高跟女魔王,連寨主焦大虎都一齊跑了。我先是笑這伙人太泄氣,我早先占山為王時也沒這樣泄氣過;可是我又想,也許是那諸葛高自知此山難守,故意把咱們誘往別處入他的陷阱?我看咱們追是一定要追了,可是也得小心一點!” 史胖子一邊騎馬跑著,一邊說話,手里還牽著一匹,不覺間他就落在后邊了;報仇心急的楊麗芳早馳馬奔往前面去了,而且越離越遠。史胖子索性話也不說了,也跟不上了,他只在后大聲喊說:“可小心點!” 楊麗芳不顧一切地馳馬向前,馬順著山邊的彎曲道路,似飛一般的跑。少時趕上了孫正禮,孫正禮正持刀站在道旁發怔,頭上脊背上全是汗水,他就氣哼哼地說:“沒有馬,他娘的追不上!” 楊麗芳趕緊說:“史大叔牽著馬在后邊了,孫大叔快去要來馬,再幫我去追!”說時,她的馬并不停,就從孫正禮的身旁掠過,依舊往西去走。 忽然來到了一個所在,只見這里是一個叉子形的路口,往東南的一條路稍寬,稍為平坦,但禾黍蕭蕭,路上無人;往北卻是一條很窄的路,遠處有青山,近處且有樹木跟廬舍。楊麗芳來此駐了馬,就不禁徘徊,心里想:我往哪邊走才對呢?只好先到廬舍去打聽打聽了。于是她催馬進了北邊的路,走不多時就來到廬舍之前。 這里有十幾株高低不齊的槐柳樹,里面是小廬五椽,都被綠蔭遮覆著。土垣里還有竹籬,竹籬之內種著蔬菜;土垣之外卻有自山上瀉下來的一股流水,在石頭上緩緩地流著,其寬不到二尺,馬一跳便跳過去了。水聚到南首林里成了一個池子,蘆葦生在池邊,柳絲垂到水里;有幾只雪白的鴨子在那邊游著,呷呷地叫著,樹上也是蟬聲鳥語。 楊麗芳想不到這里竟有如此清靜的地方,這竟像是個隱士棲住之所。她下了馬,仔細低頭去看,見地下有幾行蹄跡,是一直往北邊的山里去了。走到柴扉前一推,沒有推開,她又叫了兩聲:“有人沒有?快來開門,我要打聽一點事!”里邊只有細碎的鳥語,卻沒有人應聲。楊麗芳就登著馬鐙攀上了短墻頭,才要跳進去,就見那三間較大的草廬里竹簾一動,走出來一個婦人,喊著說:“別上墻呀!墻可禁不住,你是做什么的啊?” 楊麗芳一看,這婦人年紀不過三十歲,黑黑的臉上擦著許多脂粉,重眉毛,梳著光亮的云髻。她穿著綠綢子上身,大紅布的褲子,腳極小,手上還有金箍子,看著不像久在這山野荒村中住的人。楊麗芳就說:“我跟你打聽一件事,剛才你看見有幾匹馬從這門前走過去了沒有?” 婦人說:“我這半天都沒出屋子,哪看見有什么馬了?我倒是聽見一陣馬蹄響,好像是往北去了。” 楊麗芳問說:“往北是什么地方?” 婦人說:“往北是山。” 楊麗芳又問:“那邊有住人家的嗎?” 婦人搖頭,笑了笑說:“那我可不知道!你別瞧我在這兒住了十多年了,可是山上我一回也沒有去過。”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