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可是愛情卻使得她有了勇氣,不顧一切的勇氣。 她希望能看到他,只要能看到他,別的事她全不放在心上。 風(fēng)是冷的,冷得像刀。 但在她感覺中,連這冷風(fēng)都是溫柔的,但就在這時(shí),她已聽到風(fēng)中傳來的啜泣聲音。 是誰在如此黑暗寒冷的荒漠上偷偷啜泣? 她本已走過去,又轉(zhuǎn)回來,愛情不但使得她的人更美,也使得她的心更美。 她忽然變得很仁慈,很溫柔,很容易同情別人、了解別人。 她找到了那匹已力竭倒地的馬,然后就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蜷曲在地上,不停地顫抖。 他似乎完全沒有聽見她的馬蹄聲,也沒有看見她跳下馬走過來。 他正在忍受著世上最痛苦的煎熬,最可怕的折磨。 他的臉在星光下蒼白如紙,蒼白的臉上正流著帶血的淚、帶淚的血。 馬芳鈴已看清了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失聲道:“是你?” 她還記得這奇特的少年,也沒有忘記這少年臉上被她抽出來的鞭痕。 傅紅雪也看到了她,目光迷惘而散亂,就像是一匹將瘋狂的野馬。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但四肢卻仿佛被一雙看不見的巨手?jǐn)Q絞著,剛站起,又倒下。 馬芳鈴皺起眉,道:“你病了?” 傅紅雪咬著牙,嘴角已流出了白沫,正像是那匹死馬嘴角流出的白沫。 他的確病了。 這種可怕的病,已折磨了他十幾年,每當(dāng)他被逼得太緊,覺得再也無法忍耐時(shí),這種病就會突然地發(fā)作。 他從不愿被人看到他這種病發(fā)作的時(shí)候,他寧可死,寧可入地獄,也不愿被人看到。 但現(xiàn)在他卻偏偏被人看到了。 他緊咬著牙,用刀鞘抽打著自己。 他恨自己。 一個(gè)最倔強(qiáng)、最驕傲的人,老天為什么偏偏要叫他染上這種可怕的病痛? 這是多么殘忍的煎熬折磨? 馬芳鈴也看出這種病了,嘆了口氣,柔聲道:“你何必打自己?這種病又死不了人的,而且還很快就會……” 傅紅雪突然用盡全身力氣,拔出了他的刀,大吼道:“你滾,快滾,否則我就殺了你!” 他第一次拔出了他的刀。 好亮的刀! 刀光映著他的臉,帶著血淚的臉。 蒼白的刀光,使他的臉看來既瘋狂,又獰惡。 馬芳鈴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兩步,目中也已露出了驚懼之色。 她想走,但這少年四肢突又一陣痙攣,又倒了下去。 他倒在地上掙扎著,像是一匹落在陷阱里的野馬,孤獨(dú)、絕望、無助。 刀還在他手里,出了鞘的刀。 他突然反手一刀,刺在他自己的腿上。 刺得好深。 鮮血沿著刀鋒涌出。 他身子的抽動和痙攣卻漸漸平息。 但是他還在不停地顫抖,抖得整個(gè)人都縮成了一團(tuán)。 抖得就像是個(gè)受了驚駭?shù)暮⒆印? 馬芳鈴目中的恐懼已變?yōu)橥楹蛻z憫。 如此黑暗,如此寒冷,一個(gè)孤獨(dú)的孩子…… 她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走了過去,輕撫著他的頭發(fā),柔聲道:“這又不是你的錯(cuò),你何必這樣子折磨自己?” 她的聲音溫柔像慈母。 這孤獨(dú)無助的少年,已激發(fā)了她與生俱來的母性。 傅紅雪的淚已流下。 無論他多么堅(jiān)強(qiáng),多么驕傲,在這種時(shí)候也被深深打動。 他流著淚,突然嘶聲大叫,道:“我錯(cuò)了,我根本就不該生下來,根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的。” 呼聲中充滿了絕望的悲哀。 馬芳鈴心中又是一陣刺痛——同情和憐憫有時(shí)也像是一根針,同樣會刺痛人的心。 她忍不住抱起了他,將他抱在懷里,柔聲道:“你用不著難過,你很快就會好的……”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因?yàn)樗难蹨I也已流了下來。 風(fēng)在呼嘯,草也在呼嘯。 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看來就像是浪濤洶涌的海洋,你只要稍微不小心,立刻就會被它吞沒。 但人類情感的澎湃沖擊,豈非遠(yuǎn)比海浪還要可怕,還要險(xiǎn)惡? 傅紅雪的顫抖已經(jīng)停止,喘息卻更急更重。 馬芳鈴可以感覺到他呼吸的熱氣,已透過了她的衣服。 她的胸膛似已漸漸發(fā)熱。 一種毫無目的、全無保留的同情和憐憫,本已使她忘了自己抱著的是個(gè)男人。 那本來是人類最崇高偉大的情操,足以令人忘記一切。 但現(xiàn)在,她心里卻忽然有了種奇異的感覺,這種感覺來得竟是如此強(qiáng)烈。 她幾乎立刻推開他,卻又不忍。 傅紅雪忽然道:“你是誰?” 馬芳鈴道:“我姓馬……” 她聲音停頓,因?yàn)樗迅杏X到這少年的呼吸似也突然停頓。 她想不出這是為了什么。 沒有人能想到仇恨的力量是多么強(qiáng)烈,有時(shí)遠(yuǎn)比愛情更強(qiáng)烈。 因?yàn)閻凼侨岷偷摹嘏模拖袷谴喝盏娘L(fēng)、春風(fēng)中的流水。 仇恨卻尖銳得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可以刺入你的心臟。 傅紅雪沒有再問,突然用力抱住她,一把撕開了她的衣裳。 這變化來得太快,太可怕。 馬芳鈴已完全被震驚,竟忘了閃避,也忘了抵抗。 傅紅雪冰冷的手已滑入她溫暖的胸膛,用力抓住了她…… 這種奇異的感覺也像是一把刀。 馬芳鈴的心已被這一刀刺破,驚慌、恐懼、羞辱、憤怒,一下子全都涌出。 她的人躍起,用力猛摑傅紅雪的臉。 傅紅雪也沒有閃避抵抗,但一雙手卻還是緊緊地抓住她。 她疼得眼淚又已流出,握緊雙拳,痛擊他的鼻梁。 他一只手放開,一只手捉住她的拳。 她的胸立刻裸露在寒風(fēng)中,硬而堅(jiān)挺。 他眼睛已有了紅絲,再撲上去。 她彎起膝蓋,用力去撞。 也不知為了什么,兩個(gè)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呼喊,呼喊在這種時(shí)候也沒有用。 兩個(gè)人就像是野獸般在地上翻滾、掙扎、撕咬。 她身上裸露的地方更多。 他已接近瘋狂,她也憤怒得如同瘋狂,但卻已漸漸無力抵抗。 忽然間,她放聲嘶喊:“放開我,放開我……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為什么……” 她知道這時(shí)絕不可能有人來救她,也知道他絕不會放過她。 她這是向天哀呼。 傅紅雪喘息著,道:“這本就是你自己要的,我知道你要。” 馬芳鈴已幾乎放棄掙扎,聽了這句話,突然用盡全身力氣,一口咬在他肩上。 他疼得全身都收縮,但還是緊緊壓著她,仿佛想將她的生命和欲望一起壓出來。 她的嘴卻已離開他的肩,嘴里咬著他的血,他的肉…… 她突然嘔吐。 嘔吐使得她更無力抵抗,只有高呼。 “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能這樣做。” 他已幾乎占有她,含糊低語:“為什么不能?誰說不能?” 突聽一人道:“我說的!你不能!” 聲音很冷靜,冷靜得可怕。 憤怒到了極點(diǎn),有時(shí)反而會變得冷靜——刀豈非也是冷靜? 這聲音聽在傅紅雪耳里,的確也像是一把刀。 他的人立刻滾出。 然后就看見了葉開! 第十章殺人滅口 葉開站在黑暗里,站在星光下,就像是石像,冰冷的石像。 馬芳鈴也看見了他,立刻掙扎著撲過來,撲在他懷里,緊緊抱住了他,失聲痛哭,哭得連一個(gè)字都說不出來。 葉開也沒有說話。 在這種時(shí)候,安慰和勸解都是多余的。 他只是除下了自己的長衫,無言地披在她身上。 這時(shí)傅紅雪已握住了他的刀,翻身掠起,瞪著葉開,眼睛里也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慚。 葉開根本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傅紅雪咬著牙,一字字道:“我要?dú)⒘四悖 ? 葉開還是不理他。 傅紅雪突然揮刀撲了過來。 他一條腿雖然已殘廢,腿上雖然還在流著血,但此刻身形一展,卻還輕捷如飛鳥,剽悍如虎豹。 沒有人能想像一個(gè)殘廢的行動能如此輕捷剽悍。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 “我要?dú)⒘四悖 ?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刀光已閃電般向葉開劈下。 葉開沒有動。 刀光還未劈下,突然停頓。 傅紅雪瞪著他,握刀的手漸漸發(fā)抖,突然轉(zhuǎn)過身,彎下腰,猛然地嘔吐。 葉開還是沒有看他,但目中卻已露出了同情憐憫之色。 他了解這少年,沒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更多,因?yàn)樗步?jīng)歷過同樣的煎熬和痛苦。 馬芳鈴還在哭。 他輕拍著她的肩,柔聲道:“你先回去。” 馬芳鈴道:“你……你不送我?” 葉開道:“我不能送你。” 馬芳鈴道:“為什么?” 葉開道:“我還要留在這里。” 馬芳鈴用力咬著嘴唇,道:“那么我也……” 葉開道:“你一定要回去,好好地睡一覺,忘記今天的事,到了明天……” 馬芳鈴仰面看著他,目中充滿期望渴求之色,道:“明天你來看我?” 葉開眼睛里的表情卻很奇特,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我當(dāng)然會去看你。” 馬芳鈴用力握著他的手,眼淚又慢慢地流下,黯然道:“你就算不去,我也不怪你。” 她突然轉(zhuǎn)身,掩著臉狂奔而去。 她的哭聲眨眼間就被狂風(fēng)淹沒。 馬蹄聲也已遠(yuǎn)去,天地間又歸于寂靜,大地卻像是一面煎鍋,鍋下仍有看不見也聽不見的火焰在燃燒著,煎熬著它的子民。 傅紅雪嘔吐得整個(gè)人都已彎曲。 葉開靜靜地看著他,等他吐完了,忽然冷冷道:“你現(xiàn)在還可以殺我。” 傅紅雪彎著腰,沖出幾步,抄起了他的刀鞘,直往前沖。 他一口氣沖出很遠(yuǎn)的一段路,才停下來,仰面望天,滿面血淚交流。 他整個(gè)人都似已將虛脫。 葉開卻也跟了過來,正在他身后,靜靜地看著他,冷冷道:“你為什么不動手?” 傅紅雪握刀的手又開始顫抖,突然轉(zhuǎn)身,瞪著他,嘶聲道:“你一定要逼我?” 葉開道:“沒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在逼自己,而且逼得太緊。” 他的話就像是條鞭子,重重地抽在傅紅雪身上。 葉開慢慢地接著道:“我知道你需要發(fā)泄,現(xiàn)在你想必已舒服得多。” 傅紅雪握緊雙手,道:“你還知道什么?” 葉開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殺我,也不想殺我。” 傅紅雪道:“我不想?” 葉開道:“也許你唯一真正想傷害的人,就是你自己,因?yàn)槟恪? 傅紅雪目露痛苦之色,突然大喝道:“住口!” 葉開嘆了口氣,還是接著說了下去,道:“你雖然自覺做錯(cuò)了事,但這些事其實(shí)并不是你的錯(cuò)。” 傅紅雪道:“是誰的錯(cuò)?” 葉開凝注著他,道:“你應(yīng)該知道是誰……你當(dāng)然知道。” 傅紅雪的瞳孔在收縮,突又大聲道:“你究竟是誰?” 葉開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就是我,姓葉,叫葉開。” 傅紅雪厲聲道:“你真的姓葉?” 葉開道:“你真的姓傅?” 兩個(gè)人互相凝視著,像是都想看到對方心里去,挖出對方心里的秘密。 只不過葉開永遠(yuǎn)是松弛的、冷靜的,傅紅雪卻總是緊張得像是一張繃緊了的弓。 然后他們突然同時(shí)聽到一種很奇怪的聲音,仿佛是馬蹄踏在爛泥上發(fā)出的聲音,又像是屠夫在斬肉。 這聲音本來很輕,可是夜太靜,他們兩人的耳朵又太靈。而且風(fēng)也正是從那里吹過來的。 葉開忽然道:“我到這里來,本來不是為了來找你的。” 傅紅雪道:“你找誰?” 葉開道:“殺死飛天蜘蛛的人。” 傅紅雪道:“你知道是誰?” 葉開道:“我沒有把握,現(xiàn)在我就要去找出來。” 他翻身掠出幾丈,又停了停,像是在等傅紅雪。 傅紅雪遲疑著,終于也追了上去。 葉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會來的。” 傅紅雪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yàn)檫@里發(fā)生的每件事,也許都跟你有關(guān)系。” 傅紅雪的人又繃緊,道:“你知道我是誰?” 葉開微笑道:“你就是你,你姓傅,叫傅紅雪。” 狂風(fēng)撲面,異聲已停止。 傅紅雪緊閉著嘴,不再說話,始終和葉開保持著同樣的速度。 他的輕功身法很奇特、很輕巧,而且居然還十分優(yōu)美。 在他施展輕功的時(shí)候,絕沒有人能看出他是個(gè)負(fù)了傷的殘廢。 葉開一直在注意著他,忽然嘆了口氣,道:“你好像是從一出娘胎就練武功的。” 傅紅雪板著臉,冷冷道:“你呢?” 葉開笑了,道:“我不同。” 傅紅雪道:“有什么不同?” 葉開道:“我是個(gè)天才。” 傅紅雪冷笑,道:“天才都死得快。” 葉開淡淡道:“能快點(diǎn)死,有時(shí)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傅紅雪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 “我不能死,絕不能死……”他心里一直在不停地吶喊。 然后他就聽到葉開突然發(fā)出一聲輕呼。 狂風(fēng)中忽然又充滿了血腥氣,慘淡的星光照著一堆死尸。 人的生命在這大草原中,竟似已變得牛馬一樣,全無價(jià)值。 尸首旁挖了個(gè)大坑,挖得并不深,旁邊還有七八柄鏟子。 顯然是他們殺了人后,正想將尸體掩埋,卻已發(fā)現(xiàn)有人來了,所以匆匆而退。 殺人的是誰? 誰也不知道。 被殺的卻是慕容明珠和他手下的九個(gè)少年劍客。慕容明珠的劍已出鞘,但這九個(gè)人卻連劍都沒有拔出,就已遭了毒手。 葉開嘆了口氣,喃喃道:“好快的出手,好毒辣的出手!” 若非殺人的專家,又怎會有如此快而毒辣的出手? 傅紅雪握緊雙手,仿佛又開始激動,他好像很怕看見死人和血腥。 葉開卻不在乎。 他忽從身上拿出一塊碎布,碎布上還連著個(gè)鈕扣。 這塊碎布正和慕容明珠身上的衣服同樣質(zhì)料,鈕扣的形式也完全一樣。 葉開長長嘆了口氣,道:“果然是他。” 傅紅雪皺了皺眉,顯然不懂。 葉開道:“這塊碎布,是我從飛天蜘蛛手里拿出來的,他至死還緊緊握著這塊布。” 傅紅雪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yàn)槟饺菝髦榫褪菤⑺膬词郑∷獙⑦@秘密告訴別人知道。” 傅紅雪道:“告訴你?要你為他復(fù)仇?” 葉開道:“他不是想告訴我。” 傅紅雪道:“他想告訴誰?” 葉開嘆了口氣,道:“我也希望我能夠知道。” 傅紅雪道:“慕容明珠為什么要?dú)⑺俊? 葉開搖搖頭。 傅紅雪道:“他怎會在那棺材里?” 葉開又搖搖頭,傅紅雪道:“是誰又殺了慕容明珠?” 葉開沉吟著,道:“我只知道殺死慕容明珠的人,是為了滅口。” 傅紅雪道:“滅口?” 葉開道:“因?yàn)檫@人不愿別人發(fā)現(xiàn),飛天蜘蛛是死在慕容明珠手里,更不愿別人找慕容明珠。” 傅紅雪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yàn)樗聞e人查出他和慕容明珠之間的關(guān)系。” 傅紅雪道:“你猜不出他是誰?” 葉開忽然不說話了,似已陷入沉思中。 過了很久,他緩緩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下午,云在天去找過你?” 傅紅雪道:“不知道。” 葉開道:“他說他去找你,但他看到你時(shí),卻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傅紅雪道:“因?yàn)樗业母静皇俏遥 ? 葉開點(diǎn)點(diǎn)頭,道:“不錯(cuò),他找的當(dāng)然不是你,但他找的是誰呢?——蕭別離?翠濃?他若是去找這兩人,為什么要說謊?” 風(fēng)更大了。 黃沙漫天,野草悲泣,蒼穹就像是一塊鑲滿了鉆石的墨玉,輝煌而美麗,但大地卻是陰沉而悲愴的。 風(fēng)中偶爾傳來一兩聲馬嘶,卻襯得這原野更寂寞遼闊。 傅紅雪慢慢地在前面走,葉開慢慢地在后面跟著。 他本來當(dāng)然可以趕到前面去,可是他沒有。 他們兩個(gè)人之間,仿佛總是保持著一段奇異的距離,卻又仿佛有種奇異的聯(lián)系。 遠(yuǎn)處已現(xiàn)出點(diǎn)點(diǎn)燈火。 傅紅雪忽然緩緩道:“總有一天,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 葉開道:“總有一天?” 傅紅雪還是沒有回頭,一字字道:“這一天也許很快就會來了。” 葉開道:“也許這一天永遠(yuǎn)都不會來。” 傅紅雪冷笑道:“為什么?” 葉開長長嘆息了一聲,目光凝視著遠(yuǎn)方的黑暗,緩緩道:“因?yàn)槲覀冋f不定全都死在別人手里!” 馬芳鈴伏在枕上,眼淚已沾濕了枕頭。 直到現(xiàn)在,她情緒還是不能恢復(fù)平靜,愛和恨就像是兩只強(qiáng)而有力的手,已快將她的心撕裂。 葉開、傅紅雪。 這是兩個(gè)多么奇怪的人。 草原本來是寂寞而平靜的,自從這兩個(gè)人來了之后,所有的事都立刻發(fā)生了極可怕的變化。 誰也不知道這種變化還要發(fā)展到多么可怕的地步。 這兩個(gè)人究竟是誰?他們?yōu)槭裁匆獊恚? 想到那天晚上,在黃沙上,在星空下,她蜷伏在葉開懷里。 葉開的手是那么溫柔甜蜜,她已準(zhǔn)備獻(xiàn)出一切。 但是他沒有接受。 她說她要回去的時(shí)候,只希望被他留下來,甚至用暴力留下她,她都不在乎。 但是他卻就這樣讓她走了。 他看來是那么狡黠,那么可惡,但他卻讓她走了。 另一天晚上,在同樣的星空下,在同樣的黃沙上,她卻遇見了個(gè)完全不同的人。 她從沒有想到傅紅雪會做出那種事。 他看來本是個(gè)沉默而孤獨(dú)的孩子,但忽然間,他竟變成了野獸。 是什么原因使他改變的? 只要一想起這件事,馬芳鈴的心就立刻開始刺痛。 她從未見過兩個(gè)如此不同的人,但奇怪的是,這兩人竟忽然變得同樣令她難以忘懷。 她知道她這一生,已必定將為這兩人改變了。 她眼淚又流了下來…… 屋頂上傳來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她知道這是她父親的腳步聲。 馬空群就住在他女兒樓上。 本來每天晚上,他都要下來看看他的女兒,可是這兩天晚上,他卻似已忘了。 這兩天他也沒有睡,這種沉重的腳步,總要繼續(xù)到天亮?xí)r才停止。 馬芳鈴也已隱隱看出了她父親心里的煩惱和恐懼,這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 她自己心里也同樣有很多煩惱恐懼。 她很想去安慰她的父親,也很想讓他來安慰她。 但馬空群是嚴(yán)父,雖然愛他的女兒,但父女兩人間,總像是有段很大的距離。 三姨呢?這兩天為什么也沒有去陪他? 馬芳鈴悄悄地跳下床,赤著足,披起了衣裳,對著菱花銅鏡,弄著頭發(fā)。 “是找三姨聊聊呢?還是再到鎮(zhèn)上去找他?” 她拿不定主意,只知道絕不能一個(gè)人再待在屋里。 她的心實(shí)在太亂。 但就在這時(shí),她忽然聽到一陣很急的馬蹄聲自牧場上直馳而來。 只聽這馬蹄聲,就知道來的必定是匹千中選一的快馬,馬上騎士也必定是萬馬堂的高手。 如此深夜,若不是為了很急的事,絕沒有人敢來打擾她父親的。 她皺了皺眉,就聽見了她父親嚴(yán)厲的聲音:“是不是找到了?” “找到了慕容明珠。”這是云在天的聲音。 “為什么不帶來?” “他也已遭了毒手,郝師傅在四里外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被人亂刀砍死。” 樓上一陣沉默,然后就聽到一陣衣袂帶風(fēng)聲從窗前掠下。 蹄聲又響起,急馳而去。 馬芳鈴心里忽然涌出一陣恐懼,慕容明珠也死了,她見過這態(tài)度傲慢、衣著華麗的年輕人,昨天他還是那么有生氣,今夜卻已變成尸體。 還有那些馬師,在她幼年時(shí),其中有兩個(gè)教過她騎術(shù)。 接下去會輪到什么人呢?葉開?云在天?公孫斷?她父親? 這地方所有的人,頭上似乎都籠罩了一重死亡的陰影。 她覺得自己在發(fā)抖,很快地拉開門,赤著足跑出去,走廊上的木板冷得像是冰。 三姨的房間就在走廊盡端左面。 她輕輕敲門,沒有回應(yīng),再用力敲,還是沒回應(yīng)。 這么晚了,三姨怎么會不在房里? 她從后面的一扇門繞了出去,庭院寂寂,三姨的窗內(nèi)燈火已熄。 星光照著蒼白的窗紙,她用力一推,窗子開了,她輕輕呼喚:“三姨。” 還是沒有回應(yīng)。 屋里根本沒有人,三姨的被窩里,堆著兩個(gè)大枕頭。 風(fēng)吹過院子。 馬芳鈴忽然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gè)寒噤。 她忽然發(fā)現(xiàn)這地方的人,除了她自己外,每個(gè)人好像都有些秘密。 連她父親都一樣。 她從不知道她父親的過去,也從不敢問。 她抬起頭,窗戶上赫然已多了個(gè)巨大的人影,然后就聽到公孫斷厲聲道:“回房去。” 她不敢回頭面對他,萬馬堂中上上下下的人,無論誰都對公孫斷懷有幾分畏懼之心。 她拉緊衣襟,垂著頭,匆匆奔了回去,仿佛聽到公孫斷正對著三姨的窗子冷笑。 用力關(guān)上門,馬芳鈴的心還在跳。 外面又有蹄聲響起,急馳而去。 她跳上床,拉起被,蒙住頭,身子忽然抖個(gè)不停。 因?yàn)樗肋@地方必將又有悲慘的事發(fā)生,她實(shí)在不愿再看,不愿再聽。 “……我根本就不該生下來,根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的。” 想起傅紅雪說的話,她自己又不禁淚流滿面。 她忍不住問自己:“我為什么要生下來?為什么要生在這里?……” 傅紅雪的枕頭也是濕的,可是他已睡著。 他醒的時(shí)候沒有哭,他發(fā)誓,從今以后,絕不再流淚。 但他的淚卻在他睡夢中流了下來。 因?yàn)樗牧贾挥性谒瘔糁胁拍軕?zhàn)勝仇恨,告訴他今天做了件多么可恥的事。 報(bào)復(fù),本來是人類所有行為中最古老的一種,幾乎已和生育同樣古老。 這種行為雖然不值得贊同,但卻是莊嚴(yán)的。 今天他卻冒瀆了這種莊嚴(yán)。 他流淚的時(shí)候,正在夢中,一個(gè)極可怕的噩夢,他夢見他的父母流著血,在冰雪中掙扎,向他呼喊,要他復(fù)仇。 然后他忽然感覺到一只冰冷的手伸入他被窩里,輕撫著他赤裸的背脊。 他想跳起來,但這雙手卻溫柔地按住了他,一個(gè)溫柔的聲音在他耳畔低語:“你在流汗。” 他整個(gè)人忽然松弛崩潰——她畢竟來了。 黑暗。 窗戶已關(guān)起,窗簾已拉上,屋子里黑暗如墳?zāi)埂? 為什么她每次都是在黑暗中悄悄出現(xiàn),然后又在黑暗中慢慢消失? 他翻過身,想坐起。 她卻又按住他! “你要什么?” “點(diǎn)燈。” “不許點(diǎn)燈。” “為什么?我不能看看你?” “不能。”她俯下身,壓在他胸膛上,帶著輕輕地笑,“但我卻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是個(gè)很難看的女人,你難道感覺不出?” “我為什么不能看看你?” “因?yàn)槟闳糁牢沂钦l,在別的地方看到我時(shí),神情就難免會改變的——我們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出我跟你之間的關(guān)系。” “可是……” “可是以后我總會讓你看到的,這件事過了之后,你隨便要看我多久都沒關(guān)系。” 他沒有再說,他的手已在忙著找她的衣紐。 她卻又抓住他的手。 “不許亂動。” “為什么?” “我還要趕著回去。”她嘆了口氣,“我剛說過,我絕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 他在冷笑。 她知道男人在這種時(shí)候被拒絕,總是難免會十分憤怒的。 “我在這里忍耐了七八年,忍受著痛苦,你永遠(yuǎn)想不到的痛苦,我為的是什么?”她聲音漸漸嚴(yán)厲,“我為的就是等你來,等你來復(fù)仇,我們這一生,本就是為這件事而活的,我從沒有忘記,你也絕不能忘記。” 傅紅雪的身子忽然冰涼僵硬,冷汗已濕透被褥。 他本不是來享樂的。 她將她自己奉獻(xiàn)給他,為的也只不過是復(fù)仇! “你總應(yīng)該知道馬空群是個(gè)多么可怕的人,再加上他那些幫手。”她又嘆息了一聲,“我們這一擊若不能得手,以后恐怕就永遠(yuǎn)沒有機(jī)會了。” “公孫斷、花滿天、云在天,這三個(gè)人加起來也不可怕。” “我說的不是他們,花滿天和云在天,根本就沒有參與那件事。” “你說的是誰?” “一些不敢露面的人,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沒有查出他們是誰。” “也許根本沒有別人。” “你父親和你二叔,是何等的英雄,就憑馬空群和公孫斷兩個(gè)人,怎么敢妄動他們?何況,他們的夫人也都是女中豪杰……” 說到這時(shí),她自己的聲音也已硬咽,傅紅雪更已無法成聲。 過了很久,她才接著說了下去:“自從你父親他們慘死之后,江湖中本就有很多人在懷疑,有誰能將這兩對蓋世無雙的英雄夫婦置之于死地?” “當(dāng)然沒有人會想到馬空群這人面獸心的畜牲!” 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憤怒和仇恨。 “但除了馬空群外,一定還有別的人,我到這里來,主要就是為了探聽這件事,只可惜我從未見過他和江湖中的高手有任何往來,他自己當(dāng)然更守口如瓶,從來就沒有說起過這件事。” “你查了七八年,都沒有查出來,現(xiàn)在我們難道就能查出來?” “現(xiàn)在我們至少已有了機(jī)會。” “什么機(jī)會?” “現(xiàn)在還有別的人在逼他,他被逼得無路可走時(shí),自然就會將那些人牽出來。” “是哪些人在逼他?” 她沒有回答,卻反問道:“昨天晚上,那十三個(gè)人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 “那些馬呢?” “也不是。” “既然不是你,是誰?” “我本就在奇怪。” “你想不出?” 傅紅雪沉吟著:“葉開?” “這人的確很神秘,到這里來也一定有目的,但那些人卻絕不是他殺的。” “哦?” “我知道他昨天晚上跟誰在一起。” 幸好屋里很暗,沒有人能看見傅紅雪的表情——他臉上的表情實(shí)在很奇怪。 就在這時(shí),突聽屋頂上“咯”的一響。 她臉色變了,沉聲道:“你留在屋里,千萬不要出去。” 這十一個(gè)字說完,她已推開窗子,穿窗而出。 傅紅雪只看到一條纖長的人影一閃,轉(zhuǎn)瞬間就沒了蹤影。 這里已有四個(gè)人醉倒,四個(gè)人都是萬馬堂里資格很老的馬師。 他們本來也常常醉,但今天晚上卻醉得特別快,特別厲害。 眼見著十三個(gè)活生生的伙伴突然慘死,眼見著一件件可怕的禍?zhǔn)陆舆B發(fā)生,他們怎么能不醉呢? 第四個(gè)倒下的時(shí)候,葉開正提著衣襟,從后面一扇門里走進(jìn)來。 他早已在這里,剛才去方便了一次。酒喝得多,方便的次數(shù)也一定多的,只不過他這次方便的時(shí)候好像太長了些。 他剛進(jìn)門,就看到蕭別離在以眼角向他示意,他走過去。 蕭別離在微笑中仿佛帶著些神秘,微笑著道:“有人要我轉(zhuǎn)交樣?xùn)|西給你。” 葉開眨眨眼,道:“翠濃?” 蕭別離也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向都這么聰明?” 葉開微笑道:“只可惜在我喜歡的女人面前,我就會變成呆子。” 他接過蕭別離給他的一張疊成如意結(jié)的紙。 淡紫色的紙箋上,只寫著一行字:“你有沒有將珠花送給別人?” 葉開輕輕撫著襟上的珠花,似已有些癡了。 蕭別離看著他,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道:“我若年輕二十歲,一定會跟你打架的。” 葉開又笑了,道:“無論你年紀(jì)多大,都絕不是那種肯為女人打架的男人。” 蕭別離嘆道:“你看錯(cuò)了我。”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兩條腿是怎么樣會斷的?” 葉開道:“為了女人?” 蕭別離苦笑道:“等我知道那女人只不過是條母狗時(shí),已經(jīng)遲了。” 他忽又展顏道:“但她卻絕不是那種女人,她比我們看見的所有女人都干凈得多,她雖然在我這里,卻從來沒有出賣過自己。” 葉開又眨眨眼,道:“她賣的是什么?” 蕭別離微笑道:“她賣的是男人那種愈買不到愈想買的毛病。” 推開第二扇門,是條走道,很寬的走道,旁邊還擺著排桌椅。 走到盡頭,又是一扇門,敲不開這扇門,就得在走道里等。 葉開在敲門。 過了很久,門里才有應(yīng)聲:“誰在敲門?” 葉開道:“客人。” “今天小姐不見客。” 葉開道:“會一腳踢破門的客人呢?見不見?” 門里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一定是葉公子。” 一個(gè)大眼睛的小姑娘,嬌笑著開了門,道:“果然是葉公子。” 葉開笑道:“你們這里會踢破門的客人只有我一個(gè)么?” 小姑娘眼珠子滑溜一轉(zhuǎn),抿著嘴笑道:“還有一個(gè)。” 葉開道:“誰?” 小姑娘道:“來替我們推磨的驢子。” 第十一章夜半私語 小院子里疏疏落落的種著幾十竿翠竹,襯著角落里的天竺葵和一叢淡淡的小黃花,顯得清雅而有余韻。 竹簾已卷起,一個(gè)淡掃蛾眉、不施脂粉的麗人,正手托著香腮,坐在窗口,癡癡地看著他。 她長得也許并不算太美,但卻有雙會說話的眼睛,靈巧的嘴。 她雖然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但卻自然地有種醉人的風(fēng)姿和氣質(zhì),和你們見到的大多數(shù)女人都不同。 一個(gè)這樣的女人,無論對任何男人說來都已足夠。 為了要博取這樣一個(gè)女人的青睞,大多數(shù)男人到了這里,都會勉強(qiáng)做出君子正人的模樣,一個(gè)又有錢、又有教養(yǎng)的君子。 但葉開推開門,就走了進(jìn)去,往她的床上一躺,連靴子都沒有脫,露出了靴底的兩個(gè)大洞。 翠濃春柳般的眉尖輕輕皺了皺,道:“你能不能買雙新靴子?” 葉開道:“不能。” 翠濃道:“不能?” 葉開道:“因?yàn)檫@雙靴子能保護(hù)我。” 翠濃道:“保護(hù)你?” 葉開蹺起腳,指著靴底的洞,道:“你看見這兩個(gè)洞沒有?它會咬人的,誰若對我不客氣,它就會咬他一口。” 翠濃笑了,站起來走過去,笑道:“我倒要看它敢不敢咬我。” 葉開一把拉住了她,道:“它不敢咬你,我敢。” 翠濃“嚶嚀”一聲,已倒在他懷里。 門沒有關(guān),就算關(guān),也關(guān)不住屋里的春色。 小姑娘紅著臉,遠(yuǎn)遠(yuǎn)地躲起來了,心里卻真想過來偷偷地看兩眼。 檐下的黃鶯兒也被驚醒了,“吱吱喳喳”地叫個(gè)不停。 翠濃,春也濃。 黑暗中的屋脊上,伏著條人影,淡淡的星光照著她纖長苗條的身子,她臉上蒙著塊紗巾。 她是追一個(gè)人追到這里來的,她看見那人的身形在這邊屋脊上一閃。 等她追過來時(shí),人卻已不見了。 她知道這下面是什么地方,可是她不能下去——這地方不歡迎女人。 “他是誰?為什么要在屋脊上偷聽我們說話?他究竟聽到了什么?” 若有人能看見她的臉,一定可以看出她臉上的驚惶與恐懼。 她的秘密絕不能讓人知道,絕不能! 她遲疑著,終于咬了咬牙,躍了下去。 她決心冒一次險(xiǎn)。 這一生中,她看見過很多男人很多種奇怪的表情,可是只有天曉得,當(dāng)男人們看到一個(gè)女人走進(jìn)妓院時(shí),臉上會是什么樣的表情。 每個(gè)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像是忽然看到一頭綿羊走進(jìn)了狼窩。 對狼說來,這不僅是挑戰(zhàn),簡直已是種侮辱。 天曉得這見鬼的女人為什么要到這里來,可是這女人可真他媽的漂亮。 有個(gè)喝得半醉的屠夫眼睛瞪得最大。 他是從外地到這里來買羊的,他不認(rèn)得這女人,不知道這女人是誰。 反正在這里的女人,就算不是婊子,也差不多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走過去。 但旁邊的一個(gè)人卻立刻拉住了他。 “這女人不行。” “為什么?” “她已經(jīng)有了戶頭。” “誰是她的戶頭?” “萬馬堂。” 這三個(gè)字就像是有種特別的力量,剛漲起的皮球立刻泄了氣。 三娘昂著頭走進(jìn)來,臉上帶著微笑,假裝聽不見別人的竊竊私語,假裝不在乎的樣子。 其實(shí)她還是不能不在乎。 有些男人盯著她的時(shí)候,那種眼色就好像將她當(dāng)作是完全赤裸的。 幸好蕭別離已在招呼她,微笑著道:“沈三娘怎么來了?倒真是個(gè)稀客。” 她立刻走過去,嫣然道:“蕭先生不歡迎我?” 蕭別離微笑著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不能站起來歡迎你。” 沈三娘道:“我是來找人的。” 蕭別離眨眨眼,道:“找我?” 沈三娘又笑了,輕輕道:“我若要找你,一定會在沒人的時(shí)候來。” 蕭別離也輕輕道:“我一定等你,反正我已不怕被人砍掉兩條腿。” 兩個(gè)人都笑了。 兩個(gè)人心里都明白,對方是條不折不扣的老狐貍。 沈三娘道:“翠濃在不在?” 蕭別離道:“在,你要找她?” 沈三娘道:“嗯。” 蕭別離又嘆了口氣,道:“為什么不管男人女人,都想找她?” 沈三娘道:“我睡不著,想找她聊聊。” 蕭別離道:“只可惜你來遲了。” 沈三娘皺了皺眉,道:“難道她屋里晚上也會留客人?” 蕭別離道:“這是個(gè)很特別的客人。” 沈三娘道:“怎么特別?” 蕭別離笑道:“特別窮。” 沈三娘也笑了,道:“特別窮的客人,你也會讓他進(jìn)去?” 蕭別離道:“我本想攔住他的,只可惜打又打不過他,跑又跑得沒他快。” 沈三娘眼波流動,道:“你沒有騙我?” 蕭別離嘆道:“世上有幾個(gè)人能騙得了你。”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那個(gè)人是誰?” 蕭別離道:“葉開。” 沈三娘皺眉道:“葉開?” 蕭別離笑了笑,道:“你當(dāng)然不會認(rèn)得他的,但他一共只來了兩天,認(rèn)得他的人可真不少。” 沈三娘笑得還是很動人,但瞳孔里卻已露出一點(diǎn)尖針般的刺。 然后她的瞳孔突然渙散。 她看到一個(gè)人“砰”地推開門,大步走了進(jìn)來。 一個(gè)魔神般的巨人! 公孫斷手扶著刀柄,站在門口,臉上那種憤怒獰惡的表情,足以令人呼吸停頓。 沈三娘呼吸已停頓。 蕭別離嘆了口氣,喃喃道:“該來的人全沒來,不該來的人全來了。” 他拈起一塊骨牌,慢慢地放下,搖著頭道:“看來明天一定又有暴風(fēng)雨,沒事還是少出門的好。” 公孫斷突然大喝一聲:“過來!” 沈三娘咬著嘴唇,道:“你……你叫誰過去?” 公孫斷道:“你!” 那屠戶忽然跳起,旁邊的人已來不及拉他,他已沖到公孫斷面前,指著公孫斷的鼻子,大聲道:“對小姐、太太們說話,怎么能這樣不客氣,小心我……”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公孫斷已反手一個(gè)耳光摑了過去。 這屠戶也很高大,他百把斤重的身子,竟被這一耳光打得飛了起來,飛過兩張桌子,“砰”地,重重地撞在墻上。 他跌下來的時(shí)候,嘴里在流血,頭上也在流血——連血里好像都有酒氣。 公孫斷卻連看都沒有看他,眼睛瞪著沈三娘,厲聲道:“過來。” 這次沈三娘什么話都沒有說,就垂著頭,慢慢地走了過去。 公孫斷也沒有再說話,“砰”地,推開了門,道:“跟我出去。” 公孫斷在前面走,沈三娘在后面跟著。 他的腳步實(shí)在太大,沈三娘很勉強(qiáng)才能跟得上,剛才那種一掠三丈的輕功,她現(xiàn)在似已完全忘了。 夜已很深。 長街上的泥濘還未干透,一腳踩上去,就是一個(gè)大洞。 風(fēng)從原野上吹過來,好冷。 公孫斷大步走出長街,一直沒有回頭,突然道:“你出來干什么?” 沈三娘的臉色蒼白,道:“我不是囚犯,我隨便什么時(shí)候想出來都行。” 公孫斷一字字道:“我問你,你出來干什么?” 他的聲音雖緩慢,但每個(gè)字里都帶種說不出的兇猛和殺機(jī)。 沈三娘咬起了嘴唇,終于垂首道:“我想出來找個(gè)人。” 公孫斷道:“找誰?” 沈三娘道:“這也關(guān)你的事?” 公孫斷道:“馬空群的事,就是我公孫斷的事,沒有人能對不起他。” 沈三娘道:“我?guī)讜r(shí)對不起他了?” 公孫斷厲聲道:“剛才!” 沈三娘嘆了一聲,道:“想跟女人們聊聊,也算對不起他?莫忘記我也是個(gè)女人,女人總是喜歡找女人聊天的。” 公孫斷道:“你找誰?” 沈三娘道:“翠濃姑娘。” 公孫斷冷笑道:“她不是女人,是個(gè)婊子。” 沈三娘也冷笑道:“婊子?你嫖過她?你能嫖得到她?” 公孫斷突然回身,一拳打在她肚子上。 她沒有閃避,也沒有抵抗。 她的人已被打得彎曲,彎著腰退出七八步,重重地坐在地上,立刻開始嘔吐,連胃里的苦水都吐了出來。 公孫斷又躥過去,一把揪著她的頭發(fā),將她從地上揪了起來,厲聲道:“我知道你也是個(gè)婊子,但你這婊子現(xiàn)在已不能再賣了。” 沈三娘咬著牙,勉強(qiáng)忍耐著,但淚水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顫聲道:“你……你想怎么樣?” 公孫斷道:“我問你的話,你就得好好地回答,懂不懂?” 沈三娘閉著嘴不說話。 公孫斷巨大的手掌已橫砍在她腰上。 她整個(gè)人都被打得縮成了一團(tuán),眼淚又如泉水般流下來。 公孫斷盯著她,道:“你懂不懂?” 沈三娘流著淚,抽搐著,終于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公孫斷道:“你幾時(shí)出來的?” 沈三娘道:“剛才。” 公孫斷道:“一出來就到了哪里?” 沈三娘道:“你可以去問得到的。” 公孫斷道:“你見過了那婊子?” 沈三娘道:“沒有。” 公孫斷道:“為什么沒有?” 沈三娘道:“她屋里有客人。” 公孫斷道:“你沒有找過別人?沒有到別的地方去過?” 沈三娘道:“沒有。” 公孫斷道:“沒有?” 他又一拳打過去,拳頭打在肉上,發(fā)出種奇怪的聲音,他好像很喜歡聽這種聲音似的。 沈三娘忍不住大叫了起來,道:“真的沒有,真的沒有……” 公孫斷看著她,眼睛里露出兇光,拳頭又已握緊。 沈三娘突然撲過去,用力抱住了他,大哭著叫道:“你若喜歡打我,就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好了……” 她用兩只手抱住他的脖子,又用兩條腿勾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體突然起了種奇異的變化,他自己可以感覺到。 她立刻伏在他肩上,痛哭著,道:“我知道你喜歡打我,你打吧,打吧……” 她的身子奇異地扭動著,腿也同樣在動。 公孫斷目中的憤怒已變成欲望,緊握著的拳頭已漸漸放開。 她的呼吸就在他耳旁,就在他頸子上。 他的呼吸忽然變得很粗。 沈三娘呻吟著道:“你打死我也沒關(guān)系,反正我也不會告訴別人的……” 公孫斷已開始發(fā)抖。 誰也想不到這么樣一個(gè)人也會發(fā)抖。 更想像不到這么樣一個(gè)巨大健壯的人,在發(fā)抖時(shí)是什么模樣。 你若能看見,絕不會覺得可笑,只會覺得可怕,非常可怕。 他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因?yàn)樗雷约罕仨毝糁菩睦镞@種可怕的欲望。 然后他又一拳重重地打在她小肚子上。 她身子又一陣痙攣,手松開,像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 他握緊雙拳,看著她,用力吐了口口水在她臉上,從她身上邁過去,去找他的馬。 他恨的不是這女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既不能拒絕這種誘惑,又不敢接受它。 沈三娘已揩干了眼淚。 公孫斷的手就像是牛角,被他打過的地方,從肌肉一直疼到骨頭里,在明天早上以前,這些地方一定會變得又青又腫。 可是她心里并沒有覺得憤恨沮喪,因?yàn)樗拦珜O斷已絕不會將這件事泄露出去了,她不愿馬空群知道她晚上出來過。 現(xiàn)在知道她秘密的已只有一個(gè)人,那個(gè)在屋頂上偷聽的人。 是不是葉開? 她希望這人是葉開。 因?yàn)橐粋€(gè)自己也有秘密的人,通常都不會將別人的秘密泄露。 她覺得自己有對付葉開的把握。 “你真的是葉開?” “我不能是葉開?” “但葉開是個(gè)怎么樣的人呢?” “一個(gè)男人,很窮,卻很聰明,對女人也有點(diǎn)小小的手段。” “你有過多少女人?” “你猜呢?” “她們都是些什么樣的女人?” “都不是好女人,但卻都對我不壞。” “她們都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有,我平生最怕一個(gè)人上床睡覺,那就跟一個(gè)人下棋同樣無味。” “沒有人管你?” “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 “你家里沒有別的人?” “我連家都沒有。” “那么,你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從來的地方。” “到要去的地方去?” “這次你說對了。” “你從不跟別人談起你的過去?” “從不。” “你是不是有很多秘密不愿讓別人知道?” 葉開從她身旁坐起來,看著她,在朦朧的燈光下看來,她顯得有些蒼白疲倦。 但眼睛卻還是睜得很大。 他忽然道:“我只有一個(gè)秘密。” 翠濃的眼睛睜得更大,道:“什么秘密?” 葉開道:“我是條活了九千七百年,已修煉成人形的老狐貍。” 他跳下床,套起靴子,披著衣裳走出去。 翠濃咬著嘴唇,看著他走出去,突然用力捶打枕頭,好像只希望這枕頭就是葉開。 第十二章暗器高手 小院里悄然無聲,后面小樓上有燈光亮著。 蕭別離已上了樓? 他留在小樓上的時(shí)候,能做些什么事? 小樓上是不是也有副骨牌?還是有個(gè)秘密的女人? 葉開總覺得他是個(gè)神秘而有趣的人,就在這時(shí),窗戶上忽然出現(xiàn)了人的影子。 三個(gè)人。 他們剛站起來,人影就被燈光照上窗戶,然后又忽然消失。 上面怎么會有三個(gè)人?另外兩個(gè)人是誰? 葉開目光閃動著,他實(shí)在無法遏止自己的好奇心。 這院子和小樓距離并不遠(yuǎn),他束了束衣襟,飛身掠過去。 小樓四面都圍著欄桿,建筑得就像是一個(gè)小小的亭閣。 他足尖在欄桿上一點(diǎn),人已倒掛在檐下。 最上面的一格窗戶開了一線,從這里看過去,恰巧可以看見屋子中間的一張圓桌。 桌上擺著酒菜。 有兩個(gè)人正在喝酒,面對著門的一個(gè)人,正是蕭別離。 還有個(gè)人穿著很華麗,華麗得已接近奢侈,握著筷子的手上,還戴著三枚形式很奇怪的戒指。 看來就像是三顆星。 這人赫然竟是個(gè)駝子。 屋里的燈光也并不太亮,酒菜卻非常精致。 那衣著華麗的駝子,正用他戴著星形戒指的手,舉起了酒杯。 酒杯晶瑩剔透,是用整個(gè)紫水晶雕成的。 蕭別離微笑道:“酒如何?” 駝子道:“酒普通,酒杯還不錯(cuò)。” 這駝子看來竟是個(gè)比蕭別離還懂得享受的人。 蕭別離嘆了口氣,道:“我早知你難侍候,所以特地托人從南面捎來真正的波斯葡萄酒,想不到只換得你‘普通’兩個(gè)字。” 駝子道:“波斯的葡萄酒也有好幾等,這種本來就是最普通的。” 蕭別離道:“你自己為什么不帶些好的來?” 駝子道:“我本來也想帶些來的,只可惜臨走時(shí)又出了些事,走得太匆忙。” 看來他們原來是早已約好的。 葉開覺得更有趣了,因?yàn)樗芽闯鲞@駝子正是“金背駝龍”丁求。 誰能想到“金背駝龍”丁求竟會躲在這里?而且是已跟蕭別離約好的。 他為什么要帶那些棺材來? 他跟蕭別離是不是也有陰謀要對付萬馬堂? 葉開只希望蕭別離問問丁求,他臨走時(shí)究竟又出了什么事! 但蕭別離卻已改變話題,道:“你這次來有沒有在路上遇見過特別精彩的女人?” 丁求道:“沒有,近來精彩的女人,好像已愈來愈少了。” 蕭別離笑道:“那也許只因?yàn)槟銓ε说呐d趣已愈來愈少。” 丁求道:“聽說你這里有個(gè)女人還不錯(cuò)。” 蕭別離道:“何止不錯(cuò),簡直精彩。” 丁求道:“你為什么不找她來陪我們喝酒?” 蕭別離道:“這兩天不行。” 丁求道:“為什么?” 蕭別離道:“這兩天她心里有別人。” 丁求道:“誰?” 蕭別離道:“能令這種女人動心的男人,當(dāng)然總有幾手。” 丁求點(diǎn)點(diǎn)頭。 他一向很少同意別人說的話,但這點(diǎn)卻同意。 蕭別離忽又笑了笑,道:“但這人有時(shí)卻又像是個(gè)笨蛋。” 丁求道:“笨蛋?” 蕭別離淡淡道:“他放著又熱又暖的被窩不睡,卻寧愿躲在外面喝西北風(fēng)。” 葉開心里本來覺得很舒服。 無論什么樣的男子,聽到別人說他在女人那方面很有幾手,心里總是很舒服的。 但后面的這句話卻令他很不舒服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個(gè)剛被一把從床底下拖出來的小偷。 蕭別離已轉(zhuǎn)過頭,正微笑著,看著他這面的窗戶。 那只戴著星形戒指的手,已放下酒杯,手的姿勢很奇怪。 葉開也笑了,大笑著道:“主人在里面喝酒,卻讓客人在外面喝風(fēng),這樣的主人也有點(diǎn)不像話吧。” 他推開窗子,一掠而入。 桌上只有兩副杯筷。 剛才窗戶上明明出現(xiàn)了三個(gè)人的影子,現(xiàn)在第三個(gè)人呢? 他是誰?是不是云在天? 他為什么要忽然溜走? 屋子里布置得精致而舒服,每樣?xùn)|西都恰巧擺在你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蕭別離一伸手,就從旁邊的棗枝木架上,取了個(gè)漢玉圓杯,微笑道:“我是個(gè)懶人,又是個(gè)殘廢,能不動的時(shí)候就不想動。” 葉開嘆了口氣,道:“像你這樣的懶人若是多些,世人一定也可以過得舒服得多。” 他說的并不是恭維話。 一些精巧而偉大的發(fā)明,本就是為了要人們可以過得更懶些,更舒服些。 蕭別離道:“就憑這句話,已值得一杯最好的波斯葡萄酒。” 葉開笑道:“只可惜這酒是最普通的一種。” 他舉杯向丁求,接著道:“上次見到丁先生,多有失禮之處,抱歉抱歉。” 丁求沉著臉,冷冷道:“你并沒有失禮,也用不著抱歉。” 葉開道:“只不過我對一個(gè)非常懂得酒和女人的男人,總是特別尊敬些的。” 丁求蒼白丑陋的臉,也忽然變得比較令人愉快了,道:“蕭老板剛才只說錯(cuò)了一件事。” 葉開道:“哦?” 丁求道:“你不但對付女人有兩手,對付男人也一樣。” 葉開道:“那也得看他是不是個(gè)真正的男人,近來真正的男人也已不多。” 丁求忍不住笑了。 丑陋的男人總覺得自己比漂亮小伙子更有男人氣概,就正如丑陋的女人總覺得自己比美女聰明些。 葉開這才將杯里的酒喝下去。 屋里的氣氛已輕松愉快很多,他知道自己恭維的話也已說夠。 接下去應(yīng)該說什么呢? 葉開慢慢地坐下去,這本來應(yīng)該是那“第三個(gè)人”的座位。 要怎么樣才能查出這人是誰?要怎么樣才能問出他們的秘密? 那不但要問得非常技巧,而且還得問得完全不著痕跡。 葉開正在沉吟著,考慮著,丁求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話要問我。” 他面上還帶著笑容,但眸子里卻已全無笑意。慢慢地接道:“你一定想問我,為什么要到這地方來?為什么要送那些棺材?怎么會和蕭老板認(rèn)得的?在這里跟他商量什么事?” 葉開也笑了,眸子里也全無笑意。 他已發(fā)現(xiàn)丁求遠(yuǎn)比他想象中更難對付得多。 丁求道:“你為什么不問?” 葉開微笑道:“我若問了,有沒有用?” 丁求道:“沒有。” 葉開道:“所以我也沒有問。” 丁求道:“但有件事我卻可以告訴你。” 葉開道:“哦?” 丁求道:“有些人說我全身上下每一處都帶著暗器,你聽說過沒有?” 葉開道:“聽說過。” 丁求道:“江湖中的傳說,通常都不太可靠,但這件事卻是例外。” 葉開道:“你全身上下都帶著暗器?” 丁求道:“不錯(cuò)。” 葉開眨眨眼問道:“一共有多少種?” 丁求道:“二十三種。” 葉開道:“每種都有毒?” 丁求道:“只有十三種是有毒的,因?yàn)橛袝r(shí)我還想留下別人的活口。” 葉開道:“還有人說你同時(shí)可以發(fā)出七八種不同的暗器來。” 丁求道:“七種。” 葉開嘆了口氣,道:“好快的出手。” 丁求道:“但卻還有個(gè)人比我更快。” 葉開道:“誰?” 丁求道:“就是在你旁邊坐著的蕭老板。” 蕭別離面上一直帶著微笑,這時(shí)才輕輕嘆了一聲,道:“一個(gè)又懶又殘廢的人,若不練幾樣暗器,怎么活得下去。” 葉開又嘆了口氣,道:“有理。” 丁求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暗器藏在哪里?” 葉開道:“鐵拐里?” 丁求忽然一拍桌子,道:“好,好眼力,除了鐵拐之外呢?” 葉開道:“別的地方也有?” 丁求道:“只不過還有八種,但他卻能在一瞬間將這九種暗器全發(fā)出來。” 葉開嘆道:“江湖中能比兩位功夫更高的人,只怕已沒有幾個(gè)了。” 丁求淡淡道:“只怕已連一個(gè)都沒有。” 葉開道:“想不到我竟能坐在當(dāng)世兩大暗器高手之間,當(dāng)真榮幸得很。” 丁求道:“這種機(jī)會的確不多,所以你最好還是安安靜靜地坐著,因?yàn)槟阒灰粍樱辽倬陀惺N暗器要向你招呼過去。” 他沉下了臉,冷冷又說道:“我可以保證,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在這種距離中,將這十六種暗器躲開的。” 葉開苦笑道:“我相信。” 丁求道:“所以無論我們問你什么,你也最好還是立刻回答出來。” 葉開又嘆了口氣,道:“幸好我這人本就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丁求道:“你最好沒有。” 他忽然從衣袖中取出一卷紙展開,道:“你姓葉,叫葉開?”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是屬虎的?”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生在這地方附近?”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但你襁褓中就已經(jīng)離開這里?” 葉開道:“是。” 丁求道:“十四歲以前,你一直住在黃山上的道觀里?”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練的本是黃山劍法,后來在江湖中流浪時(shí),又偷偷學(xué)了很多種武功,十六歲的時(shí)候,還做過幾個(gè)月和尚,為的就是要偷學(xué)少林的伏虎拳?” 葉開道:“是。” 丁求道:“后來你又在京城的鏢局里混過些時(shí)候,欠了一身賭債,才不能不離開?” 葉開道:“是。” 丁求道:“在江南你為了一個(gè)叫小北京的女人,殺了蓋氏三雄,所以又逃回中原?” 葉開道:“是。” 丁求道:“這幾年來,你幾乎走遍了大河兩岸,到處惹事生非,卻也闖出了個(gè)不小的名頭。”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的事你們好像比我自己知道得還多,又何必再來問我。” 丁求目光灼灼,盯著他,道:“現(xiàn)在我只問你,你為什么要到這里來?” 葉開道:“我若說葉落歸根,這里既然是我的老家,我當(dāng)然也想回來看看——我若這么樣說,你們信不信?” 丁求道:“不信。” 葉開道:“為什么?” 丁求道:“因?yàn)槟闾焐褪莻€(gè)浪子。” 葉開嘆道:“我若說除了這見鬼的地方外,根本已無處可走呢?你們信不信?” 丁求道:“這么樣說聽來就比較像話了。” 他又展開那卷紙,接著道:“你賺到的最后一筆錢,是不是從一個(gè)老關(guān)東那里贏來的一袋金豆子?” 葉開道:“是。” 丁求道:“現(xiàn)在這袋金豆子只怕已經(jīng)是別人的了,對嗎?” 葉開苦笑道:“我討厭豆子,無論是蠶豆、豌豆、扁豆,還是金豆子都一樣討厭。” 丁求又抬起頭,盯著他,道:“沒有別人請你到這里來?” 葉開道:“沒有。” 丁求道:“你知不知道這地方能賺錢的機(jī)會并不很多?” 葉開道:“我看得出。” 丁求道:“那么你準(zhǔn)備怎么樣活下去?” 葉開笑了笑,道:“我還未看到這里有人餓死。” 丁求道:“假如你知道別的地方有萬兩銀子可賺,你去不去?” 葉開道:“不去。” 丁求道:“為什么?” 葉開答道:“因?yàn)檫@地方說不定會有更多的銀子可賺。” 丁求道:“哦?” 葉開道:“我看得出這地方已漸漸開始需要我這種人。” 丁求道:“你是哪種人?” 葉開悠然答道:“一個(gè)武功不錯(cuò),而且能夠守口如瓶的人,若有人肯出錢要我去替他做事,一定不會失望的。” 丁求沉吟著,眼睛里漸漸發(fā)出了光,忽然道:“你殺人的價(jià)錢通常是多少?” 葉開道:“那就得看是殺誰了。” 丁求道:“最貴的一種呢?” 葉開道:“三萬。” 丁求道:“好,我先付一萬,事成后再付兩萬。” 葉開眼睛里也發(fā)出了光,道:“你要?dú)⒄l?傅紅雪?” 丁求冷笑道:“他還不值三萬。” 葉開道:“誰值?” 丁求道:“馬空群!” 蕭別離靜靜地坐著,就好像在聽著兩個(gè)和他完全無關(guān)的人,在談?wù)撝患退耆珶o關(guān)的交易。 丁求的眸子卻是熾熱的,正眨也不眨地盯著葉開,那只戴著三顆星形戒指的手,又?jǐn)[出了一種很奇特的手勢。 葉開終于長長嘆出了口氣,苦笑道:“原來是你們,要?dú)ⅠR空群的人,原來是你們。” 丁求目光閃動,道:“你想不到?” 葉開道:“你們跟他有什么仇恨?為什么一定要?dú)⑺俊? 丁求冷冷道:“你最好明白現(xiàn)在發(fā)問的人是我們,不是你。” 葉開道:“我明白。” 丁求道:“你想不想賺這三萬兩?” 葉開沒有回答,也已用不著回答。 他已伸出手來。 二十張嶄新的銀票,每張一千兩。 葉開道:“這是兩萬?” 丁求道:“是。” 葉開笑了笑,道:“你至少很大方。” 丁求道:“不是大方,是小心。” 葉開道:“小心?” 丁求道:“你一個(gè)人殺不了馬空群。” 葉開道:“哦。” 丁求道:“所以你還需要個(gè)幫手。” 葉開道:“一萬給我,一萬給我的幫手?” 丁求道:“不錯(cuò)。” 葉開道:“這地方誰值得這么多?” 丁求道:“你應(yīng)該知道。” 葉開眼睛里又發(fā)出了光,道:“你要我去找傅紅雪?” 丁求默認(rèn)。 葉開道:“你怎知道我能收買他?” 丁求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葉開道:“他沒有朋友。” 丁求道:“一萬兩已足夠交個(gè)朋友。” 葉開道:“有人若不賣呢?” 丁求道:“你至少該去試試。” 葉開道:“你自己為何不去試試?” 丁求冷冷道:“你若不想賺這三萬兩,現(xiàn)在退回還來得及。” 葉開笑了,站起來就走。 蕭別離忽然笑道:“為什么不先喝兩杯再走?急什么?” 葉開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銀票,微笑道:“急著去先花光這一萬兩。” 蕭別離道:“銀子既已在你手里,又何必心急?” 葉開道:“因?yàn)楝F(xiàn)在我若不花光,以后再花的機(jī)會只怕已不多。” 蕭別離看著他掠出窗子,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道:“這是個(gè)聰明人。” 丁求道:“的確是。” 蕭別離道:“你信任他?” 丁求道:“完全不。” 蕭別離瞇起了眼睛,道:“所以你才要跟他談交易?” 丁求也微笑道:“這的確是件很特別的交易。” 一個(gè)囊空如洗的人,身上若是忽然多了一萬兩銀子,連走路都會覺得輕飄飄的。 但葉開的腳步卻反而更沉重。 這也許只因?yàn)樗烟>搿? 翠濃本就是個(gè)很容易令男人疲倦的女人。 現(xiàn)在翠濃屋子里的燈已熄了,想必已睡著。能在她身旁舒舒服服地一覺睡到天亮,呼吸著她香甜的發(fā)香,輕撫著她光滑的背脊,這誘惑連葉開都無法拒絕。 他輕輕走過去,推開門——房門本是虛掩著的,她一定還在等他。 星光從窗外漏進(jìn)來,她用被蒙住了頭,睡得仿佛很甜。 葉開微笑著,輕輕掀起了絲被一角。 突然間,劍光一閃,一柄劍毒蛇般從被里刺出,刺向他胸膛。 在這種情況下,這么近的距離內(nèi),幾乎沒有人能避開這一劍。 但葉開卻像是條被獵人追捕已久的狐貍,隨時(shí)隨地都沒有忘記保持警覺。 他的腰就像是已突然折斷,突然向后彎曲。 劍光點(diǎn)著他胸膛刺過。 他的人已倒躥而出,一腳踢向握劍的手腕。 被踢中的人也已跳起,沒有追擊,劍光一圈,護(hù)住了自己的面目,撲向后面的窗子。 葉開也沒有追,卻微笑道:“云在天,我已認(rèn)出了你,你走也沒有用。” 這人眼見已將撞開窗戶,身影突然停頓、僵硬,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回過頭。 果然是云在天。 他握著劍的手青筋凸起,目中已露出殺機(jī)。 葉開道:“原來你來找的人既不是傅紅雪,也不是蕭別離,你來找的是翠濃。” 云在天冷冷道:“我能不能來找她?” 葉開道:“當(dāng)然能。” 他微笑著,接著道:“一個(gè)像你這樣的男人,來找她這樣的女人,本是很正當(dāng)?shù)氖拢瑓s不知你為什么要瞞著我?” 云在天目光閃動,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怕你吃醋。” 葉開大笑道:“吃醋的應(yīng)該是你,不是我。” 云在天沉吟著,忽又問道:“她的人呢?” 葉開道:“這句話本也是我正想問你的。” 云在天道:“你沒有看見她?” 葉開道:“我走的時(shí)候,她還在這里。” 云在天臉色變了變,道:“但我來的時(shí)候,她已不在了。” 葉開皺了皺眉,道:“也許她去找別的男人……” 云在天打斷了他的話,道:“她從不去找男人,來找她的男人已夠多。” 葉開又笑了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來找她的男人,當(dāng)然和她要去找的男人不同。” 云在天沉下了臉,道:“你想她會去找誰?” 葉開道:“這地方值得她找的男人有幾個(gè)?” 云在天臉色又變了變,突然轉(zhuǎn)身沖了出去。 這次葉開并沒有攔阻,因?yàn)樗寻l(fā)現(xiàn)了幾樣他想知道的事。 他發(fā)現(xiàn)翠濃也是個(gè)很神秘的女人,一定也隱藏著很多秘密。 像她這樣的女人,若要做這種職業(yè),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本不必埋沒在這里。 她留在這里,必定也有某種很特別的目的。 但云在天來找她的目的,卻顯然和別的男人不同,他們兩人之間,想必也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葉開忽然發(fā)覺這地方每個(gè)人好像都有秘密,他自己當(dāng)然也有。 現(xiàn)在這所有的秘密,好像都已漸漸到了將要揭穿的時(shí)候。 葉開嘆了口氣,明天要做的事想必更多,他決定先睡一覺再說。 他脫下靴子,躺進(jìn)被窩。 然后他就發(fā)現(xiàn)了她脫在被里的內(nèi)衣——是她脫下來的。 她的人既已走了,內(nèi)衣怎么會留在被里? 莫非她走得太匆忙,連內(nèi)衣都來不及穿起,莫非是她被人逼著走的? 她為什么沒有掙扎呼救? 葉開決定在這里等下去,等她回來。 可是她始終沒有再回來。 這時(shí)距離黎明還有一個(gè)多時(shí)辰。 傅紅雪還沒有睡著。 馬芳鈴也沒有。 蕭別離和丁求還在喝酒。在小樓上。 公孫斷也在喝酒。在小樓下。 每個(gè)人好像在等,等待著某種神秘的消息。 馬空群、花滿天、樂樂山、沈三娘呢?他們在哪里?是不是也在等? 這一夜真長得很。 這一夜中萬馬堂又死了十八個(gè)人! 風(fēng)沙卷舞,黎明前的這一段時(shí)候,荒野上總是特別黑暗,特別寒冷。 狂風(fēng)中傳來斷續(xù)的馬蹄聲。 七八個(gè)人東倒西歪地坐在馬上,都已接近爛醉。 幸好他們的馬還認(rèn)得回去。 這些寂寞的馬師們,終年在野馬背上顛沛掙扎,大腿上都已被磨出了老繭,除了偶爾到鎮(zhèn)上來猛醉一場,他們幾乎已沒有別的樂趣。 也不知是誰在含糊著低語? “明天輪不到我當(dāng)值,今天晚上我本該找個(gè)騷娘們兒摟著睡一宵的。” “誰叫你的腰包不爭氣,有幾個(gè)錢又都灌了黃湯。” “下次發(fā)餉,我一定要記著留幾個(gè)。” “我看你還是找條母牛湊合湊合算了,反正也沒有女人能受得了你。” 于是大家大笑。 他們笑得瘋狂而放肆,又有誰能聽得出他們笑聲中的辛酸血淚。 沒有錢,沒有女人,也沒有家。 就算忽然在這黑暗的荒野上倒下去,也沒有人去為他們流淚。 這算是什么樣的生活?什么樣的人生? 一個(gè)人突然夾緊馬股,用力打馬,向前沖出去,大聲呼嘯著。別的人卻在大笑。 “小黑子好像快瘋了。” “他至少有七八個(gè)月沒有碰過女人,上次找的還是個(gè)五六十歲的老梆子。” “像翠濃那樣的女人,若能陪我睡一宵,我死了也甘心。” “我寧可要三姨,那娘們兒倒全身都嫩得好像能擰出水來。” 突然間,一聲慘呼。 剛沖入黑暗中的“小黑子”,突然慘呼著從馬背上栽倒。 倒在一個(gè)人腳下。 一個(gè)人忽然鬼魅般從黑暗中出現(xiàn),手里倒提著斬馬刀! 熱酒立刻變成了冷汗。 “你是什么人?是人是鬼?” 這人卻笑了:“連我是誰你們都看不出?” 最前面的兩個(gè)人終于看清了他,這才松了口氣,賠笑道:“原來是……” 他的聲音剛發(fā)出,斬馬刀已迎面劈下。 鮮血在他眼前濺開,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黑的。 他身子慢慢地栽倒,一雙眼睛還在死盯著這個(gè)人,眼睛里充滿了驚懼和不信。 他死也想不通這個(gè)人怎會對他下這種毒手! 健馬驚嘶,人群悲呼。 有的人轉(zhuǎn)身打馬,想逃走,但這人忽然間已鬼魅般追上來。 刀光只一閃,立刻就有個(gè)人自馬背上栽倒。 又有人在悲嘶大呼:“為什么?你這究竟是為了什么?” “這不能怪我,只怪你為什么要入萬馬堂!” 天地肅殺,火焰在狂風(fēng)中卷舞,遠(yuǎn)處的天燈已漸漸暗了。 兩個(gè)人蜷曲在火堆旁,疲倦的眼睛茫然凝視著火上架著的鐵鍋。 鍋里的水已沸了,一縷縷熱氣隨風(fēng)四散。 一個(gè)人慢慢地將兩塊又干又硬的馬肉投入鍋里,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尖針般的譏誚之意。 “我是在江南長大的,小時(shí)候總想著要嘗嘗馬肉是什么滋味,現(xiàn)在總算嘗到了。” 他咬了咬牙:“下輩子若還要我吃馬肉,我他媽的寧可留在十八層地獄里。” 另一個(gè)人沒有理他,正將一只手慢慢地伸進(jìn)自己褲袋里。 手伸出來時(shí),手掌上已滿是血跡。 “怎么?又磨破了,誰叫你的肉長得這么嫩?頭一天你就受不了,明天還有的你好受的。” 其實(shí),又有誰真受得了,每天六個(gè)時(shí)辰不停地奔馳。開始時(shí)還好,到第五個(gè)時(shí)辰時(shí),馬鞍上已像是布滿了尖針。 他眼看自己手上的血,忍不住低聲詛咒:“樂樂山,你這狗娘養(yǎng)的,你他媽的躲到哪里去了,要我們這樣子苦苦找你。” “聽說這人是個(gè)酒鬼,說不定已從馬背上跌斷了脖子。” 旁邊的帳篷里,傳出了七八個(gè)人同時(shí)打鼾的聲音,鍋里的水又沸了。 不知道馬肉煮爛了沒有? 年紀(jì)較長的一人,剛撿起根枯枝,想去攪動鍋里的肉。 就在這時(shí),黑暗中忽然有一人一騎急馳而來。 兩個(gè)人同時(shí)抄住了刀柄,霍然長身而起,厲聲喝問:“來的是誰?” “是我。” 這聲音仿佛很熟悉。 年輕人用沾滿血跡的手,拿起了一根燃燒著的枯枝,舉起。 火光照亮了馬上人的臉。 兩個(gè)人立刻同時(shí)笑了,賠著笑道:“這么晚了,你老人家怎么還沒歇下?” “我找你們有事。” “什么事?” 沒有回答,馬上忽有刀光一閃,一個(gè)人的頭顱已落地。 年輕人張大了嘴巴,連驚呼聲都已被駭?shù)孟菰谘屎砝铩? 這人為什么要對他們下這種毒手?他死也想不通。 帳篷里的鼾聲還在繼續(xù)著。 已經(jīng)勞苦了一天的人,本就很難被驚醒。 第一個(gè)被驚醒的人最痛苦,因?yàn)樗犚娏艘环N馬踏泥漿的聲音,也看見了雨點(diǎn)般的鮮血正從半空中灑下。 他正想驚呼,刀鋒已砍在他咽喉上。 這時(shí)距離黎明還有半個(gè)時(shí)辰。 葉開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似已睡著。 傅紅雪從后面的廚房舀了盆冷水,正在洗臉。 公孫斷已喝得大醉,正踉蹌地沖出門,躍上了他的馬。 小樓上燈光也已熄了。 現(xiàn)在只剩下馬芳鈴一個(gè)人,還睜大了眼睛在等。 馬空群、云在天、花滿天、樂樂山、沈三娘呢? 荒野上的鮮血開始濺出的時(shí)候,他們在哪里? 翠濃又在哪里? 馬芳鈴的手緊緊抓住了被,身上還在淌冷汗。 她剛才好像聽見遠(yuǎn)處傳來慘厲的呼喊聲,若是平時(shí),她也許會出去看個(gè)究竟。 但現(xiàn)在她已看見了太多可怕的事,她已不敢再看,不忍再看。 屋子里悶得很,她卻連窗戶都不敢打開。 這是棟獨(dú)立的屋子,建筑得堅(jiān)固而寬敞,除了兩個(gè)年紀(jì)很大的老媽子外,只有她們父女、公孫斷和沈三娘住在這里。 也許只因馬空群只信任他們這幾個(gè)人。 現(xiàn)在小虎子當(dāng)然已睡得很沉,那個(gè)老媽子已半聾半瞎,醒著時(shí)也跟睡著差不多。 現(xiàn)在屋子里等于只剩下她一個(gè)人。 孤獨(dú)的本身就是種恐懼。 何況還有黑暗,這死一般寂靜的黑暗,黑暗中那鬼魅般的復(fù)仇人。 馬芳鈴咬著唇,坐起來。 風(fēng)吹著新?lián)Q的窗紙,窗戶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條人影。 一個(gè)長而瘦削的人影,絕不是她父親,也絕不是公孫斷。 馬芳鈴只覺得自己的胃在收縮、僵硬,連肚子都似已僵硬。 床頭的椅子上掛著一柄劍。 窗上的人影沒有動,似乎正在傾聽著屋子里的動靜,正在等機(jī)會闖進(jìn)來。 馬芳鈴用力咬著唇,伸出手,輕輕地,慢慢地,拔出了床頭的劍,握緊。 窗上的人影開始動了,似乎想撬開窗子,馬芳鈴掌心的冷汗,已濕透了纏在劍柄上的紫綾。 她勉強(qiáng)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的手發(fā)抖,然后再慢慢地將氣力提在掌心。 她準(zhǔn)備就從這里躍起,一劍刺過去。 屋子里很暗,她已做好了準(zhǔn)備的動作,只希望窗外的人沒有看見她的動作。 可是她這一劍還未刺出,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見了。 然后,她就聽見了風(fēng)中的馬蹄聲。 窗外的人想必也已發(fā)現(xiàn)有人回來,才被驚走的。 “總算已有人回來了。” 馬芳鈴倒在床上,全身都似已將虛脫崩潰。她第一次了解到真正的恐懼是什么滋味。 窗外的人呢? 等她再次鼓起力氣,想推開窗子去看時(shí),馬蹄聲已到了窗外。 她聽見父親嚴(yán)厲的聲音在發(fā)令:“不許出聲,跟我上去!” 馬空群不是一個(gè)人回來的! 跟他回來的是誰? 回來的只有一匹馬,馬空群怎么會跟別人合乘一騎的呢? 她正在覺得驚奇,忽然又聽到一聲女人的輕輕呻吟,然后他們的腳步聲就已在樓梯上。 馬空群怎么會帶了個(gè)女人回來? 她知道這女人絕不會是三姨,那一聲呻吟聽來嬌媚而年輕。 她剛坐起,又悄悄躺下去。 她很體諒她的父親。 男人愈緊張時(shí),愈需要女人;年紀(jì)愈大的男人,愈需要年輕的女人。 三姨畢竟已快老了。 馬芳鈴忽然覺得她很可憐,男人可以隨時(shí)出去帶女人回來,但女人半夜時(shí)若不在屋里,卻是件不可原諒的事。 窗紙仿佛已漸漸發(fā)白。 方才那個(gè)人呢? 他當(dāng)然不會真的像鬼魅般突然消失,他一定還躲藏在這地方某個(gè)神秘的角落里,等著用他冰冷的手,去扼住別人的咽喉。 “他第一個(gè)對象也許就是我。” 馬芳鈴忽然又有種恐懼,幸好這時(shí)她父親已回來,天已快亮了。 她遲疑著,終于握緊了劍,赤著足走出去——若不能找到那個(gè)人,她坐立都無法安心。 走廊上的燈已熄了,很暗,很靜。 她赤著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心只希望能找到那個(gè)人,卻又生怕那個(gè)人會突然出現(xiàn)。 就在這里,她忽然聽到一陣倒水的聲音。 聲音竟是從三姨房里傳出來的。 是三姨已回來了?還是那個(gè)人藏在她房里? 馬芳鈴只覺自己的心跳得好像隨時(shí)都可能跳出嗓子來。 她用力咬著牙,輕輕地,慢慢地走過去,突然間,地板“吱”的一響。 她自己幾乎被嚇得跳了起來,然后就發(fā)現(xiàn)三姨的房門開了一線。 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在門后看著她,是三姨的眼睛。 馬芳鈴這才長長吐出口氣,悄悄道:“謝天謝地,你總算回來了。” 第十三章沈三娘的秘密 這屋子里也沒有燃燈。 沈三娘披著件寬大的衣衫,仿佛正在洗臉,她的臉看來蒼白而痛苦。 剛才她用過的面巾上,竟赫然帶著血跡。 馬芳鈴道:“你……你受了傷?” 沈三娘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知道我剛才出去過?” 馬芳鈴笑了,眨著眼笑道:“你放心,我也是個(gè)女人,我可以裝作不知道。” 她在笑,因?yàn)樗谝淮斡X得自己是個(gè)大人。 替別人保守秘密,本就是種只有完全成熟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沈三娘沒有再說什么,慢慢地將帶血的絲巾浸入水里,看著血在水里融化。 她嘴里還帶著血的咸味,這口血一直忍耐到回屋后才吐出來。 公孫斷的拳頭真不輕。 馬芳鈴已跳上床,盤起了腿。 她在這屋里本來總有些拘謹(jǐn),但現(xiàn)在卻已變得很隨便,忽又道:“你這里有沒有酒,我想喝一杯!” 沈三娘皺了皺眉,道:“你是什么時(shí)候?qū)W會喝酒的?” 馬芳鈴道:“你在我這樣的年紀(jì),難道還沒有學(xué)會喝酒?” 沈三娘嘆了口氣,道:“酒就在那邊柜子最下面的一節(jié)抽屜里。” 馬芳鈴又笑了,道:“我就知道你這里一定有酒藏著,我若是你,晚上睡不著的時(shí)候,也會一個(gè)人起來喝兩杯的。” 沈三娘嘆道:“這兩天來,你的確好像已長大了很多。” 馬芳鈴已找到了酒,拔開瓶蓋,嘴對著嘴喝了一口,帶著笑道:“我本來就已是個(gè)大人,所以你一定要告訴我,剛才你出去找的是誰?” 沈三娘道:“你放心,不是葉開。” 馬芳鈴眼波流動,道:“是誰?傅紅雪?” 沈三娘正在擰著絲巾的手突然僵硬,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轉(zhuǎn)過身,盯著她。 馬芳鈴道:“你盯著我干什么?是不是因?yàn)槲也聦α耍俊? 沈三娘忽然奪過她手里的酒瓶,冷冷道:“你醉了,為什么不回去睡一覺,等清醒了再來找我。” 馬芳鈴也板起了臉,冷笑道:“我只不過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勾引他的,那法子一定不錯(cuò),否則他怎么會看上你這么老的女人?” 沈三娘冷冷地看著她,一字字道:“你喜歡的難道是他?不是葉開?” 馬芳鈴就好像突然被人在臉上摑了一掌,蒼白立刻變得赤紅。 她似乎想過來在沈三娘臉上摑一巴掌,但這時(shí)她已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 腳步聲緩慢而沉重,已停在門外,接著就有人在輕喚:“三娘,你醒了嗎?” 這是馬空群的聲音。 馬芳鈴和沈三娘的臉上立刻全都變了顏色,沈三娘向床下努了努嘴,馬芳鈴咬著嘴唇,終于很快地鉆了進(jìn)去。 她也和沈三娘同樣心虛,因?yàn)樗睦镆灿胁豢筛嫒说拿孛堋? 幸好馬空群沒有進(jìn)來,只站在門口問:“剛起來?” “嗯。” “睡得好不好?” “不好。” “跟我上去好不好?” “好。” 他們已有多年的關(guān)系了,所以他們的對話簡單而親密。 馬芳鈴又在奇怪。 她父親明明已帶了個(gè)女人回來,現(xiàn)在為什么又要三姨上去? 他帶回來的女人是誰呢? 馬空群一個(gè)人占據(jù)了樓上的三間房,一間是書齋,一間是臥房,還有一間是他的密室,甚至連沈三娘都從未進(jìn)去過。 他上樓的時(shí)候,腰干還是挺得筆直,看他的背影,誰也看不出他已是個(gè)老人。 沈三娘默默地跟著他。只要他要她上去,她從未拒絕過,她對他既不太熱,也不太冷。有時(shí)她也會對他奉獻(xiàn)出完全滿足的熱情。 這正是馬空群需要的女人,太熱的女人已不適于他這種年紀(jì)。 樓上的房門是關(guān)著的,馬空群在門外停下來,忽然轉(zhuǎn)身,盯著她,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你上來做什么?” 沈三娘垂下頭,柔聲道:“隨便你要做什么都沒關(guān)系。” 馬空群道:“我若要?dú)⒘四隳兀俊? 他的語氣很嚴(yán)肅,臉上也沒有絲毫笑意。 沈三娘忽然覺得一陣寒意自足底升起,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赤著足的。 馬空群忽又笑了笑,道:“我當(dāng)然不會殺你,屋里還有個(gè)人在等你。” 沈三娘道:“有人在等我?誰?” 馬空群笑得很奇怪,緩緩道:“你永遠(yuǎn)猜不到他是誰的!” 他轉(zhuǎn)身推開了門,沈三娘卻已幾乎沒有勇氣走進(jìn)去了。 天終于亮了。 傅紅雪正慢慢地在啜著剛煮好的熱粥。 葉開已隱隱感覺到翠濃不會再回來,正在穿他的靴子。 小樓上靜寂無聲,公孫斷正將頭埋入飲馬的水槽里,像馬一樣在喝著冷水,但現(xiàn)在只怕連一條河的水也無法使他清醒。 荒野上的晨風(fēng)中,還帶著一陣淡淡的血腥氣。 花滿天和云在天也回到他們自己的屋里,開始準(zhǔn)備到大堂來用早餐。 每天早上他們都要到大堂來用早餐,這是馬空群的規(guī)矩。 沈三娘終于鼓起勇氣,走進(jìn)了馬空群的房門。 在里面等她的是誰呢? 翠濃手抱膝蓋,蜷曲在書房里一張寬大的檀木椅上。 她看來既疲倦又恐懼。 沈三娘看見她的時(shí)候,兩個(gè)人好像都吃了一驚。 馬空群冷冷地觀察著她們臉上的表情,忽然道:“你們當(dāng)然是認(rèn)得的。” 沈三娘點(diǎn)點(diǎn)頭。 馬空群道:“現(xiàn)在我已將她帶回來了,也免得你以后再三更半夜的去找她。” 沈三娘的反應(yīng)很奇特,她好像在沉思著,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馬空群的話。 過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轉(zhuǎn)身,面對著馬空群,緩緩道:“我昨天晚上的確出去過。” 馬空群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我要找的人也不是翠濃。” 馬空群道:“我知道。” 他已坐了下來,神色還是很平靜,誰也無法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心里的喜怒。 沈三娘凝視著他,一字字道:“我去找的人是傅紅雪!” 馬空群在聽著,甚至連眼角的肌肉都沒有牽動。 他目光中非但沒有驚奇和憤怒,反而帶著種奇異的了解與同情。 沈三娘也很平靜,慢慢地接著道:“我去找他,只因?yàn)槲铱傆X得他就是殺死那些人的兇手。” 馬空群道:“他不是。” 沈三娘又慢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他的確不是,但我在沒有查明白之前,總是不能安心。” 馬空群道:“我明白。” 沈三娘道:“我可以從他對我的態(tài)度上看出來,女人天生就有種微妙的感覺,他若恨你,對我的態(tài)度也一定不同。” 馬空群道:“我懂。” 沈三娘道:“可是他卻對我很客氣,我去的時(shí)候,他雖然顯得有些吃驚,我要走的時(shí)候,他卻并沒有留難我。” 馬空群道:“他是個(gè)君子。”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有個(gè)朋友并不是君子。” 馬空群道:“哦?” 沈三娘咬著牙,眼眶已發(fā)紅,忽然解開了衣襟,衣襟下是赤裸著的。 她雖然已是個(gè)三十多歲的女人,但身材仍保養(yǎng)得非常好。她的胸膛堅(jiān)挺,小腹平坦,雙腿修長結(jié)實(shí),只可惜現(xiàn)在這晶瑩雪白的胴體上,已多了好幾塊瘀青和青腫。 翠濃忍不住發(fā)出了一聲輕叫,沈三娘的淚已落下,顫聲道:“你知道這是被誰打的?” 馬空群凝視著她腰腹上的傷痕,目中已露出憤怒之色,過了很久,才沉聲道:“我不想知道。” 他的意思沈三娘當(dāng)然明白,不想知道的意思,就是他已知道。 沈三娘也沒有再說,慢慢地掩起衣襟,黯然道:“你不知道也好,我只不過要你明白,為了你,我什么事都肯做。” 馬空群目中的憤怒已變?yōu)橥纯啵诌^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這些年來,你的確為我做了很多事,吃了很多苦。” 沈三娘更咽著,突然跪倒,伏在他膝上,失聲痛哭了起來。 馬空群輕輕撫著她的柔發(fā),目光凝視著窗外。 清晨的微風(fēng)吹過草原,雜草如波浪起伏,旭日剛剛升起,金黃色的陽光照在翠綠的草浪上,馬群正奔向陽光。 馬空群嘆息著,柔聲道:“這地方本是一片荒漠,沒有你,我也許根本就不能將這地方改變得如此美麗,沒有人知道你對我的幫助有多么大。” 沈三娘輕泣著,道:“只要你知道,我就已心滿意足了。” 馬空群道:“我當(dāng)然知道,你幫助我將這塊地方改變得如此美麗,只不過是要我在失去它時(shí)覺得更痛苦。” 沈三娘霍然抬起頭,失聲道:“你……你……你在說什么?” 馬空群不再看她,緩緩道:“我在說一件秘密。” 沈三娘道:“什么秘密?” 馬空群道:“你的秘密。” 沈三娘道:“我……我有什么秘密?” 馬空群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一字字道:“從你第一天到這里來的時(shí)候,我已知道你是誰了!” 沈三娘身子一陣震顫,就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突然扼住了她咽喉。 她連呼吸都已停頓,慢慢地站起來,一步步向后退,目中也充滿了恐懼之色。 馬空群道:“你不姓沈,姓花。” 這句話又像是一柄鐵錘,重重地敲擊在沈三娘的頭上。 她剛站起來,又將跌倒。 馬空群道:“白先羽的外室花白鳳,才是你嫡親的姐姐。” 沈三娘道:“你……你怎么知道?” 馬空群嘆息了一聲,道:“你也許不信,但你還未到這里來時(shí),我已見過你,見過你們姐妹和白先羽在一起,那時(shí)你還小,你姐姐肚子里卻已有了白先羽的孩子。” 沈三娘顫抖突然停止,全身似已僵硬。 馬空群道:“白先羽死了后,我也曾找過你們姐妹,但你姐姐卻一直隱藏得很好,又有誰能想到你居然到這里來了?” 沈三娘慢慢地向后退,終于找著張椅子坐下來,看著他。 就是這個(gè)人,七年來,每個(gè)月她至少有十天要陪他上床,忍受著他那只沒有手指的手笨拙的撫摸,忍受著他的汗臭。 有時(shí)她甚至?xí)X得睡在她旁邊的是一匹馬,一匹老馬。 她忍受了七年,因?yàn)樗傉J(rèn)為自己必有收獲,這一切他遲早必將付出代價(jià)。 現(xiàn)在她才知道自己錯(cuò)了,錯(cuò)得可笑,錯(cuò)得可怕。 她忽然發(fā)覺自己就像是一條孩子手里的蚯蚓,一直在被人玩弄。 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你是誰,但卻一直沒有說出來,你知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沈三娘搖搖頭。 馬空群道:“因?yàn)槲蚁矚g你,而且很需要你這樣一個(gè)女人。” 沈三娘忽然笑了笑道:“而且還是自己心甘情愿地免費(fèi)送上門來的。” 她的確在笑,但這笑卻比哭還要痛苦。 她忽然覺得要嘔吐。 馬空群道:“我早就知道你跟翠濃的關(guān)系。” 沈三娘道:“哦?” 馬空群道:“我這邊的消息,由翠濃轉(zhuǎn)出去,外邊的消息,也是由翠濃轉(zhuǎn)給你的。” 他也笑了笑,道:“你用她這種人來轉(zhuǎn)達(dá)消息,倒的確是個(gè)聰明的主意。” 沈三娘嘆道:“只可惜還是早已被你知道。” 馬空群道:“我一直沒有阻止你們,只因?yàn)槲腋揪蜎]有重要的消息給你。” 沈三娘道:“你也許還想從我這里得到外面的消息。” 馬空群也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你姐姐比你精明得多,這么多年來,我竟始終查不出她的蹤跡。” 沈三娘道:“所以她直到現(xiàn)在還活著。” 馬空群道:“她的兒子呢?” 沈三娘道:“也還活著。” 馬空群道:“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到這里來了?” 沈三娘道:“你猜呢?” 馬空群道:“是葉開?還是傅紅雪?” 沈三娘道:“你猜不出?” 馬空群又笑了笑,道:“就算你不說,我也有法子知道的。” 沈三娘道:“那么你又何必問我?” 馬空群忽然又嘆息了一聲,道:“其實(shí)直到今天為止,我還是不想揭穿你的秘密,因?yàn)槲疫€是不忍中斷我們現(xiàn)在的這種關(guān)系。”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現(xiàn)在已到了非揭穿我不可的時(shí)候。” 馬空群道:“因?yàn)檫@件事已不能再拖下去。” 沈三娘道:“既然已拖了十幾年,又何妨再拖幾天?” 馬空群神情更沉重地說道:“我有兒有女,還有幾百個(gè)兄弟,我不忍眼見著他們再一個(gè)個(gè)死在我的眼前。” 沈三娘道:“昨天晚上又死了多少?” 馬空群黯然道:“死得已夠多。” 沈三娘道:“你認(rèn)為誰是兇手?葉開?傅紅雪?” 馬空群目中露出憎恨之色,緩緩道:“不管兇手是誰,我可以向你保證,他一定逃不了的!” 沈三娘盯著他,一字字道:“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殺人者死……對不對?” 馬空群道:“不錯(cuò)。”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那么你自己呢?” 馬空群目中的憤怒突又變?yōu)榭謶郑环N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忽然站起來,面對著窗子,仿佛不愿被沈三娘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就在這時(shí),外面響起了一陣銅鈴聲。 馬空群嘆了口氣,喃喃道:“好快,又是一天,早膳的時(shí)候又到了。” 沈三娘道:“你今天還吃得下?” 馬空群道:“這是我自己定下的規(guī)矩,至少我自己不能破壞它!” 他沒有再看沈三娘一眼,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沈三娘道:“等一等。” 馬空群在等。 沈三娘道:“你怎么能就這樣走了?” 馬空群道:“為什么不能?” 沈三娘道:“你……你準(zhǔn)備對我怎么樣?” 馬空群道:“不怎么樣。” 沈三娘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馬空群道:“我沒有意思。” 沈三娘道:“你既已揭穿了我的隱密,為什么不殺了我?” 馬空群道:“揭穿你的秘密是一回事,殺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三娘道:“可是……” 馬空群道:“我知道你當(dāng)然也不能再留在這里。” 沈三娘道:“你讓我走?” 馬空群笑了笑,笑得很凄涼,緩緩道:“我為什么不讓你走?難道我真能殺了你?” 沈三娘看著他,目中露出了驚奇之色。 直到現(xiàn)在,她發(fā)覺自己還是不能了解這個(gè)人,也許始終都沒有真的了解過他。 她忍不住又問道:“你既然已準(zhǔn)備讓我走,為什么又要揭穿我的秘密?” 馬空群又笑了笑,淡淡道:“那也許只因?yàn)槲乙屇阒溃也⒉皇莻€(gè)呆子。” 沈三娘咬著嘴唇,道:“那也許只因?yàn)槟阋巡辉肝以倭粼谶@里。” 馬空群道:“也許。” 他沒有再說什么,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腳步聲已下了樓,緩慢而沉重。他的心情也許更沉重。 “他為什么不殺我?難道他真的對我不錯(cuò)?” 沈三娘握緊雙拳,自己決定絕不能再想下去,想下去只有更痛苦。 就是這個(gè)人,欺騙了她,玩弄了她,但卻在別人非殺不可的時(shí)候放過了她。 也許并不是他要欺騙她,而是她要欺騙他。 無論他以前做什么,但是他對她這個(gè)人,卻并沒有虧負(fù)。 沈三娘心里忽然覺得一陣刺痛。 她本不該有這種感覺,更從未想到自己會有這種感覺。 但人總是人。 人總有人的情感、矛盾和痛苦。 翠濃已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柔聲道:“他既然已讓我們走,我們?yōu)槭裁催€不走?” 沈三娘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當(dāng)然要走,只不過……也許我根本不該來的。” 第十四章健馬長嘶 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來。 長桌在他面前筆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條漫長的道路一樣。 從泥沼和血泊中走到這里,他的確已走了段長路,長得可怕。 從這里開始,又要往哪里走呢? 難道又要走向泥沼和血泊中? 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面上的皺紋在清晨的光線中顯得更多、更深,每一條皺紋都不知是多少辛酸血淚刻畫出來的。 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別人的! 花滿天和云在天已等在這里,靜靜地坐著,也顯得心事重重。 然后公孫斷才踉蹌走了進(jìn)來,帶著一身令人作嘔的酒臭。 馬空群沒有抬頭看他,也沒有說什么。 公孫斷只有自己坐下,垂下了頭,他懂得馬空群的意思。 這種時(shí)候,的確不是應(yīng)該喝醉的時(shí)候。 他心里既羞慚,又憤怒——對他自己的憤怒。 他恨不得抽出刀,將自己的胸膛劃破,讓血里的酒流出來。 大堂里的氣氛更沉重。 早膳已經(jīng)搬上來,有新鮮的蔬菜和剛烤好的小牛腿肉。 馬空群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還不錯(cuò)。” 花滿天點(diǎn)點(diǎn)頭,云在天也點(diǎn)點(diǎn)頭。 菜的確不錯(cuò),但又有誰能吃得下?天氣也的確不錯(cuò),但清風(fēng)中卻仿佛還帶著種血腥氣。 云在天垂著頭,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duì)人,昨天晚上已經(jīng)……” 馬空群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些話等吃完了再說。” 云在天道:“是。” 于是大家都垂下頭,默默地吃著。 鮮美的小牛腿肉,到了他們嘴里,卻似已變得又酸又苦。 只有馬空群卻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嘴嚼的也許并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須解決的時(shí)候。 有些事絕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決的,一定還得要用思想。 他想的實(shí)在太多、太亂,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馬空群還沒有放下筷子的時(shí)候,無論誰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現(xiàn)在他終于已放下筷子。 窗子很高。 陽光斜斜地照進(jìn)來,照出了大堂中的塵土。 他看著在陽光中浮動跳躍的塵土,忽然道:“為什么只有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才有灰塵?”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能回答。 這根本不能算是個(gè)問題。 這問題太愚蠢。 馬空群目光慢慢地在他們面上掃過,忽然笑了笑,道:“因?yàn)橹挥性陉柟庹丈涞降牡胤剑悴拍芸吹靡娀覊m,因?yàn)槟銈內(nèi)艨床灰娔菢訓(xùn)|西,往往就會認(rèn)為它根本不存在。” 他慢慢地接著道:“其實(shí)無論你看不看得見,灰塵總是存在的。” 愚蠢的問題,聰明的答案。 但卻沒有人明白他為什么要忽然說出這句話來,所以也沒有人開口。 所以馬空群自己又接著道:“世上還有許多別的事也一樣,和灰塵一樣,它雖然早在你身旁,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所以就一直以為它根本不存在。” 他凝視著云在天和花滿天,又道:“幸好陽光總是會照進(jìn)來的,遲早總是會照進(jìn)來的……” 花滿天垂首看著面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沒有開口,也沒有表情。 但沒有表情卻往往是種很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站起來,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duì)人,大半是我屬下,我得去替他們料理后事。” 馬空群道:“等一等。” 花滿天道:“堂主還有吩咐?” 馬空群道:“沒有。” 花滿天道:“那等什么?” 馬空群道:“等一個(gè)人來。” 花滿天道:“等誰?” 馬空群道:“一個(gè)遲早總會來的人。” 花滿天終于慢慢地坐下,卻又忍不住道:“他若不來呢?” 馬空群沉下了臉,一字字道:“我們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他沉下臉的時(shí)候,就表示有關(guān)這問題的談話已結(jié)束,已沒有爭辯的余地。 所以大家就坐著,等。 等誰呢? 就在這時(shí),他們已聽到一陣急驟的馬蹄聲。 然后就有條白衣大漢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見。” 馬空群道:“誰?” 大漢道:“葉開。” 馬空群道:“只有他一個(gè)人?” 大漢道:“只有他一個(gè)人。” 馬空群面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來了,來得好快。” 他站起來,走出去。 花滿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馬空群沒有承認(rèn),也沒有否認(rèn),卻沉聲道:“你們最好就留在這里等我回來。”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但這次你們卻不必一直等下去,因?yàn)槲乙欢ê芸炀蜁貋淼摹!? 馬空群若說你們最好留在這里,那意思就是你們非留在這里不可。 這意思每個(gè)人都明白。 云在天仰面看著窗外照進(jìn)來的陽光,眼目中帶著深思的表情,仿佛還在體味著馬空群那幾句話中的意思。 公孫斷緊握雙拳,眼睛里滿布血絲。 今天馬空群竟始終沒有看過他一眼,這為的是什么呢? 花滿天卻在問自己:葉開怎么會突然來了?為什么而來的? 馬空群怎么會知道他要來? 每個(gè)人心里都有問題,只有一個(gè)人能解答的問題。 這個(gè)人當(dāng)然不是他們自己。 陽光燦爛。 葉開站在陽光下。 只要有陽光的時(shí)候,他好像就永遠(yuǎn)都一定是站在陽光下的。 他絕不會站到陰影中去。 現(xiàn)在他正仰著臉,看著那面迎風(fēng)招展的白綾大旗,好像根本沒有覺察到馬空群已走過來。 馬空群已走過來,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臉,去看那面大旗。 大旗上五個(gè)鮮紅的大字:“關(guān)東萬馬堂”。 葉開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天天都將它升上去?” 馬空群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視葉開,觀察著葉開面上的表情,觀察得很仔細(xì)。 現(xiàn)在葉開終于也轉(zhuǎn)過頭,凝視著他,緩緩道:“要讓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事。” 馬空群沉默了很久,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的確不容易。” 葉開道:“不知道世上有沒有容易事?” 馬空群道:“只有一樣。” 葉開道:“什么事?” 馬空群道:“騙自己。” 葉開笑了。 馬空群卻沒有笑,淡淡接著道:“你要騙別人雖很困難,要騙自己卻很容易。” 葉開微笑著,道:“但一個(gè)人究竟為什么要騙他自己呢?” 馬空群道:“因?yàn)橐粋€(gè)人若能自己騙自己,他日子就會過得愉快些。” 葉開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騙自己?” 馬空群道:“不能。” 葉開道:“所以你日子過得并不愉快。” 馬空群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葉開看著他面上的皺紋,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傷感之色。 這些皺紋都是鞭子抽出來的,一條藏在他心里的鞭子。 柵欄里的院子并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卻遼闊得無邊無際。 人為什么總是將自己用一道柵欄圈住呢? 他們不知不覺地同時(shí)轉(zhuǎn)過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門。 晴空如洗,長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間卻仿佛帶著種濃冽的悲愴之意。 馬空群縱目四顧,又長長嘆息,黯然道:“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葉開道:“死的全是不該死的人。” 馬空群霍然回頭,目光灼灼,盯著他道:“該死的是誰?” 葉開笑了笑,道:“有人認(rèn)為該死的是我,也有人認(rèn)為該死的是你,所以……” 馬空群道:“所以怎么樣?” 葉開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來殺你!” 馬空群停下腳步,看著他,面上并沒有露出驚奇的表情。 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幾匹失群的馬,也不知從哪里跑了過來。 馬空群突然縱身,掠上了一匹馬,向葉開招了招手,就打馬而出。 他似已算準(zhǔn)葉開會跟去。 葉開果然跟去。 這地方本已在天邊,這山坡更似在另一個(gè)天地里。 葉開來過。 馬空群要說機(jī)密話的時(shí)候,總喜歡將人帶來這里。 他好像只有在這里才能將自己心里圍著的欄柵撤開去。 石碑上仍有公孫斷那一刀砍出的痕跡。 馬空群輕撫著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輕撫著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樣。 是不是因?yàn)檫@墓碑總要令他憶起昔日那些慘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轉(zhuǎn)過身。 風(fēng)吹到這里,似也變得更凄涼蕭索。 他鬢邊白發(fā)已被吹亂,看來仿佛又蒼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卻還是鷹隼般銳利,他盯著葉開,道:“有人要你來殺我?” 葉開點(diǎn)點(diǎn)頭。 馬空群道:“但你卻不想殺我?” 葉開道:“你怎么知道?” 馬空群道:“因?yàn)槟闳粝霘⑽遥筒粫砀嬖V我了。” 葉開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認(rèn),還是否認(rèn)。 馬空群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dú)⑽也⒉皇且患菀椎氖隆!? 葉開沉吟著,道:“你為何不問我,是誰要我來殺你?” 馬空群道:“我不必問。” 葉開道:“為什么?” 馬空群冷冷道:“因?yàn)槲腋揪蛷奈磳⒛切┤丝丛谘劾铩!? 他慢慢地接著道:“要?dú)⑽业娜撕芏啵档弥匾暤膮s只有一個(gè)人。” 葉開道:“誰?” 馬空群道:“我本來也不能斷定這人究竟是你還是傅紅雪。” 葉開道:“現(xiàn)在你已能斷定?” 馬空群點(diǎn)點(diǎn)頭,瞳孔似在收縮,緩緩道:“其實(shí)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來的。” 葉開目光閃動,道:“你認(rèn)為那些人全是被傅紅雪殺了的?” 馬空群道:“不是。” 葉開道:“不是他是誰?” 馬空群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地轉(zhuǎn)過身,眺望著山坡下的草原。 他沒有回葉開的話,過了很久,才沉聲道:“我說過,這地方是我用血汗換來的,絕沒有任何人能從我手上搶去。” 這句話也不是回答。 葉開卻像是已從他這句話中聽出了一些特殊的意義,所以也不再問了。 天是藍(lán)的,湛藍(lán)中帶著種神秘的銀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面迎風(fēng)招展的大旗,在這里看來已渺小得很,旗幟上的字跡也已不能辨認(rèn)。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你本來若覺得一件事非常嚴(yán)重,但若能換個(gè)方向去看看,就會發(fā)現(xiàn)這件事原來也沒什么了不起。 過了很久,馬空群忽然說道:“你知道我有一個(gè)女兒吧?” 葉開幾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當(dāng)然知道馬空群有個(gè)女兒。 馬空群道:“你也認(rèn)得她?” 葉開點(diǎn)點(diǎn)頭,道:“我認(rèn)得!” 馬空群道:“你認(rèn)為她是個(gè)怎么樣的人?” 葉開道:“她很好。” 他的確認(rèn)為她很好。 有時(shí)她雖然像是個(gè)被寵壞了的孩子,但內(nèi)心卻還是溫柔而善良的。 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轉(zhuǎn)身盯著葉開,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她?” 葉開忽然發(fā)覺自己被問得怔住了,他從未想到馬空群會問出這句話來。 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么要問你這句話?” 葉開苦笑道:“我的確有點(diǎn)奇怪。” 馬空群道:“我問你,只因我希望你能帶她走。” 葉開又一怔,道:“帶她走?到哪里去?” 馬空群道:“隨便你帶她到哪里去,只要是你愿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帶她去,這里的東西,無論什么你們都可以帶走。” 葉開忍不住問道:“你為什么要我?guī)撸俊? 馬空群道:“因?yàn)椤驗(yàn)槲抑浪芟矚g你。” 葉開目光閃動,道:“她喜歡我,我們難道就不能留在這里?” 馬空群的臉上掠過一層陰影,緩緩道:“這里馬上就有很多事要發(fā)生了,我不愿意她也被牽連到里面去,因?yàn)樗緛砭透@些事全無關(guān)系。” 葉開凝視著他,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的確是個(gè)很好的父親。” 馬空群道:“你答不答應(yīng)?” 葉開目中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也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沒有回答馬空群的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說過,這里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來,就不愿再走了。” 馬空群變色道:“你不答應(yīng)。” 葉開道:“我不能帶她走,但卻可以保證,無論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她都絕不會被牽連進(jìn)去。” 他眼睛里發(fā)出了光,慢慢地接著道:“因?yàn)槟切┦卤緛砭透翢o關(guān)系。” 馬空群看著他,眼睛里也發(fā)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請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并不能解決任何人的痛苦,但卻能使你自己騙自己。 公孫斷緊握著他的金杯,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又要喝酒,現(xiàn)在根本不是應(yīng)該喝酒的時(shí)候。 但這杯酒卻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滿天和云在天看著他,既沒有勸他不要喝,也沒有陪他喝。 他們和公孫斷之間,本就是有段距離的。 現(xiàn)在這距離好像更遠(yuǎn)了。 公孫斷看著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寂寞孤獨(dú)。 他流血,流汗,奮斗了一生,到頭來換到的是什么呢? 什么都是別人的。 自己騙自己本就有兩種形式,一種是自大;一種是自憐。 一個(gè)孩子悄悄地溜了進(jìn)來:鮮紅的衣裳,漆黑的辮子。 孩子雖也是別人的,但他卻一直很喜歡。 因?yàn)檫@孩子也很喜歡他——也許只有這孩子才是世上唯一真正喜歡他的人吧! 他伸手?jǐn)堊×撕⒆拥募纾瑤еΦ溃骸靶」恚遣皇怯窒雭硗悼诰坪攘耍俊? 孩子搖搖頭,忽然輕輕道:“你……你為什么要打三姨?” 公孫斷動容道:“誰說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說的,她好像還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狀,你最好小心些。” 公孫斷的臉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馬空群今天早上對他的態(tài)度為什么和以前不同了。 當(dāng)然不是真的明白,只不過是他自己覺得已明白了而已。 這遠(yuǎn)比什么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開了孩子,沉聲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孫斷一句話都沒有再問,他已經(jīng)跳了起來,沖了出去。 他沖出去的時(shí)候,看來就像是一只負(fù)了傷的野獸。 云在天和花滿天還是坐著沒有動。 因?yàn)轳R空群要他們留在這里。 所以他們就留在這里。 風(fēng)吹長草,萬馬堂的大旗在遠(yuǎn)處迎風(fēng)招展。 沙子是熱的。 傅紅雪彎下腰,抓起把黃沙。 雪有時(shí)也是熱的——被熱血染紅了的時(shí)候。 他緊握著這把黃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里。 然后他就看見了沈三娘,事實(shí)上,他只不過看見了兩個(gè)陌生而美麗的女人。 她們都騎著馬,馬走得很急,她們的神色看來很匆忙。 傅紅雪垂下頭。 他從來沒有盯著女人看的習(xí)慣,他根本從未見過沈三娘。 兩匹馬卻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腳步并沒有停下,左腳先邁出一腳后,右腳再跟著慢慢地從地上拖過去。 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卻像是遠(yuǎn)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種從不融化的冰雪。 誰知馬上的女人卻已跳了下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傅紅雪還是沒有抬頭。 他可以不去看別人,但卻沒法子不去聽別人說話的聲音。 他忽然聽到這女人在說:“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嗎?” 傅紅雪整個(gè)人都似已僵硬,灼熱而僵硬。 他沒有看見過沈三娘,但卻聽見過這聲音。 這聲音在陽光下聽來,竟和在黑暗中同樣溫柔。 那溫柔而輕巧的手,那溫暖而潮濕的嘴唇,那種秘密而甜蜜的欲望……本來全都遙遠(yuǎn)得有如虛幻的夢境。 但在這一瞬間,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都變得真實(shí)了。 傅紅雪緊握著雙手,全身都已因緊張興奮而顫抖,幾乎連頭都不敢抬起。 但他的確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 他終于抬起頭,終于看見了那溫柔的眼波、動人的微笑。 他看見的是翠濃。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翠濃。 她帶著動人的微笑,凝視著他,沈三娘卻像是個(gè)陌生人般遠(yuǎn)遠(yuǎn)站著。 翠濃柔聲道:“現(xiàn)在你總算看見我了。” 傅紅雪點(diǎn)了點(diǎn)頭,喃喃地說道:“現(xiàn)在我總算看見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里,忽然充滿了火一樣的熱情。 在這一瞬間,他已將所有的情感,全都給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這個(gè)女人。 這是他第一個(gè)女人,沈三娘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著,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因?yàn)樗睦锉揪蜎]有他那種情感。 她只不過做了一件應(yīng)該做的事,為了復(fù)仇,無論做什么她都覺得應(yīng)該的。 但現(xiàn)在一切事情都已變得不同了,她已沒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紅雪之間的那一段秘密,更不能讓傅紅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惡心。 傅紅雪還在看著翠濃,全心全意地看著翠濃,蒼白的臉上,也已起了紅暈。 翠濃嫣然一笑,道:“你還沒有看夠?” 傅紅雪沒有回答,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翠濃笑道:“好,我就讓你看個(gè)夠吧。” 在風(fēng)塵中混過的女人,對男人說話總有一種特別的方式。 遠(yuǎn)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融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剛才所告訴你的那些話。” 翠濃點(diǎn)點(diǎn)頭,忽然輕輕嘆息,道:“我現(xiàn)在讓你看,因?yàn)榍闆r已變了。” 傅紅雪道:“什么情況變了?” 翠濃道:“萬馬堂已經(jīng)……” 突然間,一陣蹄聲打斷了她的話。 一匹馬沖了過來,馬上的人魁偉雄壯如山岳,但行動卻矯健如脫兔。 健馬長嘶,人已躍下。 沈三娘的臉色變了,很快地躲到翠濃身后。 公孫斷就跟著沖過去,一手摑向翠濃的臉,厲聲道:“閃開!” 他的喝聲突然停頓。 他的手并沒有摑上翠濃的臉。 一柄刀突然從旁邊伸過來,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手卻是蒼白的。 公孫斷額上青筋暴起,轉(zhuǎn)過頭,瞪著傅紅雪,厲聲道:“又是你。” 傅紅雪道:“是我。” 公孫斷道:“今天我不想殺你。” 傅紅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殺你。” 公孫斷道:“那么你最好走遠(yuǎn)些。” 傅紅雪道:“我喜歡站在這里。” 公孫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濃,好像很驚奇,道:“難道她是你的女人?” 傅紅雪道:“是。” 公孫斷突然大笑起來,道:“難道你不知道她是個(gè)婊子?” 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后退了兩步,看看公孫斷,蒼白的臉?biāo)埔寻椎猛该鳌? 公孫斷還在笑,好像這一生中從未遇見過如此可笑的事。 傅紅雪就在等。 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絡(luò)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孫斷的笑聲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個(gè)字,他說得很輕,輕得就像是呼吸。 一種魔鬼的呼吸。 他也說得很慢,慢得就像是來自地獄的詛咒。 公孫斷的人似也僵硬,但眸子里卻突然有火焰燃燒起來。 他盯著傅紅雪,道:“你在說什么?” 傅紅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大地上黃沙飛卷,草色如金。 大地雖然是輝煌而燦爛的,但卻又帶著種殘暴霸道的殺機(jī)。 在這里,生命雖然不停地滋長,卻又隨時(shí)都可能被毀滅。 在這里,萬事萬物都是殘暴剛烈的,絕沒有絲毫柔情。 公孫斷的手已握著刀柄。 彎刀,銀柄。 冰涼的銀刀,現(xiàn)在也已變得烙鐵般灼熱。 他掌心在流著汗,額上也在流著汗,他整個(gè)人都似已將在烈日下燃燒。 “拔你的刀!” 他血液里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動著。 實(shí)在太熱。 熱得令人無法忍受。 傅紅雪冷冷地站在對面,卻像是一塊從不融化的寒冰。 一塊透明的冰。 這無情的酷日,對他竟像是全無影響。 他無論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遠(yuǎn)山之巔的冰雪中。 公孫斷不安地喘息著,甚至連他自己都可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 一只大蜥蜴,慢慢地從砂石里爬出來,從他腳下爬過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遠(yuǎn)方飛卷,風(fēng)中不時(shí)傳來馬嘶聲。 “拔你的刀!” 汗珠流過他的眼角,流入他鋼針般的虬髯里,濕透了的衣衫緊貼著背脊。 傅紅雪難道從不流汗的? 他的手,還是以同樣的姿勢握著刀鞘。 公孫斷突然大吼一聲,拔刀!揮刀! 刀光如銀虹掣電。 刀光是圓的。 圓弧般的刀光,急斬傅紅雪左頸后的大血管。 傅紅雪沒有閃避,也沒招架。 他突然沖過來。 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彎刀。 他的刀也已拔出。 “噗”的一聲,沒有人能形容出這是什么聲音。 甚至連公孫斷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什么聲音。 他沒有感覺到痛苦,只覺得胃部突然收縮,似將嘔吐。 他低下頭,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 刀已完全刺入他肚子里,只剩下刀柄。 然后他就覺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跡般消失,再也無法支持下去。 他看著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見刀柄。 他至死還是沒有看見傅紅雪的刀。 黃沙,碧血。 公孫斷倒臥在血泊。 他的生命已結(jié)束,他的災(zāi)難和不幸也已結(jié)束。 但別人的災(zāi)難卻剛開始。 正午,酷熱。 無論在多么酷熱的天氣中,血一流出來,還是很快就會凝結(jié)。 汗卻永不凝結(jié)。 云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顯然是個(gè)不慣吃苦的人。 花滿天卻遠(yuǎn)比他能忍耐。 一匹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馬場。 馬背上伏著一個(gè)人。 一條蜥蜴,正在舐著他的血。 他的血已凝結(jié)。 一柄閃亮的彎刀,斜插在他腰帶上,烈日照著他滿頭亂發(fā)。 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間,一聲響雷擊下,暴雨傾盆而落。 萬馬堂中已陰暗了下來,檐前的雨絲密如珠簾。 花滿天和云在天的臉色正和這天色同樣陰暗。 兩條全身被淋得濕透了的大漢,抬著公孫斷的尸身走進(jìn)來,放在長桌上。 然后他們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們不敢看馬空群的臉。 他靜靜地站在屏風(fēng)后的陰影里,只有在閃電亮起時(shí),才能看到他的臉。 但卻沒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來,坐在長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孫斷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沒有流淚,但面上的表情卻遠(yuǎn)比流淚更悲慘。 公孫斷眼珠凸起,眼睛里仿佛還帶著臨死前的痛苦和恐懼。 他這一生,幾乎永遠(yuǎn)都是在痛苦和恐懼中活著的,所以他永遠(yuǎn)暴躁不安。 只可惜別人只能看見他憤怒剛烈的外表,卻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卻更陰暗。 馬空群忽然道:“這個(gè)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對花滿天和云在天說話。 他接著又道:“若沒有他的話,我也絕不能活到現(xiàn)在。” 云在天終于忍不住長長嘆息一聲,黯然道:“我們都知道他是個(gè)好人。” 馬空群道:“他的確是個(gè)好人,沒有人比他更忠實(shí),沒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這一生中,卻從未有過一天好日子。” 云在天只有聽著,只有嘆息。 馬空群聲音已更咽,道:“他本不該死的,但現(xiàn)在卻已死了。” 云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紅雪殺了他。” 馬空群咬著牙,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我對不起他,我本該聽他的話,先將那些人殺了的。” 云在天道:“現(xiàn)在……” 馬空群黯然道:“現(xiàn)在已太遲了,太遲了……” 云在天道:“但我們卻更不能放過傅紅雪,我們一定要為他復(fù)仇。” 馬空群道:“當(dāng)然要復(fù)仇,只不過……” 他忽然抬起頭,厲聲道:“只不過,復(fù)仇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做。” 云在天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什么事?” 馬空群道:“你過來,我跟你說。” 云在天當(dāng)然立刻就走過去。 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云在天躬身道:“堂主就吩咐。” 馬空群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孫斷的彎刀,刀光已閃電般向云在天削過去。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也沒有人能想到他會突然向云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云在天自己卻似乎早已在提防著他這一招。 刀光揮出,云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個(gè)“推窗望月飛云式”,身子凌空翻出。 鮮血也跟著飛出。 他的輕功雖高,應(yīng)變雖快,卻還是比不上馬空群的刀快。 這一刀竟將他右手齊腕砍了下來。 斷手帶著鮮血落下。 云在天的人居然還沒有倒下。 一個(gè)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武林高手,絕不是很容易就會倒下去的。 他背倚著墻,臉上已全無血色,眼睛里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馬空群并沒有追過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里,凝視著自刀尖滴落的鮮血。 花滿天居然也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著,臉上居然全無表情。 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絕不會動心。 過了很久,云在天才能開口說話。 他咬著牙,顫聲道:“我不懂,我……我真的實(shí)在不懂。” 馬空群冷冷道:“你應(yīng)該懂的。” 他抬起頭,凝視著壁上奔騰的馬群,緩緩接著道:“這地方本來是我的,無論誰想從我手上奪走,他都得死!” 云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長嘆了一聲,道:“原來你已全都知道。” 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云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馬空群道:“我早就說過,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塵一樣,雖然早已在你身旁,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我也一直沒有看清你。” 云在天的臉已扭曲,冷汗如雨,咬著牙笑道:“可是陽光遲早總會照進(jìn)來的。” 他雖然在笑,但那表情卻比哭還痛苦。 馬空群道:“現(xiàn)在你已懂了么?” 云在天道:“我懂了。” 馬空群看著他,忽然也長嘆了一聲,道:“你本不該出賣我的,你本該很了解我這個(gè)人。” 云在天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道:“我雖然出賣了你,可是……”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 他目光剛轉(zhuǎn)向花滿天,花滿天的劍已刺入他胸膛,將他整個(gè)人釘在墻上。 他已永遠(yuǎn)沒有機(jī)會說出他想說的那句話。 花滿天慢慢地拔出了劍。 然后云在天就倒下。 每個(gè)人遲早總會倒下。 無論他生前多么顯赫,等他倒下去時(shí),看來也和別人完全一樣。 第十五章滿天飛花 劍尖的血已滴干。 花滿天轉(zhuǎn)過身,看著馬空群。 馬空群也在看著他,淡淡道:“你殺了他!” 花滿天道:“因?yàn)樗鲑u了你。” 馬空群道:“現(xiàn)在你也懂了?” 花滿天道:“我不懂,我只知道出賣你的人,就得死!” 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樣出賣了我?” 花滿天道:“我很想知道。” 馬空群道:“慕容明珠、樂樂山他們?nèi)际撬襾淼摹!? 花滿天面上露出吃驚之色,失聲道:“怎么會是他找來的?這兩人跟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馬空群道:“沒有關(guān)系。” 花滿天道:“既然沒有關(guān)系,為什么要找他們來?我不明白。” 這兩句話都問得很愚蠢,“滿天飛花”本不是個(gè)愚蠢的人。 但馬空群卻并不在意,他本也不是慣于回答別人愚蠢問題的人。 他還是回答了這問題:“就因?yàn)樗麄兒退緛砣珶o關(guān)系,所以他才要找他們來。” 花滿天道:“來干什么?” 馬空群握緊了彎刀,緩緩道:“來殺人!這兩天里死的兄弟,全是被他們殺了的。” 花滿天吃驚道:“是他們殺了的?不是傅紅雪?” 馬空群搖搖頭,冷冷道:“傅紅雪想殺的人只有一個(gè)。” 花滿天就算真的很愚蠢,也不會再問了,他當(dāng)然知道傅紅雪要?dú)⒌娜耸钦l。 “但云在天為什么要找他們來殺那些人呢?” 馬空群道:“因?yàn)樗氡莆易摺!? 花滿天皺眉道:“逼你走?” 馬空群冷笑道:“我若走了,這地方豈非就是他的了。” 花滿天嘆了口氣,道:“他本該知道你絕不是個(gè)輕易就會被逼走的人。” 馬空群說道:“但他也知道我有個(gè)極厲害的仇家,他這樣做,只不過要我以為仇家已找上門來。” 他嘴角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接著道:“開始時(shí)我竟也幾乎真的相信。” 花滿天道:“是什么令你開始懷疑?” 馬空群冷笑道:“他計(jì)劃雖然周密,卻還是算錯(cuò)了幾件事。” 花滿天道:“哦?” 馬空群道:“他當(dāng)然想不到我那真的仇家竟在此時(shí)趕來了。” 花滿天嘆道:“這倒真巧得很。” 馬空群道:“傅紅雪并不是湊巧趕來的。就因?yàn)樗涝圃谔煊羞@個(gè)計(jì)劃,所以才會來,只有在萬馬堂發(fā)生變亂時(shí),他才有比較好的機(jī)會。” 花滿天道:“云在天的計(jì)劃,他又怎么會知道?” 馬空群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因?yàn)樯蛉锉揪褪撬麄兊娜恕!? 花滿天又顯得很驚訝,道:“但這件事沈三娘又怎會知道的。” 馬空群道:“因?yàn)榇錆庖彩撬麄兊娜恕!? 花滿天道:“翠濃?” 馬空群冷笑道:“他收買了翠濃,用翠濃來傳遞消息,卻不知翠濃同時(shí)也將消息告訴了沈三娘。” 花滿天長長嘆了口氣,道:“看來一個(gè)男人若是太信任女人,他無論做什么事都注定要失敗的。” 馬空群冷冷道:“他看錯(cuò)了翠濃,也看錯(cuò)了飛天蜘蛛。” 花滿天道:“當(dāng)時(shí)無論誰都沒有想到飛天蜘蛛是你找來的人。” 馬空群道:“所以他們才會被飛天蜘蛛發(fā)現(xiàn)了秘密。” 花滿天道:“所以飛天蜘蛛才會死。” 馬空群道:“不錯(cuò),他想必是被慕容明珠殺了滅口的。” 花滿天道:“但慕容明珠又怎會死了呢?” 馬空群道:“飛天蜘蛛臨死時(shí),手里必定握著一樣證據(jù),這樣證據(jù)想必是慕容明珠身上的。” 花滿天點(diǎn)點(diǎn)頭,他也想起了飛天蜘蛛那只緊握著的手。 馬空群道:“云在天當(dāng)然不會注意到飛天蜘蛛這只手,因?yàn)橹挥兴里w天蜘蛛是死在誰手上的。” 花滿天道:“但他卻未想到居然還有別人會注意到這只手,而且拿走了手里的證據(jù)。” 馬空群道:“他生怕別人查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所以索性將慕容明珠也殺了滅口。” 花滿天嘆道:“看不出他竟是一個(gè)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馬空群道:“現(xiàn)在你已完全明白了么?” 花滿天沉吟著,道:“還有兩件事不明白。” 馬空群道:“你可以問。” 花滿天道:“樂樂山乃武林名宿,慕容明珠也是家資巨萬的世家子弟,以他們的身份地位,怎么會輕易地被他找來?” 馬空群道:“慕容明珠早已在垂涎萬馬堂這片基業(yè),一心想擁為己有,一個(gè)人若有了貪心,就難免要被別人利用了。” 花滿天點(diǎn)點(diǎn)頭,道:“愈富有的人愈貪心,這道理我們也明白,只不過……樂樂山又是怎么會被他打動的呢?” 馬空群沉吟著,緩緩地道:“樂樂山并不是他找來的。” 花滿天皺眉道:“不是他是誰?” 馬空群道:“云在天本來就不是這計(jì)劃的真正主謀人。” 花滿天道:“哦?” 馬空群道:“前天晚上,樂樂山、慕容明珠、傅紅雪、飛天蜘蛛,全都在自己屋里閉門未出,但你的馬場中,卻死了十三位兄弟。” 花滿天恨恨道:“當(dāng)時(shí)我還以為那是葉開下的毒手。” 馬空群道:“兇手本來是想嫁禍給葉開的,想不到葉開居然也有人證。” 花滿天道:“你認(rèn)為兇手是云在天?” 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滿天又皺眉道:“為什么不是?” 馬空群沉著臉道:“我很了解他的武功,也很清楚那十三位兄弟的身手,就憑他要?dú)⑺滥鞘恍值苤慌逻€很不容易。” 花滿天神色也很凝重,道:“所以你認(rèn)為這其中必定還有另一個(gè)人。” 馬空群道:“不錯(cuò)。” 花滿天道:“你認(rèn)為這人才是真正的主謀?” 馬空群道:“不錯(cuò)。” 花滿天道:“你知道這人是誰?” 馬空群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緩緩道:“第一,這人和樂樂山的關(guān)系必定很深,所以樂樂山才會被他說動,來做這種事。” 花滿天慢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有道理。” 馬空群道:“第二,這人在萬馬堂中的身份地位必定很高。” 花滿天道:“怎見得?” 馬空群淡淡道:“就因?yàn)樗羞@種身份,將我逼走后,他才能接管萬馬堂。” 花滿天沉思著,終于又慢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有道理。” 馬空群道:“他想必是云在天平日很信服的人,所以云在天才會聽命于他。” 花滿天道:“有道理。” 馬空群臉色沉重,道:“第四,他當(dāng)然也是那十三位兄弟很信服的人,就因?yàn)樗麄儗@人全沒有絲毫防范之心,所以才會遭了他的毒手。” 花滿天忽然笑了笑,笑得非常奇怪,緩緩道:“就因?yàn)樗蜆窐飞降年P(guān)系極深,所以才故意在別人面前作出互相厭惡之態(tài),叫人看不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 馬空群道:“正是如此。” 花滿天凝視著他,道:“這件事真是你自己看出來的?” 馬空群道:“并不完全是。” 花滿天道:“還有人泄漏了秘密給你?” 馬空群道:“不錯(cuò)。” 花滿天道:“這人是誰?” 馬空群道:“翠濃!” 花滿天皺眉道:“又是她?” 馬空群道:“云在天以為翠濃已對他死心塌地,沈三娘也認(rèn)為翠濃對她忠心耿耿,卻不知……” 花滿天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搶著說道:“他們?nèi)e(cuò)了。” 馬空群點(diǎn)點(diǎn)頭,道:“他們?nèi)e(cuò)了,而且錯(cuò)得很可笑。” 花滿天道:“其實(shí)翠濃是你的人。” 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滿天道:“那么她究竟是……” 馬空群忽地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花滿天目中露出憎惡之色,冷笑道:“我當(dāng)然知道,她是個(gè)婊子。” 馬空群道:“你幾時(shí)聽說婊子對人忠心耿耿過?” 花滿天恨道:“不錯(cuò),一個(gè)人若連自己都能出賣,當(dāng)然也能出賣別人。” 馬空群淡淡道:“只不過她看來的確并不像是這種人。” 花滿天忽又笑了笑,道:“這件事倒也給了我個(gè)教訓(xùn)。” 馬空群道:“什么教訓(xùn)?” 花滿天道:“婊子就是婊子,就算她長得像天仙一樣,她還是個(gè)婊子。” 馬空群道:“你好像很少說這種粗話。” 花滿天道:“我今天非但說了不少粗話,也說了不少笨話。” 馬空群道:“現(xiàn)在你總該已明白了。” 花滿天道:“現(xiàn)在是不是已太遲了?” 馬空群冷冷道:“好像已太遲。” 花滿天垂下頭,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真正的仇人是傅紅雪?” 馬空群道:“是的。” 花滿天道:“我可以替你殺了他。” 馬空群道:“你殺不了他。” 花滿天道:“現(xiàn)在公孫斷和云在天都已死了,你若再殺了我,豈非孤掌難鳴?” 馬空群道:“那是我的事。” 花滿天又沉默了很久,嘆息著道:“我跟著你總算已有十幾年。” 馬空群道:“十六年。” 花滿天道:“這十六年來,我也曾為這地方流過血,流過汗。” 馬空群緩緩道:“這地方能有今日的局面,本不是一人之力所能造成的。” 花滿天道:“我也只不過想將你逼走而已,并沒有想要?dú)⒛恪!? 馬空群道:“院子里那棵大樹,你想必總是看到過的。” 花滿天點(diǎn)點(diǎn)頭。 馬空群道:“這些年來,它一直長得很快,長得很好。” 花滿天目中露出一絲傷感之色,緩緩道:“我來的時(shí)候,它還沒有柵欄高,現(xiàn)在卻已連兩個(gè)人都抱不過來了。” 馬空群道:“但你若要將它移走,它還是很快就會枯死。” 花滿天只能承認(rèn)。 馬空群道:“我也和這棵樹一樣,我的根已生在這里,若有人要我走,我也會枯死。” 花滿天握緊雙拳,道:“所以……所以你一定也要我死。” 馬空群看著他,緩緩道:“你自己說過,無論誰出賣我,都得死。” 花滿天看著自己握劍的手,長嘆一聲道:“我的確說過。” 馬空群目中也有些黯然之色,道:“我本可逼你去跟傅紅雪交手的。” 花滿天道:“我也一定會去。” 馬空群道:“但我寧可自己動手,也不愿別人來殺你。” 他一字字接著道:“因?yàn)槟闶侨f馬堂的人,因?yàn)槟阋苍俏业呐笥选!? 花滿天道:“我……我明白。” 馬空群長嘆道:“你明白就好。” 花滿天道:“現(xiàn)在我只想再問你一句話。” 馬空群道:“你問。” 花滿天忽然抬起頭,盯著他,厲聲道:“我辛苦奮斗十余年,到現(xiàn)在還是一無所有,還得像奴才般聽命于你,你若是我,你會不會也像我這么做?” 馬空群想也不想,立刻接口說道:“我會的,只不過……” 他目中露出刀一般的光,接著道:“我若做得不機(jī)密,被人發(fā)現(xiàn),我也死而無怨。” 花滿天盯著他,突然仰面而笑,道:“好,好一個(gè)死而無怨,只可惜我還未必就會死在你手里。” 他長劍一揮,劍花如落花飛舞,厲聲道:“只要你能殺得了我,我也一樣死而無怨。” 馬空群道:“很好,這才是男子漢說的話。” 花滿天道:“你為何還不站起來?” 馬空群淡淡道:“我坐在這里,也一樣能殺你!” 花滿天笑聲已停止,握劍的手背上,已有一條條青筋凸起。 馬空群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里,靜靜地凝視著掌中彎刀。 他竟連看都不再看花滿天一眼。他全身的血肉卻似已突然變成鋼鐵。 花滿天盯著他,一步步走過來,劍尖不停地顫動,握劍的手似也在顫抖。 突然間,他輕叱一聲,劍光化為長虹,人也跟著飛起。 這一劍并沒有攻向馬空群,他連人帶劍,閃電般向窗外沖了出去。 馬空群突然嘆道:“可惜……” 這兩個(gè)字出口,他的人也已掠起,彎刀也化為了銀虹。 “叮”的一聲,刀劍相擊,刀光突然一緊,沿著劍鋒削過去。 花滿天并不是個(gè)不懂得用劍的人,他劍法變化之快,海內(nèi)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這一次,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所有的變化已全部被人先一步封死。 他身子凌空,正是新力未生,余力將盡的時(shí)候,亮銀般的刀光已封住了他的臉,閉住了他的呼吸。 他突然覺得很冷,冷得可怕。 “你若有勇氣和我一戰(zhàn),我也許會饒了你的。” 這就是他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雷電已停了,天色卻更陰暗。 馬空群又靜靜地坐在那里,看來仿佛很疲倦,也很傷感。 在他面前的,是公孫斷、云在天、花滿天三個(gè)人的尸身。這本是他最親近的朋友、最得力的部下,現(xiàn)在卻已都變成了沒有生命、沒有情感的尸體,就和三個(gè)陌生人的尸體一樣。 但活著的人卻絕不會沒有情感的。又有誰能了解,這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垂暮老人的心情,他究竟有過什么?現(xiàn)在還剩下些什么? 墻上的血也已干了,一串串血珠,就像是用顏料畫上去的。 兩個(gè)人悄悄地走進(jìn)來,看見這情況,立刻屏住了呼吸。 馬空群沒有回頭,過了很久,才沉聲道:“傳下令去,萬馬堂內(nèi)所有兄弟,一律齋戒茹素,即刻準(zhǔn)備兩位場主和公孫先生的后事。” 第十六章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xiāng) 草原上有個(gè)茶亭。 馬師們喜歡將這地方稱作“安樂窩”,事實(shí)上這地方卻只不過是個(gè)草篷而已。 但這里卻是附近唯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剛來的時(shí)候,葉開和馬芳鈴就已避了進(jìn)來。 雨,密如珠簾。 遼闊無邊的牧場,在雨中看來,簡直就像是夢境一樣。 馬芳鈴坐在茶亭中的那條長板凳上,用兩只手拍著膝蓋,癡癡地看著雨中的草原。 她已有很久沒有說話。 女人不說話的時(shí)候,葉開也從不去要她們開口說話的。 他一向認(rèn)為女人若是少說些話,男人就會變得長命些。 閃電的光,照著馬芳鈴的臉。 她臉色很不好,顯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樣子。 但這種臉色卻使她看來變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葉開倒了碗茶,一口氣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里裝的是酒。 他并不是酒鬼,只有在很開心的時(shí)候,或者是很不開心的時(shí)候,他才會想喝酒。 現(xiàn)在他并不開心。 現(xiàn)在他忽然想喝酒。 馬芳鈴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贊成我們來往的。” 葉開道:“哦?” 馬芳鈴道:“但今天他卻特地叫我出來,陪你到四面逛逛。” 葉開笑了笑,道:“他選的人雖然對了,選的時(shí)候卻不對。”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會忽然改變主意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芳鈴盯著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說了很多話。” 葉開又笑了笑,道:“你該知道他不是個(gè)多話的人,我也不是。” 馬芳鈴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們一定說了很多不愿讓我知道的話,否則你為什么不肯告訴我。” 葉開沉吟著,緩緩道:“你真的要我告訴你?” 馬芳鈴道:“當(dāng)然是真的。” 葉開面對著她,道:“我若說他要把你嫁給我,你信不信?” 馬芳鈴道:“當(dāng)然不信。” 葉開道:“為什么不信?” 馬芳鈴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腳,扭轉(zhuǎn)身,道:“人家的心亂死了,你還要開人家的玩笑。” 葉開道:“為什么會心亂?” 馬芳鈴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會亂了。” 葉開笑了笑,道:“這句話聽起來倒也好像蠻有道理。” 馬芳鈴道:“本來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轉(zhuǎn)回身,盯著葉開,道:“你難道從來不會心亂的?” 葉開道:“很少。” 馬芳鈴道:“你難道從來沒有動過心?” 葉開道:“很少。” 馬芳鈴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對我也不動心么?” 葉開道:“動過。” 這回答實(shí)在很干脆。 馬芳鈴卻像是吃了一驚,臉已紅了,紅著臉垂下頭,用力擰著衣角,過了很久,才輕輕道:“這種時(shí)候,這種地方,你若真的喜歡我,早就該抱我了。” 葉開沒有說話,卻又倒了碗茶。 馬芳鈴等了半天,忍不住道:“嗯,我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葉開道:“沒有。” 馬芳鈴道:“你是個(gè)聾子?” 葉開道:“不是。” 馬芳鈴道:“不是聾子為什么聽不見?”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因?yàn)槲译m然不是聾子,有時(shí)卻會裝聾。” 馬芳鈴抬起頭,瞪著他,忽然撲過來,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緊。 外面的風(fēng)很大,雨更大,她的胴體卻是溫暖、柔軟而干燥的。 她的嘴唇灼熱。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暴雨打在草原上。 葉開卻輕輕地推開了她。 在這種時(shí)候,葉開竟推開了她,馬芳鈴瞪著他,狠狠地瞪著他,整個(gè)人卻似已僵硬了似的。 她用力咬著嘴唇,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道:“你……你變了。” 葉開柔聲道:“我不會變。” 馬芳鈴道:“你以前對我不是這樣子的。” 葉開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嘆息著道:“那也許只因?yàn)槲椰F(xiàn)在比以前更了解你。” 馬芳鈴道:“你了解我什么?” 葉開道:“你并不是真的喜歡我。” 馬芳鈴道:“我不是真的喜歡你?我……我難道瘋了?” 葉開道:“你這么樣對我,只不過因?yàn)槟闾隆!? 馬芳鈴道:“怕什么?” 葉開道:“怕寂寞,怕孤獨(dú),你總覺得世上沒有一個(gè)人真的關(guān)心你。” 馬芳鈴的眼睛突然紅了,垂下頭,輕輕道:“就算我真的是這樣子,你就更應(yīng)對我好些。” 葉開道:“要怎么樣才算對你好?趁沒有人的時(shí)候抱住你,要你……” 他的話沒有說完。 馬芳鈴?fù)蝗簧斐鍪郑昧υ谒樕蠐澚艘欢狻?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葉開卻像是連一點(diǎn)感覺都沒有,還是淡淡地看著她,看著她眼淚流出來。 她流著淚,跺著腳,大聲道:“你不是人,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簡直不是個(gè)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大叫著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簾般的密雨中。 葉開并沒有追出去,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么,只見他臉上的表情卻顯得非常痛苦。 因?yàn)樗睦镆灿蟹N強(qiáng)烈的欲望,幾乎已忍不住要沖出去,追上她,抱住她。 可是他并沒有這么樣做。 他什么都沒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這里,等著雨停…… 雨停了。 葉開穿過積水的長街,走入了那窄門。 屋子里靜得很,只有一種聲音,洗骨牌的聲音。 蕭別離并沒有回頭看他,似已將全部精神都放在這副骨牌上。 葉開走過去,坐下。 蕭別離凝視著面前的骨牌,神情間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憂慮。 葉開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蕭別離長長嘆息,道:“今天我什么都看不出。” 葉開道:“既然看不出,為什么嘆息?” 蕭別離道:“就因?yàn)榭床怀觯圆艊@息。” 他終于抬起頭,凝視著葉開,緩緩接著道:“只有最兇險(xiǎn)、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 葉開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卻看出了一樣事。”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今天你至少不會破財(cái)。” 蕭別離在等著他說下去。 他卻并沒有再說什么,只不過從懷里取出了那沓嶄新的銀票,輕輕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蕭別離面前。 蕭別離看著這沓銀票,居然也沒有再問什么。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著說,也用不著問的。 過了很久,葉開才微笑著道:“其實(shí)我本不必將這銀票還給你的。”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因?yàn)槟惚緛硪膊⒉皇钦娴囊胰⑺模菃幔俊?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你只不過是想試探試探我,是不是想殺他而已。” 蕭別離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葉開道:“無論如何,你現(xiàn)在總該已知道,我并不是那個(gè)想殺他的人。” 蕭別離道:“現(xiàn)在無論誰都已知道。” 葉開道:“為什么?” 蕭別離道:“因?yàn)楣珜O斷已死了,死在傅紅雪的刀下!” 葉開的微笑突然凍結(jié)。 他臉上從未出現(xiàn)過如此奇怪的表情。 蕭別離慢慢地接著道:“不但公孫斷死了,云在天和花滿天也死了。” 葉開失聲道:“難道也是死在傅紅雪刀下的?” 蕭別離搖搖頭。 葉開皺眉道:“是誰殺了他們?” 蕭別離道:“馬空群。” 葉開又怔住。 又過了很久,他才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我想不通,實(shí)在想不通。” 蕭別離道:“有什么想不通的?” 葉開道:“現(xiàn)在他明知有個(gè)最可怕的仇敵隨時(shí)都在等著機(jī)會殺他,為什么要將自己最得力的兩個(gè)幫手在這種時(shí)候殺了呢?” 蕭別離淡淡道:“這也許只因?yàn)樗緛砭褪莻€(gè)很奇怪的人,所以總是會做出令人想不到的事。” 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葉開卻居然似已接受了。 他忽然改變話題,問道:“昨天晚上樓上那位貴客呢?” 蕭別離道:“貴客?” 葉開道:“金背駝龍丁求。” 蕭別離似乎現(xiàn)在才想起丁求這個(gè)人,微笑道:“他也是個(gè)怪人,也常常會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我就從未想到他會到這種地方來。” 葉開道:“他不是來找你的?” 蕭別離悠悠的一笑,道:“又有誰還會來找我這個(gè)殘廢。” 葉開也笑了笑,道:“他還在上面?” 蕭別離搖搖頭,道:“已經(jīng)走了。” 葉開道:“哪里去了?” 蕭別離道:“去找人。” 葉開道:“找人?找誰?” 蕭別離道:“樂樂山。” 葉開很詫異,道:“他們也是朋友?” 蕭別離道:“不是朋友,是對頭,而且是多年的對頭。” 葉開沉吟著,道:“丁求這次來,難道就是為了要找樂樂山?” 蕭別離道:“也許。” 葉開道:“他們究竟是什么過節(jié)?” 蕭別離嘆了口氣,道:“誰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糾纏不清的。” 葉開又沉吟了很久,忽又問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據(jù)說是那紅花婆婆的唯一傳人。” 蕭別離道:“你說的是‘?dāng)嗄c針’杜婆婆?” 葉開道:“不錯(cuò)。” 蕭別離道:“這名字我倒聽說過。” 葉開道:“見過她沒有?” 蕭別離苦笑道:“我寧愿還是一輩子不要見著她的好。” 葉開道:“昔年‘千面人魔’門下的四大弟子,最后剩下的一個(gè)叫‘無骨蛇’西門春的,你當(dāng)然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蕭別離道:“我寧愿見到杜婆婆,也不想見到這個(gè)人。” 葉開緩緩道:“只不過,據(jù)我所知,這兩人也都到這里來了。” 蕭別離動容道:“什么時(shí)候來的?” 葉開道:“來了已很久。” 蕭別離沉默了半晌,突又搖搖頭,道:“不會,絕不會,他們?nèi)舻搅诉@里,我一定會知道。” 葉開凝視著他,道:“也許他們已到了,萬馬堂豈非本就是藏龍臥虎之地?” 蕭別離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搖了搖頭。 葉開道:“也許萬馬堂就因?yàn)橛辛诉@種幫手,所以才有恃無恐。” 蕭別離忽然笑了笑,道:“這是萬馬堂的事,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 葉開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話確實(shí)好像太多了一些。” 他好像已想告辭了,但就在這時(shí),門外已走進(jìn)了一個(gè)人。 一個(gè)白衣人,腰上系著條麻布,手里捧著沓東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請?zhí)?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請?zhí)? 是訃聞。 公孫斷、云在天和花滿天的訃聞,具名的是馬空群。大殮的日子就在后天。 清晨大祭,正午入殮,然后當(dāng)然還有素酒招待吊客們。葉開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那白衣戴孝的馬師雙手送上了訃聞,又躬身道:“三老板再三吩咐,到時(shí)務(wù)必請蕭先生和葉公子去一趟,以盡故人之思。” 蕭別離長長嘆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別,我怎會不去?” 葉開道:“我也會去的。” 白衣人再三拜謝。葉開忽又道:“這次訃聞好像發(fā)得不少。” 白衣人道:“三老板和公孫先生數(shù)十年過命的友情,總盼望能將這喪事做得體面些。” 葉開道:“只要在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請到了。” 葉開道:“傅紅雪呢?”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他不敢去而已。” 葉開沉思著,緩緩道:“我想他也會去的。” 白衣人恨恨道:“但愿如此。” 葉開道:“你找著他的人沒有?” 白衣人道:“還沒有。” 葉開道:“你若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 白衣人沉吟著,終于點(diǎn)頭道:“那就麻煩葉公子了,在下也實(shí)在不愿見到這個(gè)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見到才好。” 蕭別離一直凝視著手里的訃聞,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輕輕嘆息了一聲,道:“想不到馬空群居然也將訃聞發(fā)了一份給傅紅雪。” 葉開淡淡道:“你說過,他是個(gè)怪人。” 蕭別離道:“你想傅紅雪真的會去?” 葉開道:“會去的。” 蕭別離道:“為什么?” 葉開笑了笑,道:“因?yàn)槲铱吹贸鏊^不是個(gè)會逃避的人。” 蕭別離沉吟著,緩緩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還是勸他莫要去的好。” 葉開道:“為什么?” 蕭別離道:“你難道看不出這份訃聞也是個(gè)陷阱嗎?” 葉開皺眉道:“陷阱?” 蕭別離神情很嚴(yán)肅,道:“這一次傅紅雪若是入了萬馬堂,只怕就真的休想回故鄉(xiāng)了。”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無光。 一入萬馬堂, 休想回故鄉(xiāng)。 午后。 驟雨初晴,晴空萬里。 葉開正在敲傅紅雪的門。 從今天清晨以后,就沒有人再看到過傅紅雪了,每個(gè)人提起這臉色蒼白的跛子時(shí),都會現(xiàn)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條毒蛇。 傅紅雪殺了公孫斷的事,現(xiàn)在想必已傳遍了這個(gè)山城了。 窄門里沒有人回應(yīng),但旁邊的一扇門里,卻有個(gè)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婆探出頭來,帶著懷疑而又畏懼的眼色,看著葉開。 她臉上布滿了皺紋,皮膚已干癟。 葉開知道她是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帶著笑問道:“傅公子呢?” 老太婆搖搖頭,道:“這里沒有富公子,這里都是窮人。” 葉開又笑了。 他這人好像從來就很難得生氣的。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臉色發(fā)白的跛子,他已經(jīng)搬走了。” 葉開道:“搬走了?什么時(shí)候搬走的?”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 葉開道:“你怎么知道他快要搬走?” 老太婆恨恨道:“因?yàn)槲业姆孔咏^不租給殺人的兇手。” 葉開終于明白。 得罪了萬馬堂的人,在這山城里似乎已很難再有立足之地。 他沒有再說什么,只笑了笑,就轉(zhuǎn)身走出巷子。 誰知老太婆卻又跟了出來,道:“但你若沒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將那房子租給你。” 葉開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殺人的兇手?” 老太婆道:“你不像。” 葉開忽然沉下了臉,道:“你看錯(cuò)了,我不但殺過人,而且殺了七八十個(gè)。” 老太婆倒抽了口涼氣,滿臉俱是驚駭之色。 葉開已走出了巷子。 他只希望能盡快找到傅紅雪。 他沒有看到傅紅雪,卻看到了丁求。 丁求居然就坐在對面的屋檐下,捧著碗熱茶在喝。 他華麗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來有些無精打采。 這時(shí)街那邊正有個(gè)牧羊人趕著四五條羊慢慢地走過來。 暴雨后天氣雖又涼了些,但現(xiàn)在畢竟還是盛暑時(shí)。 這牧羊人身上居然披著些破羊皮襖,頭上還戴著頂破草帽。 帽子戴得很低,因?yàn)樗念^本就比帽子小。 他低著頭,手里提著條牧羊杖,嘴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小調(diào)。 只有最沒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這種邊荒之地,好男兒講究的是放鷹牧馬,牧羊人不但窮,而且沒人看得起。 街上的人根本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這牧羊人倒也很識相,也不敢走到街心來,只希望快點(diǎn)將這幾條瘦羊趕過去。 誰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個(gè)人注意到他。 丁求一看見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 葉開也停下了腳步,看了看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街上積著水。 這牧羊人剛繞過一個(gè)小水潭,就看見丁求大步走過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連頭都沒有抬,又想從丁求旁邊繞過去。 牧羊人總是沒膽子的。 誰知丁求卻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煩了,突然道:“你幾時(shí)學(xué)會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囁嚅著道:“從小就會了。” 丁求冷笑道:“難道你在武當(dāng)門下學(xué)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終于慢慢地抬起頭,看了丁求兩眼,道:“我不認(rèn)得你。” 丁求道:“我卻認(rèn)得你。” 牧羊人嘆了口氣,道:“你只怕認(rèn)錯(cuò)人了。” 丁求厲聲道:“姓樂的,樂樂山,你就算化骨揚(yáng)灰,我也一樣認(rèn)得你!這次你還想往哪里走?” 這牧羊人難道真是樂樂山? 他沉默了半晌,又嘆了口氣,道:“就算你認(rèn)得我,我還是不認(rèn)得你。” 他居然真是樂樂山。 丁求冷笑著,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華麗的衣服,背后的駝峰上,赫然繡著條五爪金龍。 樂樂山失聲道:“金背駝龍?” 丁求道:“你總算還認(rèn)得我。” 樂樂山皺眉道:“你來找我干什么?” 丁求道:“找你算賬。” 樂樂山道:“算什么賬?” 丁求道:“十年前的舊賬,你難道忘了么?” 樂樂山道:“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你,哪里來的什么舊賬?” 丁求厲聲道:“十七條命的血債,你賴也賴不了的,賠命來吧。” 樂樂山道:“這人瘋了,我……” 丁求根本不讓他再說話,雙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條五尺長的金鞭。 金光閃動,妖矯如龍,帶著急風(fēng)橫掃樂樂山的腰。 樂樂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襖,烏云般灑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求不等,金鞭已變了四招。 樂樂山跺了跺腳,反手一擰羊皮襖,居然也變成了件軟兵器。 這正是武當(dāng)內(nèi)家束濕成棍的功夫。 這種功夫練到家的人,什么東西到了他手里,都可以當(dāng)作武器。 眨眼間他們就已在這積水的長街上交手十余招。 葉開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忽然發(fā)現(xiàn)了兩件事。 一個(gè)真正的酒鬼,絕不可能成為武林高手。樂樂山的借酒裝瘋,原來只不過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姿態(tài)而已,其實(shí)他也許比誰都清醒。 可是他卻好像真的不認(rèn)得丁求。 丁求當(dāng)然也絕不會認(rèn)錯(cuò)人的。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葉開沉思著,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覺得這件事很可笑。 但這件事并不可笑。 死,絕不是可笑的事。 樂樂山的武功純熟、圓滑、老到,攻勢雖不凌厲,但卻絕無破綻。 一個(gè)致命的破綻。 他這種人本不可能露出這種破綻來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這一瞬間,葉開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里突然充滿了憤怒和恐懼之色,然后他的眼珠子就凸了出來。 丁求的金鞭已毒龍般纏住了他的咽喉。 “咯”的一聲,咽喉已被絞斷。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債血還,這筆賬今天總算是算清了。” 笑聲中,他的人已掠起,凌空翻身,忽然間已沒入屋脊后,只剩下樂樂山還凸著死魚般的眼珠,歪著脖子躺在那里。 他看來忽然又變得像是個(gè)爛醉如泥的醉漢。 沒有人走過去,沒有人出聲。 無論誰看到一個(gè)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里總會覺得很不舒服的。 那雜貨店的老板站在門口,用兩只手捧著胃,似乎已將嘔吐出來。 太陽又升起。 新鮮的陽光照在樂樂山的身上,照著剛從他耳鼻眼睛里流出來的血。 血很快就干了。 葉開慢慢地走過去,蹲下來,看著他猙獰可怖的臉,黯然道:“你我總算是朋友一場,你還有什么話要交代我?” 當(dāng)然沒有。 死人怎么會說話呢? 葉開卻伸手拍了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會安排你的后事的,我也會灑幾樽濁酒,去澆在你的墓上的。” 他嘆息著,終于慢慢地站起來。 然后他就看到了蕭別離。 蕭別離居然也走了出來,用兩只手支著拐杖,靜靜地站在檐下。 他的臉色在陽光下看來,仿佛比傅紅雪還要蒼白得多。 他本就是個(gè)終年看不到陽光的人。 葉開走過去,嘆息著道:“我不喜歡看殺人,卻偏偏時(shí)常看到殺人。” 蕭別離沉默著,神情也顯得很傷感。過了很久,才長嘆道:“我就知道他會這么樣做的,只可惜我已勸阻不及了。” 葉開點(diǎn)點(diǎn)頭,道:“樂大先生的確死得太快。” 他抬起頭,忽又問道:“你剛出來?” 蕭別離嘆道:“我本該早些出來的。” 葉開道:“剛才我正跟別人說話,竟沒有看見你出來。” 蕭別離道:“你在跟誰說話?” 葉開道:“樂大先生。” 蕭別離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死人不會說話。” 葉開道:“會。” 蕭別離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很奇特,道:“死人也會說話?” 葉開點(diǎn)點(diǎn)頭,道:“只不過死人說的話,很少有人能聽得見。” 蕭別離道:“你能聽得見?” 葉開道:“能。” 蕭別離道:“他說了些什么?” 葉開道:“他說他死得實(shí)在太冤。” 蕭別離皺眉道:“冤在哪里?” 葉開道:“他說丁求本來殺不了他的。” 蕭別離道:“但他卻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葉開道:“那只因有別人在旁邊暗算他。” 蕭別離皺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誰?” 葉開嘆息了一聲,伸出手掌,在蕭別離面前攤開。 他掌心赫然有根針。 慘碧色的針,針頭還帶著血絲。 蕭別離動容道:“斷腸針?” 葉開道:“是斷腸針。” 蕭別離長長吐出口氣,道:“如此看來,杜婆婆果然已來了。” 葉開道:“而且已來了很久。” 蕭別離道:“你已看見了她?” 葉開苦笑道:“杜婆婆的斷腸針發(fā)出來時(shí),若有人能看見,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蕭別離只有嘆息。 葉開道:“但我卻知道她并沒有躲在萬馬堂里。” 蕭別離道:“怎見得?” 葉開道:“因?yàn)樗妥≡谶@鎮(zhèn)上,說不定就是前面那背著孩子的老太婆。” 蕭別離臉色變了變,他也已看見一個(gè)老婦人在背著她的孩子過街。 葉開道:“斷腸針既然已來了,無骨蛇想必也不遠(yuǎn)吧。” 蕭別離道:“難道他也一直躲在這鎮(zhèn)上?” 葉開道:“很可能。” 蕭別離道:“我怎么從未發(fā)現(xiàn)這鎮(zhèn)上有那樣的武林高手?” 葉開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別人本就看不出來的,說不定他就是那個(gè)雜貨店的老板。” 他看著蕭別離,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著道:“也說不定就是你。” 蕭別離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陽光下看來,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然后他就慢慢地轉(zhuǎn)過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葉開看著他微笑時(shí),總會忘記他是個(gè)殘廢,總會忘記他是個(gè)多么寂寞,多么孤獨(dú)的人。 但現(xiàn)在葉開看著的是他的背影。 一個(gè)瘦削、殘廢、孤獨(dú)的背影。 葉開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難得出來,我想請你喝杯酒。” 蕭別離仿佛很驚奇,道:“你請我喝酒?” 葉開點(diǎn)點(diǎn)頭,道:“我也難得請人喝酒。” 蕭別離道:“到哪里喝?” 葉開道:“隨便哪里,只要不在你店里。” 蕭別離道:“為什么?” 葉開道:“你店里的酒太貴。” 蕭別離又笑了,道:“但是我店里可以掛賬。” 葉開大笑,道:“你在誘惑我。” 可以掛賬這四個(gè)字,對身上沒錢的人來說,的確是種不可抗拒的誘惑。 蕭別離微笑道:“我只不過是在拉生意。” 葉開嘆道:“有時(shí)你的確像是生意人。” 蕭別離道:“我本來就是。” 他微笑著,看著葉開,道:“現(xiàn)在你要請我到哪里喝酒去?” 葉開眨著眼笑道:“在我說來,可以掛賬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這種地方喝酒,總是最開心的。” 蕭別離道:“還賬的時(shí)候呢?” 葉開道:“還賬的時(shí)候雖痛苦,但那已是以后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時(shí)還是問題。” 他微笑著推開門,讓蕭別離走進(jìn)去。 但是他自己卻沒有走進(jìn)去。 因?yàn)榫驮谶@時(shí),他看見了翠濃。 翠濃正低著頭,從檐下匆匆地向這里走。 昨天晚上她為什么會忽然失蹤? 到哪里去? 從哪里回來的? 葉開當(dāng)然忍不住要問問她,但是她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葉開。 另一個(gè)人在瞪著葉開。 傅紅雪。 傅紅雪終于又出現(xiàn)了。 葉開的手剛伸出去,剛準(zhǔn)備去拉住翠濃,就發(fā)現(xiàn)了他。 他瞪著葉開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滿了怒意,蒼白的臉已發(fā)紅。 葉開的手慢慢地縮回,又推開門,讓翠濃走進(jìn)去。 翠濃走進(jìn)了門,才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好像直到現(xiàn)在才看見他這個(gè)人。 葉開卻有點(diǎn)笑不出來。 因?yàn)楦导t雪還在瞪著他,那眼色就好像一個(gè)嫉妒的丈夫在瞪著他妻子的情人。 葉開看著他,再看著翠濃,實(shí)在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但世上豈非本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這種事豈非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發(fā)生的? 葉開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紅雪又瞪了他很久,才冷冷道:“你有事?” 葉開道:“有樣?xùn)|西要留給你。”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你殺了公孫斷?” 傅紅雪冷笑道:“我早就該殺了他的。” 葉開道:“這是他的訃聞。” 傅紅雪道:“訃聞?” 葉開微笑著,道:“你殺了他,他大祭的那天,馬空群卻要請你去喝酒,你說是不是妙得很?” 傅紅雪凝視著他遞過來的訃聞,眼睛里還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好得很,的確妙得很。” 葉開凝視著他的眼睛,緩緩道:“你當(dāng)然一定會去的。” 傅紅雪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yàn)槟翘煲惨欢狒[得很。” 傅紅雪忽然抬起頭,盯著他道:“你好像對我的事很關(guān)心?” 葉開又笑了笑,道:“那也許只因?yàn)槲冶揪褪莻€(gè)喜歡管閑事的人。”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公孫斷怎么會死的?” 葉開道:“不知道。” 傅紅雪冷冷道:“就因?yàn)樗艿拈e事太多了。” 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從葉開身旁慢慢地走過去,走上街心。 街上還積著水。 傅紅雪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才跟著慢慢地拖了過去。 他走路的姿態(tài)奇特而可笑。 平時(shí)他過街的時(shí)候,每個(gè)人都在盯著他的腳。 但現(xiàn)在卻不同。 今天街上每個(gè)人都在盯著他的手,他手里的刀。 這把殺了公孫斷的刀。 每個(gè)人的眼睛里都帶著種敵意。 “現(xiàn)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萬馬堂的仇敵,絕不會再有一個(gè)人將你當(dāng)作朋友了。” “為什么?” “因?yàn)檫@鎮(zhèn)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依靠萬馬堂為生的。” “……” “所以你從此要特別小心,就連喝杯水都要特別小心。” 這些都是沈三娘臨走時(shí)說的話。 他實(shí)在不懂這個(gè)女人為什么對他特別關(guān)心。 他根本不認(rèn)得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濃的朋友,也是馬空群的女人。 翠濃怎么會跟這種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 也不知為了什么,他對這女人竟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意,只巴望她快點(diǎn)走開。 可是她卻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在草原上轉(zhuǎn)了很久,只希望找個(gè)安靜的地方,和翠濃兩個(gè)安安靜靜地坐下來。 無論誰都很難相信這是他第一次殺人,甚至連公孫斷都不會相信。 但他卻的確是第一次殺人。 他將刀從公孫斷胸膛上拔出來時(shí),竟忍不住嘔吐起來。 無論誰都很難了解他這種心情,甚至連他自己都不了解。 看著一個(gè)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變成尸體,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愿殺人的。 但是他卻非殺不可! 沒有雪,只有沙。 紅沙。 鮮血跟著刀鋒一起濺出來,染紅了地上的黃沙。 他跪在地上嘔吐了很久,直到血已干透時(shí),才能站起來。 他站起來的時(shí)候,才發(fā)現(xiàn)沈三娘一直在看著他,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著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輕蔑?還是憐憫? 無論是什么,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卻可以忍受別人的憤恨和輕蔑。 他已習(xí)慣。 傅紅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過街心。 現(xiàn)在他只想躺下去,躺下去等著翠濃。 直走到鎮(zhèn)外,沈三娘才跟他們分手。 他并沒有問她要到哪里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見到這個(gè)人。 但她卻拉著翠濃,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后翠濃就說要回去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后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里。” 她當(dāng)然應(yīng)該知道。 傅紅雪當(dāng)然想不到“她”并不是翠濃,而是他所厭惡的沈三娘。 這秘密也許永不會有人知道。 第十七章神秘的老太婆 巷口還貼著張招租的紅紙條。 傅紅雪走過去,就看到那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婆站在巷口,用一雙狡黠而充滿討厭的眼瞪著他。 這老太婆看來也不是他的朋友。 傅紅雪道:“請讓讓路。” 老太婆道:“為什么要讓路?” 傅紅雪道:“我要回去。” 老太婆道:“聽說你嫌這地方不好,已經(jīng)搬家了,還回到哪里去?” 傅紅雪道:“誰說我已經(jīng)搬家了?” 老太婆道:“我說的。” 傅紅雪皺眉道:“誰說我嫌這地方不好?” 老太婆道:“也不是你嫌這地方不好,是這地方嫌你不好。” 傅紅雪終于明白,所以他什么話都沒有再說,也不必再說。 老太婆道:“你的包袱我已送到隔壁的雜貨店了,你隨時(shí)都可去拿。” 傅紅雪點(diǎn)點(diǎn)頭。 老太婆道:“還有這錠銀子,你還是留著給你自己買棺材吧。” 她手里本已捏著錠銀子,此刻忽然用力擲了出來。 傅紅雪只有伸手去接。 他沒有接住。 銀子剛從老太婆手里飛出來,突然又被一樣?xùn)|西打了回去。 一錠銀子突然變成了幾十根針。 若不是半空中突然飛過來的一樣?xùn)|西將它打了回去,傅紅雪就算人不死,這條手臂也必定要廢了。 現(xiàn)在銀針打的卻是老太婆自己。 這走路都要扶著墻的老太婆,身子竟然彈起,凌空一個(gè)翻身,已掠上屋脊。 她行藏既露,已準(zhǔn)備溜了。 誰知屋脊上竟早已有個(gè)人在等著她。 葉開不知何時(shí)也已掠上屋脊,正背負(fù)著雙手,含笑看著她。 老太婆臉色變了,狡黠的眼睛里,也已露出驚懼之意。 她眼睛并沒有瞎,當(dāng)然早已看出葉開不是個(gè)好對付的人。 葉開微笑道:“老太太,你怎么突然變得年輕起來了?” 老太婆干笑了兩聲,道:“不是年輕,是骨頭輕——我看見你這樣的小白臉,骨頭就會變得很輕。” 葉開淡淡道:“聽說老人家若是喝了人血,年紀(jì)也會變輕的。” 老太婆道:“你要我喝你的血?” 葉開道:“你剛才豈非也喝過樂樂山的血?” 老太婆獰笑道:“那糟老頭子血里的酒太多,還是喝你的血好。” 她的手一揮,衣袖中又飛出兩條銀絲,毒蛇般向葉開脖子上纏了過去。 她用的武器非但奇特,而且惡毒。 但葉開卻偏偏專門會對付各種惡毒的武器。 他身子突然溜溜一轉(zhuǎn),好像從衣袖中摸出一樣黑黝黝的東西。只聽“叮”的一響,銀絲突然就不見了。 老太婆一雙鳥爪般的手似也突然僵硬。 葉開又背負(fù)起雙手,站在那里,微笑著道:“你還有什么寶貝,為什么不一起使出來,也好讓我見識見識。” 老太婆盯著他,嗄聲說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葉開道:“我姓葉,叫葉開,木葉的葉,開心的開。”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只可惜我開心的時(shí)候,你就不會開心了。” 老太婆什么都不再說,突又凌空翻起,掠出去三四丈。 誰知她身子剛落下,就發(fā)現(xiàn)葉開又在那里含笑看著她。笑得就像是條小狐貍。 老太婆嘆了口氣,道:“好,好輕功。” 葉開微笑道:“倒也不是輕功好,只不過是骨頭輕罷了。” 老太婆苦笑道:“看來你骨頭比我還輕。” 她一句話未說完,鳥爪般的手突然向葉開攻出了四招。 她的招式也同樣奇突詭秘。 但葉開卻偏偏專門會對付各種詭秘的招式。 他的出手既不奇怪,也不詭異。只不過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議。 老太婆的手剛擊出,就覺得有樣?xùn)|西在她脈門上輕輕一劃。 然后她一雙手就垂了下去,再也抬不起來。 葉開還是背負(fù)著雙手,站在那里,笑得比剛才更開心了。 只可惜他開心的時(shí)候,別人總是不太開心。 老太婆長長嘆了口氣道:“我不認(rèn)得你,你為什么要跟我作對?” 葉開道:“誰說我要跟你作對?” 老太婆道:“那么你想怎么樣?” 葉開道:“只不過想請你喝杯酒而已。” 老太婆一愕,道:“請我喝酒?” 葉開道:“我一向難得請人喝酒的,這機(jī)會錯(cuò)過可惜。” 老太婆咬了咬牙,道:“到哪里去喝?” 葉開笑道:“當(dāng)然是蕭別離的店里,那地方可以掛賬。” 傅紅雪手里握著刀,握得很緊。 他還是用剛才一樣的姿勢站在那里,連動都沒有動過。 可是他蒼白的臉,又已因激動而發(fā)紅。 老太婆從屋脊上跳下來,垂著頭,傻傻地從他身旁走過去。 傅紅雪沒有看她,卻突然道:“等一等。” 老太婆就停下來等,好像忽然變得聽話得很。 傅紅雪道:“我已殺過人。” 老太婆聽著。 傅紅雪道:“我并不在乎多殺一個(gè)。” 老太婆的手已在發(fā)抖。 葉開也已趕過來,微笑道:“殺人就像喝酒一樣,只有第一杯最難入口,你若能喝下第一杯,再多喝幾杯當(dāng)然就不在乎了,只不過……” 傅紅雪道:“只不過怎么樣?” 葉開道:“殺人也像喝酒一樣,喝多了慢慢就會上癮的。” 他看著傅紅雪,微笑著接道:“這件事還是莫要上癮的好。” 傅紅雪冷冷道:“我并不想殺你。” 葉開道:“你想殺她?” 傅紅雪道:“我本來只殺兩種人,現(xiàn)在卻又多了一種。” 葉開道:“哪一種?” 傅紅雪道:“想殺我的人。” 葉開點(diǎn)點(diǎn)頭,道:“她剛才想殺你,你現(xiàn)在想殺她,這倒也很公平。” 傅紅雪道:“你閃開。” 葉開道:“我可以閃開,但你卻不能真的殺了她。知道嗎?” 傅紅雪道:“為什么?” 葉開笑道:“因?yàn)樗矝]有真的殺了你。” 傅紅雪看著他,蒼白的臉?biāo)埔褲u漸變得透明。 過了很久,他才一字一字道:“你究竟是個(gè)什么人?嗯?” 葉開笑道:“你們明明全知道我是什么人,為什么還要問我這句話?” 傅紅雪道:“我要問清楚些,只因?yàn)槲仪纺阋粯訓(xùn)|西。” 葉開道:“欠我什么?” 傅紅雪道:“欠你一條命。” 他突然轉(zhuǎn)身,慢慢地接著道:“這筆賬我遲早總會還你的,你也可以隨時(shí)問我來要。”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腳步看來更沉重。 葉開忽然覺得他的背影看來和蕭別離差不多,看來也同樣是那么寂寞,那么孤獨(dú)。 也許他的情況更悲慘,因?yàn)樗挥幸粭l路可走。 一條永不回頭的路。 桌上有酒。 葉開為蕭別離斟滿一杯,又為老太婆斟滿一杯,笑道:“這地方如何?” 老太婆道:“不錯(cuò)。” 葉開道:“酒呢?” 老太婆道:“也不錯(cuò)。” 葉開道:“那么你就該感激我。若不是我,你怎么能到這里來喝酒。” 老太婆道:“為什么不能?” 葉開笑了笑,然后說道:“這里是男人的天下,‘?dāng)嗄c針’杜婆婆雖然是名聞天下的武林高手,但卻是個(gè)女人。” 老太婆眨了眨眼,道:“我是杜婆婆?” 葉開道:“我看到樂樂山中的斷腸針,就已想到是你。” 老太婆嘆了口氣,道:“好眼力。” 葉開又笑了笑,道:“可是我并沒有替他報(bào)仇的意思。” 老太婆道:“哦?” 葉開道:“我只想問問你,你為什么要替萬馬堂殺人?” 老太婆道:“你認(rèn)為我替萬馬堂殺了他?” 葉開點(diǎn)點(diǎn)頭。 老太婆道:“因?yàn)楫?dāng)時(shí)我在旁邊,而且是個(gè)老太婆,所以我一定就是杜婆婆?” 葉開笑道:“這道理豈非本來就很簡單?” 老太婆道:“杜婆婆當(dāng)然不會是個(gè)男人。” 葉開道:“當(dāng)然不是。” 老太婆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 葉開道:“你認(rèn)為這件事很可笑?” 老太婆道:“只有一點(diǎn)可笑。” 葉開道:“哪一點(diǎn)?” 老太婆道:“我不是杜婆婆。” 葉開道:“你不是?” 老太婆笑道:“做杜婆婆也并沒有什么不好,只可惜我是個(gè)男人。” 葉開怔住。這老太婆竟真的是個(gè)男人! 她從臉上揭下了個(gè)精巧的面具,解開了衣襟,挺直了腰。 這老太婆就忽然變成了瘦小枯干的中年男人,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她是個(gè)男人。 葉開忽然發(fā)覺自己的眼力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高明。 這人微笑著,悠然道:“你還要不要檢查檢查,我究竟是男是女?”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不必了。” 這人道:“杜婆婆當(dāng)然不會是男人。” 葉開道:“當(dāng)然不是。” 這人道:“那么我當(dāng)然就不是杜婆婆。” 葉開道:“你不是。” 這人道:“樂樂山當(dāng)然也不是被我殺了的。” 葉開只有承認(rèn),無論誰都知道“斷腸針”是杜婆婆的獨(dú)門暗器! 這人道:“我也沒有真的殺了傅紅雪。” 葉開也只有承認(rèn),傅紅雪到現(xiàn)在還活著。 這人長長吐出口氣,舉杯一飲而盡,笑道:“果然是好酒。” 他喝完了這杯酒,就站起來轉(zhuǎn)身走出去。 蕭別離眼中似又露出了一絲譏詭的笑意,微笑道:“下次請?jiān)賮砉忸櫋!? 這人也笑道:“我當(dāng)然會來的,聽說這地方可以掛賬,我那幾間破屋子又租不出去。” 葉開忽然喚道:“西門春。” 這人立刻回過頭。 他臉上本來還帶著笑容,但一回過頭,臉色就已變了。 笑容已到了葉開臉上。 他開心的時(shí)候,別人通常都不會太開心的。 這人顯然還想再笑一笑,只可惜臉上肌肉已幾乎完全僵硬。 葉開微笑道:“這酒既然不錯(cuò),西門先生為何不多喝幾杯再走?” 這人站在那里,看著他,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苦笑道:“我現(xiàn)在當(dāng)然也不必問你究竟是什么人了。” 葉開道:“的確已不必。” 這人道:“但是,我卻想問問你,你究竟是不是個(gè)人哪?” 葉開大笑。 他忽然又覺得自己的眼力并不比想象中差多少。 他大笑著道:“千面人魔門下的高足,果然是出手奇詭,易容精妙,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來的。” 西門春嘆道:“你現(xiàn)在看出來也還不太遲。” 葉開道:“杜婆婆當(dāng)然不會是女人,更不會是老太婆,否則別人豈非一下子就會猜到?” 西門春道:“有理。” 葉開道:“那么她是誰呢?” 蕭別離忽又笑了笑,淡淡道:“可能就是你,也可能就是我。” 葉開沉思著,道:“也可能就是……” 他忽然跳起來,大聲道:“我明白了,杜婆婆一定就是他。” 西門春又嘆了口氣,喃喃道:“只可惜你現(xiàn)在明白也許已太遲了。” 傅紅雪慢慢地走進(jìn)了雜貨店。 他從沒有走進(jìn)過這雜貨店,也從未走進(jìn)過任何一家雜貨店。 他這人本就不是活在凡塵中的,他有他另外一個(gè)天地。 那天地中只有仇恨,沒有別的。 李馬虎伏在柜臺上,又在打瞌睡,就好像從來沒有清醒過。 傅紅雪走過去,用刀柄敲了敲柜臺。 李馬虎一驚,終于清醒,就看到了傅紅雪那柄漆黑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鋒上還留著鮮紅的血! 李馬虎的臉已嚇白了,失神道:“你……你要干什么?” 傅紅雪道:“要我的包袱。” 李馬虎道:“你的包袱……哦,不錯(cuò),這里是有個(gè)包袱。” 他這才松了口氣,很快地將包袱從柜臺里雙手捧了出來。 傅紅雪當(dāng)然只用一只手去接。另一只手上還是緊緊地握著他的刀。 公孫斷已死在這柄刀下!下一個(gè)人是誰呢? 這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身,看到貨架上的蛋,忽又道:“蛋怎么賣?” 李馬虎道:“想買?” 傅紅雪點(diǎn)點(diǎn)頭。 他忽然發(fā)現(xiàn)饑餓這種感覺,有時(shí)甚至比仇恨還要強(qiáng)烈。 李馬虎看著他,搖了搖頭,道:“不,這蛋不能賣給你。” 傅紅雪也明白,這地方所有的門都已在他面前關(guān)了起來,甚至連這雜貨店的門都不例外。 他若一定要買,當(dāng)然也沒有任何人能阻攔。 但他卻不是這種人。 他發(fā)怒的對象絕不是個(gè)老太婆,也不是個(gè)小雜貨店的老板。 月色已淡了,風(fēng)中已有涼意。 這里難道已真的沒有他容身之地? 他緊緊握著他的刀,提著他的包袱——他本就是活在另一個(gè)世界中的。 這世界上的人無論對他怎么樣,他都不在乎。 誰知李馬虎忽又接著道:“這蛋不能賣給你,因?yàn)榈笆巧模憧偛荒艹陨啊!? 傅紅雪站住。 李馬虎道:“后面有爐子,爐子里有火,不但可以炒蛋,還可以熱酒。” 傅紅雪轉(zhuǎn)回頭,道:“你要多少?” 李馬虎笑了,道:“公子你既然是個(gè)明白人,就馬馬虎虎算十二兩吧。” 十二兩銀子一頓飯,這杠子實(shí)在敲得不輕。 但無論多少銀子也不能填飽肚子,饑餓又偏偏如此不能忍受。 李馬虎在炒蛋,蛋炒飯。 酒已溫好,還有些花生豆干。 “花生豆干全都免費(fèi),酒也請盡量喝,馬馬虎虎算了。” 傅紅雪卻連一滴酒都沒有喝。 他一喝非醉不可,現(xiàn)在卻絕不是能喝醉的時(shí)候。 李馬虎捧上了蛋炒飯,看著他杯中的酒,賠笑道:“大爺你嫌這酒不好?” 傅紅雪道:“酒很好。” 李馬虎道:“就算不好,也該馬馬虎虎喝兩杯,散散心。” 傅紅雪已開始吃飯。 他并不是怕酒里有毒。 分辨食物中是否有毒的法子,一共有三十六種,他至少懂得二十種。 只不過他若不想做一件事時(shí),就絕沒有任何人能勉強(qiáng)他做。 李馬虎當(dāng)然也不是喜歡勉強(qiáng)別人的那種人。 傅紅雪不喝,他就自己喝。 他將溫好的那壺酒一口氣喝了下去,苦笑道:“憑良心講,我也常常覺得奇怪,世上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歡喝酒,這酒實(shí)在比毒藥還難喝。” 傅紅雪道:“你不喜歡喝酒?” 李馬虎嘆了口氣,道:“根本不會喝,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快醉了。” 他的確已快醉了,不但臉已開始發(fā)紅,連眼睛都已發(fā)紅。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