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脫身之計-《天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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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三,是民間祭灶的日子。這一天也是個節日,要煉糖烙餅,祭完灶后這些食物自然都給人吃了。這一天安樂王讓我去王府吃晚飯,只是文侯所給的期限也沒幾天,衛宗政這些日子已大為焦急,仍然得不到半句口供。
這一天審完,那蛇人已被刑法弄得半死不活了,勢必無法再審。把它拖下去,衛宗政面如死灰,看了看我,又看看一邊的鄭昭和丁亨利,嘆道:“楚將軍,鄭大人,丁將軍,看來老朽是無計可施了。”
丁亨利沒說什么,鄭昭道:“衛大人不必內疚,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離開時,我叫住了他們,道:“丁兄,鄭兄,還記得當初在五羊城時我答應的事嗎?”
鄭昭還沒說什么,丁亨利卻是眼中一閃,微笑道:“哈,楚兄看來終于肯讓我得償所愿了。”
他一定是以為我說的是他招募我之事,大概覺得我答應投靠共和軍了。我心中暗笑,道:“終于不辱使命。馮奇,把我送給鄭先生和丁將軍的禮物拿過來吧。”
丁亨利和鄭昭都是一怔,馮奇已拿了兩個木盒過來了,道:“都督,在這里。”
我把一個盒子交給丁亨利,一個交給鄭昭,道:“丁兄,鄭兄,這是小將的一點心意,以供清玩。”
丁亨利和鄭昭仍是莫名其妙,鄭昭道:“楚將軍,這是什么?”
“小將平素頗喜雕刻,這是兩個木雕,見笑了。”我嘆了口氣,道,“你們難得來一次,日后回五羊城,就天各一方,相見也難了。這兩個木雕我早就動手雕刻了,昨日方才完工,請鄭兄丁兄切莫見笑。”
我在五羊城時根本沒和他們說我學雕刻之事,只是為了送出這兩個木雕才借這個話頭而已,因此故意說得含糊不清,鄭昭會以為是我答應丁亨利的,而丁亨利又會覺得是我答應鄭昭的,兩人都不會起疑心。我送給鄭昭的木雕是一株荔枝樹,而送給丁亨利的是他的全身像。丁亨利的樣子十分奇異,我也經常在雕人像,雕出來不難,但那荔枝樹極為繁復精細,讓我雕的話大概得花個把月,那是請薛文亦幫我雕的。而這兩個木雕中,有一個暗藏著薛文亦改良過的天遁音。
所謂天遁音,乃以兩片極薄銅片相互感應,從而發聲。那天聽薛文亦說起,令我大為驚嘆。讓我更吃驚的是,想出這種奇異東西的,居然就是虛心子!我還記得小王子剛入伍時,講過鄭昭與一個法統之人前來拜會過安樂王,那法統的法師還認得我,只是小王子忘了他叫什么,當時我想不出是誰,直到這時才明白過來,那就是虛心子。虛心子在五羊城時就已經制成了天遁音,但他心思雖富機巧,工藝上卻較薛文亦遠遜,制出來的天遁音雖能傳音,但聲音極小,只消周圍稍有喧嘩,便難以聽清了,他想來想去都想不出改進的辦法,這才來向薛文亦請教。只是我仍然想不通虛心子為什么會毫無保留,將這天遁音向薛文亦和盤托出,回想起來,虛心子心無城府,恐怕根本沒想到共和軍和帝國會有兵戎相見的一天吧。那天我就千叮嚀萬囑咐,要薛文亦千千萬萬不可對別人說起,只當忘了這事,萬一文侯知道他有這東西,那帝君、張龍友他們就再也無法隱藏形跡了。豈獨如此,只怕朝中人人自危,即使私底下怕也都戰戰兢兢,不敢說什么了。那天薛文亦聽我陳說利害,也被嚇慘了,連連點頭稱是。其實無獨有偶,薛文亦比虛心子胸中城府多得有限,他雖將天遁音又加改良,形制縮得更小,可謂精益求精,居然用在偷聽他老婆背后有沒有罵他上了。也虧他派這么個用途,因此才秘不示人,誰也不知道他改良成這樣了。
薛文亦改良過后的天遁音在十丈以內可以聽到,鄭昭他們以天遁音竊聽文侯,我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聽聽他們背后究竟說什么。那天在得意居聽到他們交談,其間疑問實在太多,鄭昭他們未必就對著這木雕說機密之事,但布下這個局,總多一些得知秘事的機會。
他們接在手中,連聲道謝。我知道丁亨利多半不疑有他,但以鄭昭的性子,定然在狐疑不定,可是他又沒辦法對我用讀心術,只怕心癢難搔,難受之極。我雖然繃著個臉,心中卻不由得好笑之至。
告辭后,我上了馬,卻不回營,到城南找了個小酒樓,叫了幾個菜自斟自飲。放天遁音之事,我誰也沒有告訴,卻已派了馮奇讓手下暗自跟蹤鄭昭和丁亨利。十劍斬馬上廝殺并不強,但隱跡跟蹤是他們所長。等了沒多久,馮奇急匆匆來見我,說是已查明鄭昭和丁亨利到了共和軍設在帝都的議事處。其實這也是不出所料的事,丁亨利一行隨我們北上后,謝絕了文侯給他們安排的鴻臚寺寓所,就一直住在議事處。
一探明了他們的去向,我在酒樓里和馮奇互換了衣服,讓他先回營中,自己上了先前備好的馬車向共和軍議事處走去。馮奇他們已經實地看過,給我講過議事處周圍情形。那是一所大宅院,占地數畝,但房屋大多靠墻。我不知鄭昭他們到底是哪一間,現在也只能賭一賭運氣,趁去安樂王府吃飯之前,看能不能聽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這車是預先備下的,與軍中無關,只是尋常的小座車。
馬車沿墻緩緩而行,趕車的是一個不常出面的十劍斬中人,名叫周藝持。周藝持在十劍斬中劍術不算強,不過這人就是長相普通,如果放到人叢中,只怕轉眼便找不到了,我現在就要這樣的人。
走了半圈,我耳邊忽然傳來低低的一點聲音,我敲了敲車廂前壁,周藝持會意地停下了車。
車停下來的地方是一個拐角,正好有一塊空地。墻上原本開著幾扇窗,但窗子已用磚塊砌上了,多半是鄭昭不想讓閑雜人等窺視里面。這樣一來,車子停在這兒倒更不覺異樣了。
車子一停下,周藝持聽我的話,到街對面一家酒店吃飯,這輛車便裝作是先放在這兒的。等他一走,我將手罩在聽簧上,仔細辨認著從中傳來的聲音。這天遁音雖經薛文亦改良,聲音仍是極輕,要仔細聽方能聽得見。我連大氣都不敢出,拼命聽著。
這時聽簧里傳來的居然是丁亨利的聲音。聽簧傳出的聲音雖有些變形,但語氣還是丁亨利的。他正道:“不會吧,天遁音是虛心真人的獨得之秘,帝國并沒有這個。”
“虛心子有點不識輕重,他不是在上半年到過帝都嗎?萬一他將天遁音教給哪個人了該如何?”
這聲音不知是誰的,他還沒說話,邊上有一個人忽道:“應該不會吧。虛心真人對共和忠貞不貳,絕不會做這事。”
這口氣,正是鄭昭。那么方才說虛心子有可能將天遁音交給旁人的,就該是那個公子了。這人很有可能便是白薇說過的南武公子。我不由得微笑起來。這人實在多疑,但猜得動中肯綮,實是不好對付的人。可是這人再多疑,再聰明,也不可能發現我所裝置的天遁音。
天遁音分兩部分:一部分是聲簧,就裝在那木雕中;另一部分叫聽簧,放在耳朵邊聽的。薛文亦不愧妙手之名,他說過,虛心子的天遁音簧片是平的,這樣制成形狀就不能太小,否則無法傳得遠了。而薛文亦的設想不落俗套,將聲簧和聽簧打成了蝸紋形,這樣形制大大縮小,竊聽距離卻更大了。送給鄭昭的那棵荔枝樹是他的得意之作,簧片被他巧妙地做成枝頭的顆顆荔枝。虛心子所制簧片,都是暗藏在內,而薛文亦堂而皇之地就放在外面,鄭昭心思再靈敏,也不會想到那就是簧片。那兩個木雕,送給丁亨利的人像腹中空空,大有暗藏機關的可能,但其實那人像倒毫無機關。我送那兩個木雕,人像是故布疑陣,讓他們疑神疑鬼去。聽他們說話,自是沒有發現我的圈套。
南武公子頓了頓,道:“你對虛心子用過讀心術嗎?”
鄭昭也頓了頓,道:“這個不曾。其實問他的話,他一定會說實話的,只是卑職根本沒想到這個。”
聽簧里傳來“嘶”的一聲,想必是南武公子嘆了口氣,道:“如果這木雕中真被藏了天遁音,那么偷聽之人定然就在附近。鄭昭,你立刻到外面看看,有沒有可疑人等。”
我渾身一涼,險些就要叫出聲來。我只想到了他們發現不了我所安裝的天遁音,卻沒想到他們會這樣釜底抽薪。現在周藝持在那邊吃飯,照事先說定,他要見我扳下車頂暗號再過來,不然得在飯館吃上一個時辰。我一欠身,幾乎馬上將車頂的暗號扳下來,但又停住了。
不對。木雕畢竟在他們手上,那議事處占地甚大,隔了幾間屋說話,定然傳不到外面。如果南武公子在懷疑的話,不該對著木雕說這話,完全可以找個別的地方。
他這是在敲山震虎!剎那間,我已明白了南武公子的計策。他根本不是要讓鄭昭來看,而是現在就有人觀察周圍情形了。如果我貿然拉下記號,那才中了他的計。
想到此處,我頓時停了下來,索性躺在車板上,仔細聽著。但現在沒有聲音傳來了,過了好一陣,才聽得鄭昭道:“左墻外停了一輛空車,右墻邊有幾個小販,沒什么可疑。”
聽得鄭昭的聲音,我不由得暗自長噓了口氣。要是我沉不住氣,就一下被他詐出來了。我正在得意,耳邊卻一下子聽不到聲音了,等了好一陣,仍是一點都聽不到。我正在想那天遁音是不是壞掉了,突然從聽簧里傳來一個人的聲音:“這是什么?”
聽簧里傳來的聲音有點變形,我也聽不出那是誰,卻聽得有人道:“是個木雕,放回去吧。”
這正是鄭昭的聲音!我一呆,猛然間明白了鄭昭的意思。原來天遁音并沒有壞掉,而是被收在什么密閉的地方了。看來南武公子雖然沒有發覺有什么異樣,但還是讓鄭昭將這個收好。這個南武公子當真是個極端小心的人物,太難對付了。
我正在驚嘆,卻聽方才那人道:“是楚休紅做的?給你的還是給我的?”
聽到那人說我的名字,我不由得一呆,也不明白這人跟鄭昭說話怎么這樣隨便,還沒回過味來,鄭昭已道:“當然是給我的。阿薇,收好吧,我們出去吃飯。”
一聽到鄭昭說“阿薇”這兩個字,我的頭登時“嗡”了一下。是白薇!原來白薇也在帝都!小王子上回就說鄭昭曾攜眷前來拜會過安樂王,只是在五羊城時我聽紫蓼說她們是共和軍女營的統領。我回帝都以后,她一回也沒來看過我,我只道她早已回五羊城了,沒想到原來還在這兒。
在五羊城,白薇也曾經想利用我,但最后還是告訴了我實情。我知道她對我有一種很微妙的感情,鄭昭也知道,在當時他就因為怕我給他戴綠帽子而險些對我下手。不過以他的讀心術,也該知道白薇和我是清白的,看來是鄭昭不讓她來看我。
現在我只希望白薇能和鄭昭多說幾句話,從中多少可以透點消息出來。但頓了頓,我聽得白薇道:“阿昭,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
鄭昭也頓了頓,道:“我相信你。快把東西理好吧,明天公子就要回去,你把這木雕帶回五羊城好了。”
我心底一涼。鄭昭雖然沒有發現這木雕里的奧妙,但木雕一旦被白薇帶走,那我的布置就全盤落空,連一句有意義的話都沒能偷聽到。事已至此,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我又等了一陣,但聽簧里再也沒有傳來聲音,大概木雕已被白薇打好包了。我仍不死心,拼命聽了一陣,但聽簧里仍是一絲聲音都沒有。我正豎起耳朵聽著,卻聽得大門邊有人道:“鄭先生鄭夫人要出門嗎?”
那是共和軍議事處的司閽在說話。鄭昭他們在帝都設立議事處,連里面的雜役都統統是五羊城帶來的,說是共和人人平等,其實自是害怕文侯無處不在的眼線。
剛想到這兒,我突然間又想起了文侯。鄭昭如此防備,他又身懷讀心術,文侯要安排眼線的確很難,但文侯的計謀實在令人防不勝防,難道真的對鄭昭毫無設防嗎?也許他們的一舉一動早在文侯眼中,我出這樣的小手段也是多余的。但轉念一想,鄭昭和那個南武公子都同樣不是等閑之輩,與文侯也當真可以稱得上勢均力敵,他們之間斗智,說不定偏偏被我乘虛而入也不一定。
正胡亂想著,耳中忽然聽得有個女子道:“是啊,我和鄭先生出去赴宴,錢大哥你辛苦了。”
那正是白薇的聲音!自從五羊城一別,就沒有再見過她,她送我的那件衣服也已穿出兩個補丁來了,但她的聲音我一直忘不掉。我抬起頭,從車廂的一條小縫里向外望去。剛看出去,正好看見鄭昭和白薇兩人攜手過來,我只看見白薇的身影一閃而過。過了幾年,她倒沒什么變化,雖是驚鴻一瞥,但我總覺得她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色。
不知為什么,我的心頭忽地一疼。我很少想起她姐妹二人,只有偶爾穿上她給我的衣服時才想起她來。在這一瞬,我卻突然覺得她似乎時時都在想念著我。
在高鷲城,如果她們沒有出城的話,肯定也要被武侯殺了充作軍糧。生命,原本也就是決定于一個微不足道的選擇。現在已看不到她的身影,我眼里卻不知不覺地濕潤了。
看來已經沒辦法再竊聽到鄭昭的事了,但我沒有失望。雖然不怎么想起白薇,我也不知道我對她究竟有沒有感情,可是覺得能夠聽到白薇說話,見她一次也是好的。
我拉下了車頂的暗號。那是一小塊簾子,原本用一根細線縫住,我把細線抽掉,那塊簾子就會翻出一點,表示我要回去了。而那么一小塊簾子別人肯定只以為是被風吹開的,根本不會注意。周藝持一直都在注意,一看到我放出信號,他馬上過來趕著車離去。
周藝持將車帶到我先前吃喝的那小酒館前,我下了車,馮奇已迎了出來,道:“楚將軍,你怎么來得這么晚,我怕會誤了王爺的飯局。”
我道:“稍稍晚一點也沒事吧。”
馮奇看了看左右,小聲道:“我方才聽說,原來今天鄭昭夫妻也受王爺之邀了。”
這話像一個晴天霹靂,我道:“他們也要去?”
我終于明白了丁亨利燒那塊手帕的用意了。我自以為得計,恐怕我在得意居聽他們說話,早就被他們在外的眼線看在眼里。在得意居,他是故意露出破綻,又故意說什么天遁音,應該是在確認我有沒有天遁音,假如我真有天遁音,一定會就此送上去的。可笑我自以為得計,居然真的把天遁音送上門去。鄭昭今天去赴安樂王之約,一定是想確認我去做什么了,我不知道他也會赴宴,就有可能會讓安樂王幫我掩飾遲到之由,他就可以讀取安樂王的心思查探出來。但他想錯了一點,以為我是奉文侯之命,一定各個步驟都安排妥當,其實我卻是臨時起意,文侯根本不知道,除了我自己以外沒旁人知情,而且薛文亦改良后的天遁音不是他們這些不通機關之學的人所想象得到的,陰差陽錯之下,他們這才勞而無功。如果真被他們發現了我藏的天遁音,那他們一定以為自己所謀盡為文侯知曉,那時帝國和共和軍表面上的同盟也一定會馬上破裂。
在這一瞬間,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險些壞了大事。現在文侯和何從景之間都在互相猜測對方的心思,既互相利用,又互相忌憚,兩者之間只有一層薄紗掩蓋,這才維持一個表面上的合作。我差點把這層薄紗挑破,而現在同盟破裂的話,文侯一定不敢發兵遠征伏羲谷,同樣共和軍也不敢急著搶先出兵了,那么進攻蛇人巢穴,消滅蛇人的良機也會錯失。
有些事,雙方心知肚明,但沒人挑破時就行若無事。一旦挑破,后果不堪設想。
這正是現在的情形。
馮奇道:“如果他們先到就壞了。楚將軍,你快去吧,我把飛羽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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