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欲善其事-《天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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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侯仍然低低地道:“楚休紅,你這人有點過于拘泥禮法,德有余而威不足,我一直怕你沒有馭下之能。不過,看起來我也是擔心得沒道理,你馭下能夠恩威并重,已能勝任一軍都督之職了。”
說到這里,他臉上露出笑意,道:“休紅,你今年已經……已經二十五了吧,有沒有看中的女人?”
我沒想到他突然問起這個來。事隔幾年,文侯仍然記得我的年紀,我不禁大為感動。只是他問我有沒有看中的女人,實在不好回答。我行了一禮道:“稟大人,末將……”
“不要太拘禮了,”文侯皺了皺眉,“休紅,我說過把你當成以寧一般看待,你也不用如此拘束。”
文侯會把我當成甄以寧嗎?我知道那畢竟是不可能的,甄以寧在文侯心中的位置,誰也代替不了,這不過是文侯的馭人之術而已。可是他一提起甄以寧,我卻像被擊中了要害,低下頭,道:“末將不敢。末將身受郡主大恩,曾立誓不負郡主。”
他伸出手來看了看,又道:“你也該成個家了。安樂王那邊雖然不好交代,不過如果你是納小妾而非正室,王爺那邊我也會代你緩頰,不必擔心。我家里有個女樂,長相頗為不惡,性子也柔順,你不妨就納了她吧。”
我心頭涌起一陣寒意,連忙跪下道:“大人美意,末將心領。只是此事末將實實不敢,郡主一生為末將所誤,末將心中有愧,唯有以此報之。”
這一番話雖然冠冕堂皇,但我實是想起了當初的陶守拙送我蕭心玉、何從景送我春燕的事了。那兩個女子都是很好的人,但她們又都只是別人手里的工具,文侯給我的女樂一定也是一樣的。也許,我覺得文侯對我漸漸疏遠,可是文侯說不定還覺得是因為我漸漸離心吧,他讓我納妾,一是要拉攏我,二就是在我身邊安插一個人手。
我一說完,文侯卻沒再說話。我有些擔心,怕他因此而惱怒,卻聽他低聲道:“你也是這樣子,唉。”
他這聲長嘆極是蕭索,一時間仿佛就是個尋常的老者。我知道他一定又想起了甄以寧了,他說把我當甄以寧看待自然只是句說辭,但一定也因此想起了甄以寧。盡管我和甄以寧有著太多的不同,但我們這副臭脾氣,倒說不定真有七八分相似。當初甄以寧在文侯膝下時,也許因為頂撞曾惹得文侯萬分惱怒,但逝者已矣,像文侯這樣的老者,即使有再深的城府,想到早逝的幼子時仍然和尋常老人一樣。我突然有些不忍心用這樣的機變去對付他,道:“大人,若您一定要我納妾,那我就納吧。”
他的臉色突然一變,我嚇了一大跳,正想著這話怎么又得罪他了,文侯直直盯著我,半晌,方才道:“你還真的和以寧一樣,都是和我頂個半天,然后又不情不愿地要依著我,唉。”
他現在的話,哪里還有半分文侯的樣子,分明就是個老人。我只覺得眼眶都濕潤了,道:“大人……”
“別說了。”文侯一揚手,“你不愿納妾是你的事,我不來勉強你。”他轉過頭,也許是車里有些暗,我看錯了,他眼里分明也有一絲淚光。我不敢再說什么,只是坐在一邊,一聲不吭。
車轔轔而行,文侯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車中死寂一片。突然,文侯道:“楚休紅,你覺得海老究竟是怎么樣一個人?”
此時他的話又極是冷靜。我知道文侯已恢復常態,道:“稟大人,海老此人,末將著實捉摸不透。他曾為何從景出謀劃策,大為得力,有時卻好像在害他。似乎,他并不是帝國,也非共和軍一方的人,而是第三方。”
文侯頷首道:“第三方。”他沉吟了一下,道,“不錯,我也有這等想法。只是我實在想不到,這第三方究竟是何方神圣,憑什么能與帝國與共和軍對抗。似乎,天下也沒有這第三方勢力了,西府軍?倭人?他們的實力實在差得遠。”
我試探著道:“大人,末將有時胡思亂想,覺得這海老似乎有可能是蛇人一方的。”
文侯眉頭一揚,道:“蛇人?”
我道:“正是。當初還在高鷲城時,君侯幕府中的高鐵沖,便是蛇人奸細。無獨有偶,這些人的相貌都是尖嘴猴腮,奇丑無比,海老也是如此。末將以為,他們可能是蛇人中的一支。”
文侯輕輕笑了笑,道:“你這想法當真是想人之不敢想。”
他的話中有幾分譏嘲之意,我臉微微一紅,但文侯的手在案上輕輕敲了敲,又道:“似乎也只有這么來解釋了。除了蛇人,的確沒有任何一方勢力還能與帝國和共和軍抗衡的。只是這些人雖然生具異相,仍然不會是蛇人。難道蛇人也有生腳的一種嗎?”
我也說不上來。當初我懷疑高鐵沖時,就因為他長著兩條腿,和一般人沒什么不同,不敢斷定他就是蛇人的內奸。可當時就是因為他向蛇人通風報信,以至于武侯屢次設計突圍都未能成功,十萬大軍最終全軍覆沒。但海老為何從景設計,明明又是與蛇人對抗的,這又該如何解釋?他們都生有這副相貌,究竟是巧合,還是有別的原因?
大車緩緩而行,飛羽的蹄聲夾雜在拉車的兩匹高頭大馬中,卻是一絲不亂。帝都的路是天下第一,都是用長條青石鋪成,光滑整潔,馬蹄一聲聲敲在石板路上,清脆入耳,倒似鼓點。文侯不再說話,我也沒說什么,心里只是在揣摩著文侯的心思。眼前這個老人,就像一道深不可測的峽谷,本來以為早已看得明白了,但離得越近,就覺得越難以捉摸。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一晃,停了下來。那是到了文侯府,我正想告辭下車,文侯卻道:“等等,還有點事,進去說吧。”
我不知文侯到底要和我說什么,心里不免有點不安。到了文侯的書房,讓下人都回避了,文侯卻只是拿出一個硯臺來,道:“來,給我磨墨。”
我在墨池里用銅蟾滴了些水,拿起墨磨著。文侯擅書法,門口“文以載道”四個字便是他自己寫的,只是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讓我磨墨。那條墨倒是上好的佳品,亮晶晶的幾如墨玉,上面有金粉刻成的幾個草體字。我本就認不出草體,何況這墨已磨去了一小半,更認不全了。墨在墨池中一磨,馬上化開,登時清香四溢。
文侯攤好一張樹皮紙,等我磨了一陣,道:“行了。”他拿起一支筆在墨池中一抿,道,“此墨如何?”
我雖然識字,但書法一直練不好,墨的好壞更辨別不出來了。但這墨竟有清香,而且磨時手下滑順異常,幾如上品絲緞,何況文侯所用絕非下品,隨口附和道:“這墨非常好。”
“此是句羅進貢的松煙墨,乃昔年句羅學士李成芳親手所制。尋常之墨都是以豬牛皮所熬之膠合墨,李成芳別出心裁,以句羅特產的鸞筋熬膠,取千年古松的松須焙干制煙煤,再掃立春日梅梢雪水調和,共制墨十八方,稱十八學士墨。當初句羅進貢后,一直深鎖大內,今上檢點內府,方才找到這十八學士墨,以兩方賜我。用了大半年,這墨也磨掉了快一半了。逝者難追,墨亦如人啊。”
“逝者難追,墨亦如人”是當年天機法師的《墨銘》中的兩句。當初文侯讓我多讀書,我有空便惡補一陣,《墨銘》也曾讀過,接口道:“天機法師《墨銘》中,尚有‘時不我待,莫負此身’兩句,亦是勸人珍惜時光的好句。”
其實《墨銘》文辭淺顯,知道的人并不多,我只不過順口一說。文侯笑了笑,道:“好句倒也談不上,只是《墨銘》中的前四句,倒也大堪玩味。‘昔年輪囷,嶠嶠不臣。輸于洪爐,出于埃塵。’足為不臣者戒。”
文侯說到“不臣”二字時,我的心頭便是一跳。他是有意提起這兩個字的吧?也許,他是在試探我的心思。這時候我實在想有像鄭昭一樣的讀心術,好看看文侯的心思。我道:“天機法師此言,確是一片亦誠,以忠義為本。”
我正說著,卻見文侯嘴角突然有了一絲笑意。我心里打了個突,也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話,本來下面還有些套話要說,登時說不出來了。言多易失,我在文侯眼中,一直是個少言寡語的人,少說點也不見得古怪。文侯果然并沒覺得我這話不自然,他寫完了字,將筆倒過來在桌上叩了叩,忽然將筆往案頭筆山上一放,微笑道:“你倒也說‘忠義’啊,哈哈,那你為何做出不忠之舉?”
他的話像一個晴天霹靂,我只覺腦子里“嗡”的一聲,眼前也是一黑。“不忠”這個罪名,從文侯嘴里說出來,更讓我驚心動魄。我向帝君宣誓效忠,確是對文侯的不忠,文侯這樣說,難道他已經知道了此事?我的額頭登時冒出了汗珠,只怕臉也漲得通紅。文侯耳目眾多,當初張龍友逼我向帝君效忠時,我就擔心此事會落到文侯耳中,說不定真的已經被他知道了。以文侯下手之狠,他會如何對付我?我心一橫,跪下道:“大人,末將決無不忠之心,懇請大人不要妄聽小人挑撥之言。”
文侯嘆了一聲,道:“或真是小人,我自然不去理睬。不過你已上了御史彈劾的奏折,倒也有點麻煩。”
我呆了呆,道:“御史彈劾我不忠?”
文侯一點頭,道:“是。是督察院的馮御史新官上任,彈劾你在地軍團不忠帝君。哼哼,虧他想得出,說你設五德營,番號中無‘忠字營’,便是不忠。”
督察院前任御史丁西銘與我一同赴五羊城謀求何從景的同盟,成功后便升官了,現在的督察院都御史叫馮保璋,我根本不認識此人,不知他和我有什么仇。我道:“大人明察,將之五德,‘仁’‘義’‘信’‘廉’‘勇’,那是軍圣那庭天大人手著《行軍七要》中所載,非我隨心所欲想出來的。”
文侯道:“這些言官,都是屬瘋狗的,他們才沒看過《行軍七要》,只是要參上一本,參倒一個是一個。”他抬起頭,直直看著我,道,“楚休紅,說實話,你當初以五德定五營番號時,可曾想過忠心為主之事?”
我心頭又是一跳,道:“為將者,當忠心報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末將久歷行伍,此理不敢或忘。”
這話我也故意說得模棱兩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一語,更是可以有別解的。果然,文侯微笑起來,手指輕輕地在桌上一敲,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帝君面前,我會代你解釋的。楚休紅,這幾日你要加緊訓練,地軍團馬上就要遠征了。”
我吃了一驚,道:“遠征?一旦被蛇人鎖江,那該怎么辦?”帝國軍和蛇人的戰事,一般都是在大江沿岸發生。雖然有了神龍炮和鐵甲車、飛行機后,我們逐漸占了上風,但戰場上千變萬化,我們仍不敢說已有必勝之機,而蛇人的水戰越來越兇狠。蛇人天生會水,本來沒有船,但它們因陋就簡,造出了許多小戰船,每船坐兩個蛇人,發明了鎖江之策。蛇人力氣又大,船只又小,來去如風,鎖江后,滿江都是密密麻麻的蛇人,一個蛇人操槳,一個蛇人持槍盾立于船頭,鄧滄瀾的水軍團卻因此元氣大傷,麾下多屬新兵,適應不了這種鎖江戰法,連吃好幾個虧。文侯讓他和我去增援閩榕省,另一方面也是讓水軍團熟悉一下戰事,暫時調離第一線而已。正因為蛇人水戰厲害,我們在大江南岸與蛇人作戰時,總不敢脫離幾個南岸大城太遠,并不敢肆意追擊,生怕萬一追過了頭,江南被蛇人封鎖,反被抄了后路。可是文侯說要遠征,難道現在沒有了顧忌嗎?我知道文侯言必有中,他說出來的話定然有道理,可還是有點不放心。
文侯道:“不用擔心這個了。”
我眼中一亮,道:“大人是要用水雷嗎?”
文侯臉上露出微笑,道:“孺子可教也。不過也不僅是水雷,只是有了水雷后,事半功倍而已。”他的手指又在桌上敲了敲,道,“葉飛鵠此人,不枉我提拔他一場,居然有此巧思。他設計出一種‘螺舟’,可在水下潛行,以此來布水雷,還有誰能防得了?”
水雷放出后急速上浮,觸物即炸,如果有船能在水下潛行到敵船之下施放水雷,的確敵人根本不能防備。我又驚又喜,道:“這種螺舟真能潛行水底嗎?大人,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文侯道:“現在還不曾完善,螺舟下潛上升還十分麻煩,且在水下看不到外面。不過工部說土部發現一個水晶大礦,葉飛鵠也說再過一年左右,螺舟定可大成。”
我們和蛇人的戰事,因為有神龍炮和鐵甲車,陸戰已能占上風,就算和蛇人面對面地野戰,也不必畏懼了。現在有了螺舟,蛇人最后一項優勢也已失去,它們的鎖江戰法已不足為懼,勝利大概真正要到來了吧。我道:“麻煩也不要緊,蛇人只是些小船,各自為戰……”正待說下去,見文侯眼中已有譏嘲之色,登時閉上了嘴。
文侯現在準備的,并不是以蛇人為對手,他是已經把共和軍當成假想敵了!我不禁為自己的多嘴后悔不已,怪不得文侯還要葉飛鵠改進螺舟,他要對付的不是蛇人的小船,而是五羊城賴以自豪的戰艦!
文侯見我的樣子,道:“你也該想明白了。蛇人的末日已是指日可待,但蛇人被滅的那一天,并不就意味著戰事了結了,而是要更激烈了。何從景想必也知道會有這一天,只是我也沒料到他居然能做掉海老,了不起,了不起。”
我也頗有同感。海老這個神秘老人神通廣大,我總時不時把他和文侯歸為一類,總覺得何從景根本對付不了他,卻沒想到海老居然會栽在何從景手里。我道:“何從景此人,確實甚是精明。”
文侯搖了搖頭,道:“不可能,除非我的密報錯了,否則何從景決無解決海老之能。海老此人深不可測,早在唐兄率軍南征,他就有眼線布置下去了,何從景縱然了得,也不是這人對手,真想不通他是怎么得手的。”
我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文侯方才說武侯南征時海老就已布了眼線,說明當時文侯也派了自己的眼線下去,那么我們南征軍被困高鷲城時,文侯應該早就知道了!文侯大概也一時沒有多想,漏出這一句來,我以前也隱隱有過懷疑,直到現在,才算確認下來。
原來,我們在高鷲城中受困蛇人重圍,直至絕糧吃人,文侯縱然不知詳細,也該知道一點消息的。但他裝作不知,直到十萬大軍全軍覆沒,我回來時,他才裝作如夢初醒,這一切,都是在騙人!
是的,騙人。我心里極是難受,但又說不出什么來。文侯不是善男信女,我早就知道了,但也沒想到他居然能夠這么干。我勉強支撐著站住,心中已是痛苦萬分。高鷲城里那種無助和絕望,直到現在仍然在我的噩夢中糾纏不休。可是這樣做對文侯又有什么好處?也許,僅僅是為了不讓武侯南征得到全勝,回來后超越自己吧,南征軍全軍覆沒也不是他愿意見到的。可是為了他的一點私心,十萬袍澤葬身在高鷲城中,文侯的心中究竟會不會內疚?
我正想著,忽聽得文侯道:“對了,楚休紅,你對那鄭昭到底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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