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桃花落,生別離-《曾許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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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天哼了一聲:“我們國是破了,土地和人還在,只要軒轅族的人不來搗亂,該種的種,該收的收,糧草仍有一些,這次知道阪泉戰(zhàn)役不能失敗,我們每天只吃一頓飯,把糧草節(jié)省下來,全部送到戰(zhàn)場。
我又去求了四世家中最富有的涂山氏,神農(nóng)王對他們的主母曾有活命之恩,涂山氏送了我們一些糧草作為回報,將來如何不敢保證,可眼下,我仍不會讓士兵餓著。”
雨師和風伯都盯著赤宸,雨師不解地問:“你為什么不讓戰(zhàn)士們吃飽肚子?”
荊天憤怒地說:“要不是神農(nóng)王當年一再叮囑過我一定要聽你的,我早來找你麻煩了。”
赤宸知道荊天是個直脾氣,耐心解釋道:“軒轅王作戰(zhàn)不是以勇猛聞名,而是以謀略著稱,他非常珍惜兵力,務求萬事俱備,一擊而破,上一次的阪泉之站就是典型。
這一次,軒轅王若和我們硬打,只是五五分的局面,我們兩敗俱傷,高辛就會得利,軒轅王絕不想如此。
所以,他利用軒轅軍隊的充足供給,消耗到我們精疲力竭時,再一舉拿下,這是第一策。
一般的主帥謀劃到這一步也許就滿意了,可軒轅王非常小心,他又派士兵挖了地道,前后夾擊,這是第二策。
此時已經(jīng)穩(wěn)操勝券,軒轅王卻仍不滿意,又調遣神族在阪泉山谷設置陣勢,務求沒有遺漏。”
雨師贊嘆:“的確厲害,一策接一策,環(huán)環(huán)相扣!”
風伯點頭說:“第一策最關鍵,不過赤宸更厲害。
明明荊天從涂山氏借到了糧草,赤宸卻下令藏匿起來,讓軒轅王驗證了他的判斷——我們糧草耗盡,這才傾巢而出,攻打我們。
否則我們哪里能那么容易進入阪泉城?”
赤宸說:“不能說我比他更會打仗,我對軒轅王的優(yōu)勢是——我可以研究軒轅王幾千年來的所有戰(zhàn)役,軒轅王卻只能看到我這段時間的戰(zhàn)役,我了解他的程度要遠遠多于他了解我。
所以我知道他不會輕易正面進攻,那我就配合他,用他的計策來對付他自己,這場戰(zhàn)役,軒轅王其實是輸給了自己。”
雨師和風伯都笑道:“何必謙虛?
這也是你一策策應付得好。
至少我們可誰都不知道你連踢個妖獸的胃做的球都是在操練士兵,若沒有踢球踢得那么好的魑、魅、魍、魎和一群妖族兄弟,我們的士兵還不知道要死多少。”
心性耿直的荊天卻搖頭,“赤宸,神農(nóng)王若在,必定不會贊同你的做法。
你為了誘軒轅王上當,不惜令自己的士兵挨餓,那些死了的士兵也許多吃一口肉,就能有足夠力氣戰(zhàn)斗,就能活下來。
你還親手把他們送到軒轅王的陣勢中做誘餌,這一次有多少士兵被亂石砸死?
幾千人的性命啊!”
赤宸默不作聲,荊天說:“你為了勝利太不擇手段,這一次你犧牲的是士兵,下一次你會犧牲誰?”
風伯想說點什么,赤宸抬了抬手,示意他別說話。
赤宸平靜地對荊天說:“你曾是師父的近侍,對我的出身來歷一清二楚,在我心中沒有對錯道義,更沒有禮義廉恥,有的只是為了活下去的不擇手段,你若不滿,可以離開,但是只要你選擇留下,就要絕對忠誠,否則……”赤宸冷冷一笑,“狼王咬死背叛的狼,讓狼群分食,我會做得比它更兇殘。”
荊天怒目圓睜,雨師覺得他就要攻擊赤宸,可他瞪了赤宸一會兒,轉身就走,“我忠于神農(nóng)王。”
風伯和雨師想說點什么,赤宸揮了下手,“我想自己待會兒。”
他們只得離開。
赤宸站在城頭,望著西邊。
阿珩的母親死了!
他至今還記得神農(nóng)王死時,心里仿佛空了一般的疼痛,阿珩對纈祖感情深厚,肯定更痛。
他恨不得立即去朝云峰,可是,他該說什么?
我打敗了你的父親,殺死了幾萬你的族人?
用這雙沾滿了鮮血的手去擁抱安慰她嗎?
逍遙落在城頭,歪頭看著他,似在問他,你在干什么。
赤宸笑了笑說,“我在思念阿珩。”
笑容卻完全不同于人前的冷酷,而是深深的無奈。
逍遙翻了個白眼,叫了一聲,翅膀輕振,急欲起飛。
赤宸躍到他背上,“那走吧!”
無論如何,總是要看她一眼,才能放心。
天色已經(jīng)微明,可朝云殿內,仍好似所有人都在沉睡,安靜得連葉落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赤宸從前殿找到廂殿都沒找到阿珩,正著急,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閃出,赤宸剛欲回避。
“赤宸。”
云桑叫住他,“阿珩在崖頂。”
赤宸正要離開,云桑說:“聽聞你現(xiàn)在很缺糧草,就要支撐不住了?”
因為逍遙的速度太快,戰(zhàn)役勝敗已見分曉的消息還沒傳回軒轅城。
赤宸回身,說道:“戰(zhàn)役已經(jīng)結束,軒轅王重傷,阪泉重回神農(nóng)。”
天光依舊模糊,云桑背光而立,看不清她是何種神情,半晌后,她問:“你接下來的打算是什么?”
“等全部收回神農(nóng)國土,軒轅王投降,我對兩代神農(nóng)王的承諾就都做到了,不管恩義都兩清,我會交出兵權,以后就是你們神農(nóng)王族自己的事了。”
“那你呢?”
“我會帶阿珩永遠離開。”
云桑指了指桑林深處的小徑,“你沿這里上去,就能看到阿珩,昨夜母后仙逝,她現(xiàn)在非常傷心,你不要刺激到她,戰(zhàn)役的事情就先不要提了。”
“多謝。”
赤宸沿著雜草叢生的小徑到了崖頂,阿珩抱膝坐在懸崖邊上。
聽到腳步聲,她回頭看了一眼,見是赤宸,沒說什么,只是身子稍稍往里縮了一下。
赤宸緊挨著她,坐到她身邊。
放眼望去,云霞靜逸,彩練如胭,太陽仍未出現(xiàn)。
赤宸看著阿珩,她的臉孔又白又瘦,在清冷的晨光中,好似連肌膚下的青色血管都能看清楚,赤宸忍不住展手摟住了她。
阿珩頭靠在他肩上,眼淚滾滾而落,“赤宸,從今往后,我是孤零零一個了,沒有母親,沒有哥哥。”
赤宸寬慰她,“青陽還在,怎么會只有你一個?”
阿珩悲從中來,失聲痛哭,“大哥早已經(jīng)死了,第一次阪泉大戰(zhàn),你陰差陽錯地失手打死了他。
本來我已經(jīng)計劃好,放棄一切和你走,只做西陵珩,不做軒轅妭,大哥和少昊都許諾會幫我,四哥也支持我們在一起。
可大哥死后,母后和四哥失去了照應,我不能放棄高辛王妃的身份,為了保護母后和四哥,不得不借助少昊的力量讓青陽繼續(xù)‘活著’,四哥不肯原諒你,不允許我和你在一起……”
在阿珩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中,赤宸這才終于明白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原來他的幸福是斷送在自己的手里,而他在北冥沉睡時,阿珩卻既要面對喪親之痛,還要殫精竭慮地保護母親和四哥。
他心頭說不出地難受,電光石火間,突然一個念頭驟起,如果阿珩沒有變心,只是為了保護母親、四哥才和少昊……
“那小夭是……是我……我的女兒?”
赤宸心跳加速,連和軒轅王生死對決時,都沒有這種緊張害怕。
阿珩狠狠打了他幾下,哭著反問:“那你以為她會是誰的女兒?
她的名字是小夭,桃花的意思,當時你生死不明,仇家遍布大荒,我能怎么辦?”
赤宸又是喜,又是悲,他有女兒了,他真的有女兒了!可他卻一天父親的責任都沒盡到,反而因為自己造的殺孽,讓她一出生就身陷危機。
他輕輕摟著阿珩,喃喃說:“對不起,對不起。”
阿珩因為肩上的責任,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悲傷。
大哥死了,不敢哭,怕母親和四哥更難過;四哥死了,不敢哭,怕母親和四嫂更難過;四嫂死了,不敢哭,怕母親和玱玹更難過;此時終于沒有了顧忌,全數(shù)爆發(fā)了出來,伏在赤宸肩頭,號啕慟哭。
赤宸也不勸慰她,只是抱著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背,猶如安撫一個傷心的孩子。
阿珩邊哭邊說:“從小到大,我總喜歡往外跑,什么事都敢做,因為知道不管發(fā)生了什么,只要跑回朝云殿,娘和哥哥們總會在那里,可等我發(fā)現(xiàn)千好萬好都好不過一個家時,卻什么都沒有了。
大哥走了,我還有四哥和母親,四哥走了,我還有母親,只要母親在,我就仍有一個家,如今母親也走了,我沒有家了……”
赤宸低頭吻了吻她的鬢角,“你忘記百黎山中你親手布置的家了嗎?
我們有自己的家。
雖然這些年你一直沒有來,可我每年都在修葺,菜園子里的絲瓜蔓都爬滿架子了;我打了一口水井,井水冬暖夏涼,夏天的時候,把瓜果放到竹籃里,沉到井底冰著,十分消暑;我還從青丘移植了一種薔薇,色澤嬌艷得像晚霞一樣,可以給你做胭脂……”
淚眼迷蒙中,阿珩眼前浮現(xiàn)著母親臨去前的一幕。
母親握著她的手說道:“珩兒,娘雖然走了,可你卻真正自由了,你若真喜歡赤宸,就跟他去。”
她驚訝地看著母親,訥訥不敢言。
母親虛弱地微笑,“傻丫頭,你真以為娘到現(xiàn)在還沒看出你的心事嗎?
只要赤宸能給你一個家,照顧好你,我就認他做女婿,如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聽著赤宸的描述,阿珩似乎看到了桃花掩映中的小竹樓,竹樓側的菜園,絲瓜一根根垂下,竹樓前青石砌成的井臺,打水的吊桶半倒在井邊,井臺四周的紅色薔薇花,累累串串,猶如晚霞……
母親也看到了她的新家,站在竹樓前欣慰地微笑。
母親,我真的可以自由地跟隨赤宸離去了嗎?
母親在對她點頭,身影在桃花林中漸漸遠去,神色輕松,再沒有掛慮。
阿珩仰頭看著赤宸,滿面淚痕,卻嫣然一笑,璀璨明亮,“母親說我自由了,她說愿意認你做女婿。”
赤宸不敢相信地愣住,一瞬后,滿面狂喜,結結巴巴地問:“你娘、你娘……真的、真的……”
阿珩點了點頭。
赤宸一直以為不可能得到阿珩親人的同意,所以一直蠻橫地說著不在乎,可原來親人的承認和祝福能讓人安心,讓幸福加倍。
赤宸喜得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呆呆地看著阿珩笑。
東邊的天空驀然明亮,阿珩抬頭望去,喃喃低語:“看,太陽升起來了,又是嶄新的一天。”
一輪紅日從翻涌的云海噴薄而出,就像熊熊燃燒的烈火,照亮了整個天地,令萬物生輝。
赤宸緊緊抱住了阿珩,“我們真的以后每天都可以一起迎接新的一天?”
明亮的朝陽中,阿珩微笑著用力地點了點頭,不知道究竟是太陽,還是彼此的體溫,他們都覺得身子暖融融的。
赤宸看到阿珩清亮的目光,張了張嘴,想告訴阿珩戰(zhàn)役已經(jīng)結束,可話到了嘴邊,卻沒說出口。
這一刻,他只想抱著她,靜靜地看著旭日普照大地。
火紅的朝霞鋪滿天際,火紅的映山紅開滿山崖,他們安靜地坐在懸崖之巔,彼此依偎,身周霞光如胭,山花爛漫,他們的身影凝固如山石,只有晨風輕輕吹過時,衣袂輕拂。
赤宸輕聲問:“西陵珩,你將來最想做什么?”
西陵珩,這個意味著自由和快樂的名字有多久沒有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里了?
阿珩猶如做夢一般,低聲說:“我想和你每天都在一起,我想看著小夭、玱玹平平安安地長大,看他們出嫁、娶妻,然后和你一塊兒幸福地死去。”
赤宸笑了,“這個愿望很簡單,我一定會讓你實現(xiàn)!”
“真的?”
“真的!”
朱萸在桑林間叫:“王姬,阿珩!”
阿珩站了起來,赤宸拉著阿珩的手,舍不得放,阿珩慢慢地后退,手從他掌間漸漸遠去。
她對赤宸說:“我還要安排母親的葬禮,你先回去吧,明日這個時候,你會收到我送給你的禮物,就算……我這么多年失約的一點補償。”
下午時分,阪泉之戰(zhàn)的消息傳到高辛,大臣們紛紛贊頌少昊睿智英明,沒有派兵參戰(zhàn),否則必然要跟著軒轅王遭殃。
面對臣子們的恭維,少昊默不作聲。
大臣們也不敢再羅唆,現(xiàn)在的少昊早已經(jīng)不是當年溫和謙遜,禮待下臣的少昊,如今的他面目冷峻,不茍言笑,喜怒難測,手段酷厲,臣子們連和他對視都心驚膽寒。
少昊正要命眾人退下,一個內侍氣喘吁吁地跑進大殿,把一封帛書高高舉起。
少昊手輕抬,帛書飛到他手中。
少昊看完后,臉沉如水,一直盯著帛書,半晌都不說話。
季厘從未見過少昊如此,試探地問:“陛下有什么吩咐嗎?”
少昊把帛書遞給他,他看了一下,臉色頓變,是軒轅妭的自休書,宣布與少昊解除婚姻,即日起,他們男婚女嫁互不相關。
少昊淡淡說:“這事應該已經(jīng)天下盡知了,你傳給他們看一下,都說說你們的意思。”
幾個朝臣看完信,心中氣憤,可看少昊的面色,又實在琢磨不透,都不敢吭聲。
季厘說道:“陛下,高辛建國幾萬年,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情,臣等也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朝臣們紛紛點頭,自古只聽聞國君貶抑妃子,從未聽聞妃子自行離去。
一個朝臣突然問:“這是軒轅王的意思嗎?
是不是背后有什么陰謀?”
少昊說:“這是今日清晨頒布的文書,那個時候,軒轅王即使還活著,也才剛從阪泉逃離,根本不可能發(fā)此旨意,文書上只有王后印鑒,沒有軒轅王的印鑒,應該只是軒轅王姬自己的意思。”
朝臣忙道:“那這可不算。”
少昊說:“你們都下去,這事就這樣吧!”
少昊說著起身,徑直走了。
一眾朝臣你看我、我看你,茫然不知所措,就這樣吧!就哪樣吧?
少昊從來都政令明晰,他們第一次收到這樣不知道該怎么執(zhí)行的命令。
少昊沒有回承恩宮,而是去了承華宮——他還是王子時的府邸。
推開臥房,一切宛若舊時。
他還清楚記得,新婚之夜,他裝醉,踉踉蹌蹌地推開房門,阿珩抬起頭,靜靜地凝視著他,好似早已窺破他的一切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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