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與君世世為兄弟-《曾許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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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意和阿珩的眼淚差點掉下來,那個處處保護著他們的大哥再也不會出現了。
阿珩第一次明白了大哥為什么一見面就總是訓斥她不好好修行,為什么她沒有早點懂得大哥的苦心呢?
纈祖對周圍的宮女說:“你們都下去吧,讓我們一家子單獨待一會兒。”
朱萸要跟著下去,纈祖說:“你留下。
以后你……你和昌仆一樣。”
“哦!”
朱萸忙又坐了下來,嘻嘻笑著抓了抓蓬亂的頭發。
阿珩和仲意都正在傷心,沒有留意纈祖說的話,昌仆卻是深深看了一眼朱萸。
纈祖對阿珩吩咐:“把盒子給我。”
阿珩把盒子捧給母親,纈祖打開了盒子,手指從碎骨上撫過,“你肯定納悶這是誰,為什么他會變成了這樣,這個故事很長,要從頭說起。”
仲意說:“母親,你累了,改天再說吧!”
“你也聽一聽,你只知道這是云澤,并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這樣。”
仲意看母親態度堅決,只能應道:“是。”
纈祖想了一會兒,說道:“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久遠得我幾乎要想不起來。
那時我爹爹還活著,西陵氏是上古名門,與赤水、涂山、鬼方三家被大荒稱為‘四世家’,西陵氏的實力僅僅次于赤水氏。
祖上曾出過一位神農王后,伏羲大帝都對我們家很客氣。
自小,我就善于馭使昆蟲,能用精心培育的蠶絲織出比云霞更漂亮的錦緞,一時間,我名聞天下,被天下人叫作‘西陵奇女’,各大家族都來求親。
我那時候驕傲又任性,眼睛長在頭頂上,誰都瞧不上,偷偷地溜出家門,和兩個朋友一起游玩。
我們結拜為兄妹,吃酒打架,闖禍搗蛋,行俠仗義,什么都做。”
纈祖的眼睛里有他們從未見過的飛揚歡愉,令仲意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母親也曾年輕過。
阿珩想起了幾百年前,小月頂上的垂垂老者也是這么微笑著述說這段故事。
“有一天,我們三個經過軒轅山下,我看見了一個英俊的少年,他站在人群中間,微微而笑,卻像是光芒耀眼的太陽,令其他一切全部黯淡。”
昌仆低聲問:“是父王嗎?”
纈祖點點頭,眼中盡是蒼涼,“我從小被父母嬌寵,只要我想得到的東西都是手到擒來,我以為這個少年也會和其他少年一樣,看到我就喜歡上我。
一個月夜,我偷偷溜去找少年,向他傾吐了情意,可是他拒絕了我,說他已經有喜歡的女孩。
我羞憤地跑走,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跟著同伴們流浪,可是我日日夜夜都想著那個少年,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得到。
后來有一天,我看著徐徐落下的夕陽,突然下定了決心,我一定要得到他!我可是西陵纈,怎么可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男人?
我離開了同伴,去找那個少年。”
纈祖的視線掃過她的兒女們,“那個驕傲任性的西陵纈還不知道生命中究竟什么最可貴,她不知道自己毫不猶豫扔下的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仲意、昌仆、阿珩都不吭聲,只有朱萸心性單純,興致勃勃地問:“后來呢?
后來你如何打敗了情敵?”
纈祖沉默了半晌才說:“我找到了少年,作為他的朋友留在了軒轅族。
我知道他是一個有雄偉抱負的男子,不甘心于只做一個小神族的族長,于是殫精竭慮地幫他實現他的抱負。
我畢竟是名門大族出來的女子,甚至是按照未來神農王后的標準在培養,我知道如何合理分配田地,如何制定賦稅,如何管理奴隸,我教導軒轅族的婦女養蠶織布,和他分析天下形勢,告訴他神農王與高辛王爭斗得越激烈,他越有機會……反正只要是他需要的,我就一心一意地幫他,我不相信他喜歡的那個女子能給他這些。
日子長了,我們越來越親密,幾乎無話不說,有一天,他突然問我究竟是誰,一般的女子不可能知道那么多,我告訴他我叫西陵纈,他吃驚得話都說不出來。”
纈祖側著頭,黯淡晦敗的容顏下有一絲依稀的嬌俏,似乎又回想起了那天,“那個時候,西陵纈的名氣就像是現在的少昊和青陽,也許有人會不知道神農王究竟是誰,但沒有人不知道西陵纈。
軒轅族正迫切需要一個橋梁,能讓他們和名門大族建立聯系,還能有比西陵氏更好的橋梁嗎?
后來,你爹爹向我求親,我自然立即答應了。
在我們成婚前,一個女子來求我,告訴我,她、她……已經有了身孕。”
纈祖神情恍惚哀傷,屋內只有屏息靜氣的沉默。
“她哭著求我,說她已經有了孩子,求我不要和她搶丈夫,她說,‘你是西陵纈啊,天下的男兒都想娶你,可是我只有他,求你把他還給我吧。
’她不知道,不管天下有多少男兒,我只想嫁給他,我拒絕了女子的請求。
她又哭著哀求我看在孩子的分兒上,允許她做妾,要不然她根本不能生下孩子,她的父兄會打死她和孩子,我又拒絕了她的請求。
我是西陵纈啊!怎么可能剛一成婚,就讓另一個女人生下我丈夫的孩子?
全天下都會笑話我,我的父親和家族丟不起這個臉!父親本來婚事就答應得很勉強,如果知道這事,肯定會悔婚。
我趕走了那個女子,把這一切都當成一場噩夢,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地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在我成婚后,我又看到了那個女子,她擋住我的車輿,搖搖晃晃地捧著一段被鮮血浸透的麻布走到我面前,麻布上還有著黏稠干枯的肉塊,她對我說:‘我以我子之血肉發誓,必要你子個個死盡,讓你嘗盡喪子之痛!’”
仲意和阿珩已經猜到這個女子是誰,心內騰起了寒意,纈祖臉色白得發青,昌仆柔聲勸道:“母后,您先休息一會兒。”
纈祖搖搖頭,“女子說完話,就走了。
其后幾百年,我漸漸忘記了這個女子,我和你們的父王很是恩愛,下了坐騎是夫妻,上了坐騎是戰友,我們同心協力,并肩作戰,在一次又一次的征戰中,西陵族為我奮勇廝殺,人丁越來越少,漸漸沒落,卻讓軒轅族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神族變成了大荒人人皆知的大神族。
我有了兩個兒子——青陽和云澤,最懂事的是云澤,他看出青陽性子散漫,不喜打仗,主動承擔了長子的責任,日日跟在你們父王身邊,鞍前馬后地操勞。”
纈祖神情倦怠,朱萸捧了一盅茶給她,纈祖喝了幾口茶,休息了一會兒,接著說道:“隨著軒轅族的力量越來越壯大,軒轅準備建國,你父王告訴我他要冊封一個妃子,方雷族族長的女兒,他請我理解,為了順利建國,他必須獲得方雷族的支持。
我沒有辦法反對,也沒有能力反對。
青陽為了這事和我大吵,嚷嚷著要去找父親理論,云澤自小就學習處理政事,比青陽懂事許多,是他勸下了青陽。
所幸方雷氏入宮后,你父王也只是客氣相待,并沒有過分恩寵,我松了一口氣。
不久之后,我又有了身孕,沉浸在又要做母親的歡愉中。
一日,軒轅王領著一個懷有身孕的女子走到我面前,告訴我要納她為妃,那個女子看著我盈盈而笑,我卻毛骨悚然,她、她……就是那個一千多年前祈求過我、詛咒過我的少女,也就是剛才離開朝云殿的彤魚氏。”
朱萸“啊”的失聲驚叫,仲意和阿珩雖然早已猜到,仍背脊發涼。
纈祖說:“兩年多后,軒轅族的三王子軒轅揮出生了,他雖然不是軒轅王的第一個兒子,卻是軒轅國第一個出生的王子,軒轅王異常高興,下令舉國歡慶。
那個時候,我仍然看不透,仍然不明白究竟什么最重要,居然為這事動了胎氣,導致仲意早產。
仲意自小身子柔弱,靈力不高,是娘對不起你!”
仲意想到那個時候,軒轅在舉國歡慶三王子的降臨,母親卻獨自一人守在冷清的朝云殿,心酸地說:“娘,這又不是你的錯,你別再自責了。”
纈祖說:“我當時又是不甘心,又是嫉恨,又是恐懼,鼓勵云澤盡力多討軒轅王的歡心,其實云澤比我更明白形勢,他常常勸我天下什么都可以爭,只有男人的心爭不得,即使爭得了,也是付出大于得到,可我看不透,我總是忘不了前面那千年的虛假歡愛,后來……后來……”纈祖仰起了頭,他們看不到纈祖的臉,卻看到有淚珠從下頜滴落。
“軒轅和西南的滇族打仗,你父王本來要派青陽出征,云澤知道青陽最煩這些事情,主動請纓,你父王為了鍛煉軒轅揮,就讓云澤帶上了他。
云澤在戰場上大捷,滇王投降,在受降時,滇族忽然出爾反爾,爆發動亂。
滇地多火山,軒轅揮說云澤在帶兵突圍時,不小心跌入了火山口。
青陽不相信,找到了云澤的尸骨,說是軒轅揮害死了云澤,要求軒轅王徹查。
軒轅王派重兵守護指月殿,禁止青陽接近軒轅揮,青陽強行闖入指月殿,打傷了軒轅揮。
軒轅王下令將青陽幽禁于滴水沒有的流沙中,關了半年,直到青陽認錯。
青陽出來時瘦得皮包骨頭,不成人形。”
纈祖說到此處,已經泣不成聲。
仲意說:“母親,后面的事情,我來告訴阿珩。
大哥從流沙陣中被放出來后,性子大變,不再四處流浪,而是回到軒轅國,規規矩矩地做軒轅青陽。
軒轅青陽的名聲越來越大,和早就成名的高辛少昊被大荒的人稱為‘天下雙雄,北青陽,南少昊’。”
纈祖說:“云澤死后,我才真正看清這么多年一直不能放手的男人,我拋棄了精致的玉簪,脫下了美麗的衣裙,只想做一個母親,守護好我的兒女。
但老天好像已經不再給我機會,也許當我殘忍地讓那個孩子未見天日地死去時,一切惡果就已經注定,可這都是我做的啊!所有的錯事都是我做的啊!為什么要報應在我的兒女身上……”
纈祖痛哭流涕,狀若瘋狂。
仲意雙手握住纈祖的手,將靈力輸入母親體內,纈祖昏睡過去。
朱萸不滿地說:“彤魚娘娘太過分了,我要是她,最恨的人應該是軒轅王,是軒轅王辜負了兩個女子!軒轅王為了天下,背棄了青梅竹馬的情意,得了天下,又開始遷怒王后令他失去戀人和孩子……”
昌仆拽拽朱萸的衣袖,示意她別再說了,不管對錯都是前代的恩怨糾纏,仲意和阿珩畢竟是軒轅王的兒女。
仲意讓昌仆和朱萸送纈祖去寢殿休息。
仲意對阿珩說:“母親的心神已亂,如果再被彤魚氏鬧幾次,只怕就會徹底垮掉。
我們現在怎么辦?”
阿珩捧起盒子,凝視著盒子中的尸骨,真難以相信曾經鮮活的生命只化作了這么幾片焦黑的骨頭,“二哥是什么樣的人?”
仲意的眼眶紅了,“從我記事起,二哥就和你記憶中的大哥一樣忙,我很少見到他,倒是常常跟著大哥四處亂跑,不過每次見到二哥,他都會溫和地叮囑我很多事情。
若水就是二哥為我選擇的封地,因為若水地處偏僻,民風還未開化,在眾人眼里是窮困之地,根本沒有人愿意去,二哥卻叫我去上書,求賜封若水。
如果不是二哥把我安置到那么荒遠的地方,也許我早就……”
阿珩滿臉自責,痛苦地說:“我曾因為軒轅揮的死,責罵過大哥,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二哥的事情?”
仲意含淚道:“大哥不會往心里去的。”
他剛開始恨不得立即去殺了夷澎,可現在了解了前因后果,仇恨化成了無奈的悲傷,“我想向父王上書,求父王允許我接母親去若水奉養,彤魚氏想要朝云殿,那我們就把朝云殿讓給她吧!”
阿珩搖搖頭,“若水難道就不是父王的領土了嗎?
樹欲靜但風不止,又有何用?
如果彤魚氏真入住了朝云殿,我們即使躲到天邊也沒用。”
“難道這就真是一個死結了嗎?
彤魚氏雖然可恨,卻也可憐。”
阿珩說:“我也知道彤魚氏很可憐,但就算是亂麻糾纏到一起都會解不開,何況親人的尸骨重疊到了一起呢?
到如今早就沒有了對錯之分,卻只能到死方休。”
仲意默不作聲,阿珩對四哥的善良最是擔心,叮囑道:“四哥,夷澎遲早要把魔爪伸向你,你一定要小心提防。”
看著仲意和阿珩長大的老嬤嬤端著一碟子冰葚子進來,笑著說:“可惜大殿下不在,沒有新鮮的,味道肯定差了許多,湊合著吃點吧。”
仲意和阿珩拿起一串冰葚子放進嘴里,本來應該酸酸甜甜的味道全變成了苦澀。
他們第一次發現,這么多年,只要大哥在,每一次回軒轅山,不管任何季節,吃到的都是最新鮮的冰葚子。
不惜耗費靈力讓滿山飄雪,竟然只是為了幾串新鮮的冰葚子,他們卻只看到大哥的冷漠嚴厲,居然從來沒有留意到大哥冷漠嚴厲下的體貼關愛。
仲意盯著阿珩,一字一字地說:“大哥的死不是赤宸一人所為,可畢竟是他親手打死了大哥,母親絕不會同意你和他在一起!”
阿珩的眼淚涌進了眼眶,“你呢?
你曾說會給我們祝福。”
仲意咽下滿嘴苦澀,站了起來,一邊向外走,一邊低聲說:“我不會尋他報仇,可我也沒有辦法祝福一個殺死了大哥的人。
赤宸若死了,一了百了,若他沒死,我永世不想見到他,你如果想和他在一起,就永不要再來見我!”
阿珩手里捏著一串冰葚子,淚珠在眼眶里滾來滾去,眼看著就要落下,可如今,母親病弱,四哥良善,她已經不能再是那個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女子了。
牙關緊咬,眼淚終是一顆沒有落下,只是冰葚子被捏得粉碎,紫紅的汁液從指間滲出,猶如鮮血,蜿蜒而流。
等眼中的淚意全部散去,阿珩站起,去探視母后。
寢殿內,母后正在沉睡,昌仆和朱萸都守在榻邊,朱萸的頭發依舊亂七八糟,阿珩說:“我來陪著母親,你們去休息吧。”
“那也好,你有事時叫我們。”
昌仆拖著朱萸走到殿外,坐在鳳凰樹下,拿出一把若木梳子,一邊為朱萸梳頭,一邊低聲交談。
“你跟在大哥身邊多久了?”
“不知道,只知道很久很久,比我知道的還久。”
“怎么會比你知道的還久?”
“有一次我看到一個人族的女子因為丈夫死了,要上吊自盡,我怎么想都想不通,少昊打趣我,說我是爛心朽木,當然不會懂得傷心、心痛的滋味,我不停地追問,他才告訴我,我本來是一株枯朽的茱萸,生機將絕,可因為他和殿下的一個玩笑,殿下就把我日日放在懷里,而我竟然借著殿下的靈氣有了靈識,后來還修成了人形,那不就是在我知道之前我已經跟著殿下了嗎?”
“你見過二哥云澤嗎?”
“我沒見過他,但我知道他。
那時候我還是一截木頭,只能聽到外界的聲音,我聽著云澤一點點長大,又聽著他……他死了。
我在大殿下懷里,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他的難過,就很想安慰他,可是我一動都不能動,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后來、后來……我一著急,有一天突然就變成人了,當時大殿下正在睡覺,我突然出現在他的榻上,還把大殿下給嚇了一跳,嚇得大殿下直接從榻上跳到了地上,臉色都青了,大殿下膽子可真小……”朱萸說著哈哈笑起來。
若水族的祖先是神木若木,對木妖化人還比較了解,昌仆遲疑著問:“你當時是不是沒有衣服?”
“衣服?
哦……后來殿下把自己的衣服借給我穿了。”
昌仆看朱萸一派天真,那句“大哥可不是因為害怕才跳下榻”終是沒有出口,想到一貫冷酷的大哥竟然也會“被嚇得跳起來”,嘴角忍不住透出一絲笑意,笑意還未全散開,已全變成了心酸,“那你后來就一直跟著大哥了?”
朱萸癟著嘴,沮喪起來,“唉!我雖然能說、能動了,卻笨得要死,殿下很是厭煩,幾次都要把我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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